那天晚上,凉子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置身于一个铺满了红色天鹅绒绸缎的房间里。偌大的整个空间里仅仅只有房顶上投射下一束不明不暗的暖黄色光源,因而房间的边沿大多隐没在阴影中。奇怪的是,和以往的梦境不同,凉子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就好像她是在通过别人的眼睛观察着一切。不远处有一张小圆桌,同样随意地铺盖着红色的桌布,上面放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道具箱的、风格颇为古旧的盒子。盒子是朝着另一边打开的,所以凉子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坐在房间中心的一张软凳上,如平时喜欢的那样翘腿靠着椅背,甚至还悠闲地哼着曲子——是李斯特的《钟》。

这时,房间另一头的黑暗中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似乎是那种沉重的隔音门。

凉子的视线立即朝那个方向看去,不过当她看清楚来者的样貌时,神经立即紧绷了起来。

紫色的两条长辫随着步伐前后摆动,额前散发微光的紫色双角非常显眼——来人正是昨天下午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暗影”。凉子很想立刻摆出战斗姿势或是跳远回避,无奈用尽了全力这副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似乎她真的只是一个旁观者。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比震惊——敌人竟然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属下回来了,主上。”凉子听见她这么说。

随后,凉子发现自己向前倾斜身子,并将一只手覆上了暗影的脑袋,还像抚摸着宠物的毛发一般来回玩味。

“嗯~辛苦你了。情况怎么样?”

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凉子在刚听到的那一刹完全愣住了,因为她仿佛切切实实地听到了自己的嗓音。不过待她仔细一回味,便发觉虽然音色很像,但是语调却有很大的差别。

“……我们没能击杀带队的第六猎人,也没能带回星野芽衣,因为第一猎人介入了。”

“哦……问题不大。毕竟,这只是我等的登场而已,第六小队的团灭就应该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吧。重要的是你们全身而退了啊,莉莉丝。”

凉子听到“自己”这么说。她突然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常规意义上的梦境。如此多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都被提及了,因而这说不定是某处切实发生的事情……而自己,通过某种诡异的方式,“降神”在了那个“主上”身上吧。不过,自己又究竟是为什么会和她产生联系的呢?

“第一猎人……是叫凉子吧。啊,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

暗影只是点头表示领命,于是凉子听见自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家伙……为什么听上去对自己很熟悉?当她正在脑中快速地搜索着可能的人选时,耳边的声音突然又悠悠地说道:

“我说你,差不多也该听够了吧?”

凉子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即使此刻与自己现实中的身体没有联系,她也能感觉到脊背发凉。随后,梦中的自己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凉子的意识便又昏昏沉沉地坠入黑暗。

下一秒,凉子在自己的床上惊醒。天才刚刚蒙蒙亮,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低头一看才发现吊带背心的胸前几乎都湿透了。凉子推开窗户,清晨的凉风立即席卷上来,她总算从刚刚那种强烈的窒息感里面解脱出来一些了,但……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凉子看向墙壁,另一边是芽衣的卧房,心里竟然萌生了一种要冲进去把那家伙当成抱枕然后再狠狠唠一顿的想法——不过她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那个叫做“主上”的家伙……和自己究竟有什么联系?而且,对方可以意识到这种连接的存在并且主动掐断它,对自己的精神产生一定程度的打击,实在是不容小觑。而自己置身于那具身体里时,竟什么也做不了。

无数的谜团逐渐塞满了凉子的头脑。她微微蹙眉,盯着远方看了很久,但其实并没有特意地在观测什么东西,而是把精神力全部都放在了脑中进行的思考上。良久,她关上了窗,光着脚走进客厅,用全自动一体式咖啡机为自己煮了一杯美式。随后,凉子端着咖啡走向沙发,用手机拨通了她最好的朋友——若月凪的号码。

“喂?”过了大约三十秒左右,话筒里响起了一个疲倦而细微的声音。

“小凪,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你当面说,大约三十分钟以后到。”

“噢……明白了,小凉——”

电话那头的白发女子还没说完话就被挂上了。她摇了摇头,从床头柜上摸起自己的眼镜戴上,披上一件外套之后便踩着拖鞋移步客厅。自己这位密友如此急切地在大早打来电话,还要求一定要当面交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迫在眉睫的情况吧——

未知地域,某处小巷。

“暗影”从空间裂隙中缓缓现身,那道幽暗的神秘空间随后在她身后闭合。她穿着黑色的无袖衫和皮制热裤,肩头披着黑色的短披风,大开孔的网袜覆盖了双腿裸露的部分。马丁靴踩在地上溅出了水花,“暗影”此时才发现天上原来下起了雨。她向着飘落的雨丝伸出手指去,想要接住它们——似乎自己初次与那个拯救了自己的人邂逅时,也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那件事……或许已经有十年了吧?

“赶紧给我去把碗洗了,然后把厨房打扫干净!等会山中先生还要来见你,马上做好准备!下贱的魔族,现在还学会偷懒了……”

面目狰狞的男人这么冲着莉莉丝吼叫道,她不得不侧开些头躲避迎面喷溅来的腥臭的唾沫。

“可是……可是我翻过花园里的土,手都有点抬不起来了……能让我休息一会吗?”

莉莉丝这么弱声嗫嚅着,不出意料地挨了一巴掌。

“没法干活的手就把它们都砍掉!听明白了的话就赶紧给我动!”

莉莉丝沉默不语地缩起了肩膀,手指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新鲜的鞭痕,还是不敢怠慢地拖着酸软的双腿走向了厨房。父母在人魔大战中丧命以后,作为魔族孤儿的她被这户人类捡回了家。本以为来到了一个避风港,结果却是比遍布焦骨的废墟更恐怖的地狱。当时的她只有六岁,来到这个家的第一晚便被糊里糊涂地夺走了处女,也是从那时便开始被逼着为这一家人打下手。女主人稍有不顺心的事就将她唤来打骂,男主人把她的嘴当作烟灰缸,而与她年龄相仿的儿子也会在伙伴面前扒光她的衣服肆意取乐。在这十年间,莉莉丝一直被这对父子轮番当作泄欲工具,男主人有些时候还会将她这位“稀有的魔族少女”提供给愿意出价尝鲜的街坊邻居。一开始她还会哭泣,尖叫,甚至反抗,但在无数次地重复折磨之后,莉莉丝对于这一切早已麻木。她并非没有尝试过用暴力对抗暴力,但无奈自己常年无法摄入人血,身体甚至比同龄的人类女孩还要虚弱得多。每次做出忤逆的举动之后面临的都是擀面杖和竹条的惩罚,又或者是被拽着头发按进水池里,私处还要被粗暴地轰入。对方泄欲完之后,她常常像一只漏水的橡皮鸭子一样被丢在那里,只能等身体缓过劲来再爬起来收拾。面对这些不堪耐受的痛苦,莉莉丝也无数次尝试一了百了。然而,由于魔族极佳的自愈能力,她一直都没有成功。也正是因此,即使一直被毫无怜惜地使用,那些品尝过她的客人依然对这具身体赞不绝口。

“魔族的身体就是棒啊!这家伙的活也很好,就是什么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太扫兴了。”

莉莉丝曾不止一次躺在一滩泥泞之中听到这样的评价,然后便受到了男主人凶神恶煞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晚上又免不了一顿揍了。在这样痛苦的深渊中,死亡仿佛都成了一种奢望。她早就放弃了奢望自己有一天能脱离囹圄,只是徒劳地盼着哪天自己被殴打,或者是在床上被勒住脖子的时候对方下手重了一点,能让自己一口气没喘上来。

莉莉丝走进厨房,看着堆积成山的碗碟。因为那些不定时找上门来的“活计”,这些家务常常会被累积好久。就在她伸手拿起第一个沾满油腻的盘子时,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什么响动——像是刀刃斩破肉体的声音,接着又有什么东西零散地滚动在地上。这些声音她在战场上流浪的时候听得并不少,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听见一声惨叫。紧接着,有什么人慌乱地穿过房间向她狂奔过来,莉莉丝发现那是这家的儿子,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骇。然而,在那家伙的手离自己还有十公分时,一柄利器便破空而来,从背后击穿了他的心脏。

少年瞪着了无生气的双眼,面朝下摔倒在地上,死了。

老实说,莉莉丝对他们的死毫无怜惜,但也并没有拍手称快的余裕,因为此时她还不知道做了这一切的人会让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在这一刹那,她的心脏仿佛终于恢复了自由跳动的能力——看不到头的灰暗而又绝望的人生在此刻终于画上了句号,无论在前方等待着的是无尽的疯狂还是痛苦的死亡,她都已经准备好全盘接受了。

这时,一个身影踏着慢悠悠的步子迈进了厨房。是一位有着血色双眸的黑衣少女,看上去年岁甚至还比自己年轻一些,黑色的发丝精悍地在脑后扎成短马尾。奇怪的是,她的额前有一对如同燃烧着的蓝色火焰一般的弯角,形状也与她见过的所有魔族的角都不一样。

少女一脸无谓地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利刃,在它所穿着的衣服上擦拭干净血迹。莉莉丝这时才发现这甚至不是一柄完好的武器,从外形上来看更像是一把断裂的双手剑,只不过裂口处也被向单侧磨成了尖刺状。剑身表面布满了红锈,看上去已经久经沙场,然而两侧的刃仍然被使用者打磨得非常锋利。如果它是完整的,或许会有一米多长吧……不过现在,仅仅剩下了单手剑的程度而已。

莉莉丝紧贴着洗碗池站着,尽可能地保持着距离,不过眼神却一刻也没有从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离开。她发现,虽然刚刚完成了一场屠杀,但是这位少女的衣服竟然找不到一处血污。黑衣少女简单清理完武器之后便把它插回了背上的剑鞘里,然后抬眸看着紧张得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的莉莉丝,微笑了一下,向她伸出了干干净净的左手。

“已经没事了,请跨过来吧。”

莉莉丝按照她说的做了。黑衣少女握住她冰凉而又颤抖的手,思索了一会给了她一个拥抱,并不停地轻拍着背部安抚她,抚摸着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枯槁褪色的长发。莉莉丝愣在了原地,并没有抬起手臂反抱回去,但是她却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冲出自己的眼眶滑过面颊。上次感受到来自体内的这种温度……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然而,似乎就是要不识时务地打破这种气氛一般,屋子的大门在此时被人暴力地敲响了。黑衣少女感受到莉莉丝的身躯不安地耸动了一下,便立即神情不悦的回过头去。

“你知道来的人会是谁吗?”她向莉莉丝询问道。

“大……大概是山中先生,他也算是我……我的……常客……”

“你希望他死吗?”

面对这样的询问,莉莉丝先是微怔了一两秒,随即缓慢而轻微地点了点头。以往所蒙受的痛苦与屈辱,曾经所无力无能报以颜色的积怨,此时自己终于有机会将它们全部还以颜色了。

红瞳的少女露出了纯粹的微笑。她抓起莉莉丝的手,从一旁的刀架上拿过一把剔骨厨刀交给她。

“那么为什么不亲自来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