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是在昆仑山的一个山洞里,门口有一个人背着她站着,应该是在看外面的风雪吧。大概是听到了她起来的声音,他转过身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开始用石头垒成一个圈,准备生火。

她不太明白这个人是在干嘛,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盛京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想自己当初在这里看着应天时候,应天的感觉应该是和自己一样颇为尴尬吧。

“冷吗?”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盛京有些尴尬,他想起自己刚醒来的时候,连什么是冷都不知道,更不会操控自己的四肢,甚至因为好奇而把自己的手指差点折断,好在应天及时的制止了他并且向他传承了自己的知识。

果不其然的,她看着自己很是茫然,但很快的,她张了张嘴,磕磕巴巴的发出声音。

“冷……吗。”

她在模仿自己,甚至都没有接受过传承共享知识,这让盛京非常惊讶,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因为应天告诉他,在应天之前,甚至出现过好几个龙脉共存的情况,他们每年都会在春节的时候回到昆仑,一起度过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

等盛京垒好篝火圈,她已经开始在研究自己身上的衣服了——盛京在这里守了很久,终于等到她出现了。新旧时代交替的时候,也是他们换班的时候,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龙脉,然而他们的根源都是这一片土地和这上面诞生的、绵延不断的文明。

在盛京向她共享过记忆与知识后,她坐在地上抱着腿,看着眼前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么,盛京想她应该是在消化这么多的信息吧,毕竟当时自己在接收了那些信息后也呆愣了很久,随即在应天的讲述中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应该做什么,责任是什么。

“那,我叫什么?”

半晌,她轻声问。

“不知道。”盛京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之前的每一任龙脉,都是各自都城的名字,就好比应天和他,都是在一个政权建立之后才确定的名字。

“那,我叫星火吧。”她直勾勾的看着那团篝火,轻声说。

星火是他所获得全部龙脉信息中学习能力最快的那个,第一天就学会了走路和跑步,第二天就要和他一起前往人间,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就像获得了阳光雨露的幼苗,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迅速成长。

盛京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他把自己的全部知识已经传承给了星火,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新的政权成立,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这个国家——或者说这个朝代,已经进入暮年,它正在逐步的失去创造力和生命力,盛京每一天都很痛苦,就像年迈的狮子,需要找个地方安静的渡过最后时光。

他陪着星火每天穿行在不同的街道里,看那些人努力的生活,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努力的伸着脖子望向远方,期盼着大概是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自由。

盛京是他们呆的最多的城市,星火喜欢拉着他去吃城门楼子附近的涮羊肉,和那些平民们呆一起,热热闹闹,总会让盛京错觉自己是活着的——他们是龙脉,没有活着这个概念,他们的状态,应该被称为是“存在”,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亡,他们就是单纯的存在于此,和这片土地、这个文明、这个国家同寿。

文明不绝,则龙脉不绝。

“我喜欢看他们生活的样子。”星火和他一起在吃完饭以后走到了街头,她很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些时候她甚至一个人能在街上只是看来往人群看一天,如果盛京不来找她的话。

“为什么?”

这是盛京在应天之后第一次和别人交流,他脑海里的经验是“有疑问的时候就要提出来”,于是他这样问了。星火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拉车的、吆喝的、来回走动的……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人和他们擦肩而过,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但都无一例外的,带着生活的痕迹。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居民,他们生活在这里,是活生生的人。”星火说,“我想要记住这一点,我希望我记住,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

这个时代不能说是很好的时代,政权陨落交替总是以战争开始和结束的,然而这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能参与进人类的社会生活,他们是龙脉,代表着一个文明、一个国家、一方水土。盛京知道自己就要走向消亡了,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明天、还是后天会消亡,在走之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星火——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政权能够取代他所代表的清政府,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外来的侵略势力,这让他万分担忧——如果他是最后一任龙脉,那意味着星火也会消失。

这是民族存亡的问题,他们能做些什么呢?

中夏不只有龙脉,还有镇守四方的四象、貔貅和神兽白泽,但华夏疆域辽阔,他们此时又都在什么地方呢?

在1898年的某个冬夜,盛京站在曾经的帝都城门上,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内心充满了惆怅——他忧心这个国家的未来,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消失,万物终将消逝,他们也不例外。只是因为与国同寿,所以看起来像是永恒存在的。

白泽是星火第一个见到的神兽,他就住在盛京,而他们从没有见过,因为白泽他混迹在工农阶层群众住的地方,打扮的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平时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干活,如果不是他的特质,星火和盛京根本不会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传说中无所不知的神兽白泽。

看着他们两人,白泽一点也不惊讶,他和自己的工友们告别,然后向他们两人走来。

“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但关于国运,我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吗。”盛京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表面看起来他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但一天天的他越来越疲惫,每天最喜欢干的事情变成了坐在某处晒太阳,星火和他一起,对他的状态了若指掌。

“是的,我只能告诉你,战争就要来了。”

白泽号称天下万物无所不知,然而也仅限于已发生过的,对于未发生的他并不能越过时间的界限去了解,这个国家将会怎么样、未来是什么样,他一概不知,聪明的白泽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推断即将发生的事情,他认为战争就要来了——甲午战争之后,一些人们开始寻求救国之道,他们想要拯救自己的国家。内忧外患之下,每个人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星火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她每天都陪着即将走向毁灭的盛京,这一陪就是六年。

新政权未建立的时候,国家的命运还是和旧龙脉连在一起,盛京很早就觉得自己要消失了,然而却苟延残喘的存在了六年之久,外族入侵的阵痛让他夜不能寐,却也没有更多地精神在华夏大地游走,只能呆在盛京,这个他用来当名字的城市。星火陪在他的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日复一日的看着这个国家气若游丝,不甘心又充满担忧。她是新生的龙脉,盛京觉得她既然出现了,那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华夏文明还能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绵延下去,但需要多少年才能像长安那样意气奋发?盛京不知道,他只觉得愧疚——他不能像应天那样充满自豪的带着下一任龙脉在版图上行走,向那新生的守护者介绍以后所要守护的土地有多么繁荣,他只能把布满沉疴的民族交到她手上,愧疚的说:以后就拜托你了。

关于传承的话,他什么都不敢说。希望她能看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强大起来的话也不敢说,希望她能长存的话也不敢说。

他们不能插手人类的纷争,所以只能满怀不甘的看着,所以就怀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如果来犯的是外来神族该多好,他们就可以出手了,把那些对华夏怀抱不敬的神们打出国门。

可惜不是,所以他们只能看着、痛苦着,就像被蚂蚁噬咬的大象。

1911年十月的一个夜晚,盛京突然开始咳血,而在他隔壁住着的星火在同一时间若有所觉的醒来了,随后她听见了隔壁压抑的咳嗽声。

倘若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发生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许会觉得只是巧合罢。星火一边安抚盛京一边这样想,但她恰好不是,她是龙脉,盛京也是龙脉,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情况发生变化了,不论是好还是坏,都意味着盛京的时间不多了。

“你和我知道的、见过的龙脉都不太一样。”盛京看着星火,喘了一口气说,“你太像一个人了。”

龙脉归根结底是神,星火学习能力那么强,以至于连人类的情绪也学会了,她像人一样生活,盛京和白泽虽然也一样,但到底还是神性为主,根本不会考虑其他——如果现在即将消失的是她,盛京不会来照顾,不如说在接受了传承、了解了时代情况之后就会离开她,独自游走。

“我不应该像一个人吗?”

“你是龙脉,太像人会很痛苦。”

“就和你现在一样吗?”

“不,星火,我们虽然来自人民,但要脱离人民,我们是没有办法互相理解的。”他看着黑黢黢的屋顶,“我们只能在暗处守望。”

“我不懂,要吃点粥吗?”

“明天,我想带你去见一见四象。”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可能就不在了,在此之前他需要把新龙脉和六爻交接好,这是他们的责任,“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真想能在安稳的时代把它托付给你。”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星火能够明白他的懊悔是为什么,国家危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逃避责任,会出现这样的危机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而且在这样情况下他们更应该团结一致,共克时艰。

“实在是太狼狈了啊,”他笑着,眼角却有眼泪,“如果这不是人类的战争,那该有多好。”那样他就可以轻松的解决这些问题,然后把自己引以为豪的国家交到她的手上,然后对她说:“看啊,这是我们的大好河山。”

盛京在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带着星火离开了盛京,他们先去了东北,盛京说青龙和玄武都在那一片——青龙盘踞在长白山,玄武则是藏在大兴安岭。

新旧龙脉共存了六年之久,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情况,就连和龙脉同龄的玄武也没见过这种事。

“这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危机,”玄武兄弟的哥哥叫玄龟,黑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戴着眼镜,看起来好像很温和的样子,“你们见过白泽吗?”

“白泽也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他现在已经融入群众了,”盛京看起来非常虚弱,但他还强撑着说话,“我快要消失了,但现在前方还是一片黑暗,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为什么啊?”玄龟的弟弟冥蛇有着一头蓬松的黑发,细长的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就非常的阴险,讲话的声音也非常的阴柔。

被冥蛇这么一问,盛京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对啊,他为什么会不想让星火一个人呢?即便她只是新生的龙脉,但她的学习能力要比任何一代龙脉都强……总之,不论龙脉情况如何,都和他这个旧龙脉无关,他并不能帮上忙,也没有办法解决。

“听说腾蛇送回消息了,但是在青龙那里。”

玄龟并不准备等盛京回复,反正他也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吧。

“听说?”星火不太明白这个“听说”是从哪里听说的。“为什么是听说?”

“我们六爻之间有独特的沟通方式,就像蛛网一样,有轻微的响动我们就会知道,但具体什么内容我们不清楚。”玄龟好脾气的解释,圆镜片下的蛇瞳看着星火——龙脉和守护神兽是两个独立的体系,按理来说他们每个轮回都不会有更过多的接触,但这回盛京特意前来的目的,好像是要他们多关照这个新龙脉?他们拥有的神性是不去与天抗争自己的命运,但面对外来神族侵略要团结一致。

“原来如此。”星火点了点头,“那国境线的那边,是什么地方?又都是哪些神呢?”

“我们并没有接触过,怎么了吗?”玄龟挑了挑眉。

“毕竟是邻居,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会有所接触也说不定呢?”星火看出来他的调侃,于是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