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飘零之人
“杞人优，你到底决定了没有啊？是明天，还是后天晚上去我家？”
都快10点了，视频聊天的平面窗口里，洛铃依旧在逼问我，搞得我头都大了。
虽然为了避免上次那样被她用虚拟形象攻击，这次我连VR都没有开，可是她的一通“火力”还是让我有点儿吃不消了。
要是单纯帮她说情——不转回天海一中的事情还好，可一旦去了她家，面对她母亲，岂不是必定会被责问订婚宴的事？那样，我不是自投罗网吗！
为什么只是作为朋友还要帮忙承担这种事情啊……
“我倒现在都还没把成绩告诉母后呢……”聊天窗口里，洛铃抹了抹眼睛，却没见一滴眼泪，显然是在作秀给我看。“你要是不来，我怎么办吗！”
“这个……如果只是单纯帮你劝伯母不要转学，那我还是可以想到一些说辞的，比如新学校新题型需要适应之类的。但是订婚宴的事情……洛铃，我们不已经确定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了吗？你到时候能帮我向伯母说情，让她原谅我那天的冒犯，彻底把指腹婚约给取消掉吗？”
“这个——”
洛铃犹豫了。她回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好像是确定了卧室里正好没有仆人在，才压低声音对我说道：“可以，指腹婚什么的……那种封建时代的东西有点儿太强迫你了。我们就是从普通朋友开始发展，不需要什么既定的契约！”
所以还是想继续攻略我吗？唉——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男方还是女方了。她居然这么执着，成了朋友还想睡我……啊不对！是成了朋友还想和我在一起，做我的爱人，我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嗯……话虽如此，眼下之计，只有先把婚约推掉，然后再想办法让她讨厌我、厌倦我了。
“好吧洛铃，那就这样，谢谢你了！”
“不客气，是我要谢谢你！”
挂断视频聊天，我长出了一口气，躺到床上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来。
目前为止，一切似乎还算顺利，我和莉的关系逐步推进，应该很快就可以【亲吻】了。然后，学习成绩也在进步，估计下次考试就可以回到在一中时的巅峰期。如果能保持这个势头下去，明年6月份中考一举成功，爱情事业双丰收，似乎也是指日可望了！
只有洛铃……她实在是个麻烦，估计我回到一中的话，她也会回去的。虽然这次她可能是因为长期把精力放在我身上，所以成绩下滑了。但是要考回一中，对长年保持班级第三的她来说也不是难事，甚至连体育特长加分的路线对她来说也不是遥不可及。如果她真的要在高中阶段还继续追着我死缠烂打，那可是没完没了了……
“怎么把她解决掉呢？”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发觉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儿过于邪恶了，便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继续这样想下去，恐怕我们之间连朋友也无法做成。唉，被你不爱的人所爱，真的是天下第一大烦恼！
万般无奈之下，我感到脑力与精力都已经到了极限，便等不得莉来，合上眼沉沉睡去。
希望今天不要再做跟自由之网或是庸容有关的噩梦了。
X X X
“杞同学，还有莉姐姐，抱歉能跟你们说个事儿吗？”
第二天大课间的时候，我和莉正坐在辅导员的休息室里聊周末第二次约会的打算，正说的开心，柳九突然敲了敲门闯进来。
“什么事啊班长？！”被扫了兴致的我没好气地问道。
“嗯……不好意思是这样。”柳九犹豫了片刻，拨开长长的刘海走过来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我是受惠校长所托来的，他有事情想拜托你们！”
“啊？惠校长的拜托？”
我和莉都惊讶了。
我们还有能帮到校长的地方？
“嗯，是这样，因为前天晚上咱们仨不是去把庸仇给劝回来了吗？校长他得知此事后，觉得杞同学还有莉姐姐你们的共情能力值得信任，所以希望你们能帮个忙，把一直休学在家的【姬叶】同学也给带回来！”
“姬叶？！”我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不就是我同桌那个数学考119分的女生吗？真的从入学到现在都没见过她来上课！要我们去劝她回来？”
“是的，就是她！”班长无奈地鼓起脸颊吐出了一口气，“开学典礼之后她就跑回家了，还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闯红灯，导致我怎么追也没追上！唉，这一点上她真是和庸仇一样不守规矩！”
居然是这样洒脱的性格吗？真的一直想见见她到底长什么样呢……
“柳九同学，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让我们来做呢？”正当我好奇心大起的时候，身旁坐着的莉忽然抱怨道，“她不来学校也有一段时间了吧？为什么不立即通知她的家长呢？”
“这个……”
柳九犹豫了一会儿，从沙发上站起来，神神秘秘地附到我们耳边说道：
“我告诉你们，你们千万别说出去，因为她的家长就是校长……”
“啊？校长的女儿？！”
听了这个消息，我当即如遭五雷轰顶，失声喊了出来。同时，心中的幻想也完全破灭了。完蛋！校长的相貌虽然算不上是丑，可是如果女孩子继承他那样的相貌的话，未免有点儿太……
有男人味了也说不定？
“不是啦！”谁料班长赶紧捂住我的嘴，又来了一个大喘气儿：“她的家长是校长的亲戚……但是因为她父母已经亡故了，所以现在算是被校长收养的状态，住在平安市东南郊区的一个出租屋内。因为她以前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所以病好以后也不太愿意出来了……”
“这样啊……”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失望：其实如果像老妈那样略微男性一点、酷一点的女生，倒也蛮不错的，可惜了。
等等，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恋母情结】吗？
不要啊，我才不是这样的变态！而且老妈那种也太暴力了一点好不好！
“人优？”
正当我在脑内上演着否定自己XP的小剧场的时候，莉的一声呼唤让我立刻清醒了过来。我扭过头去，见她一脸为难的样子，像是要质询我的意见。
“我们到底该不该答应下来这件事呢？虽然说姬叶她也是同学吧，但我觉得，既然校长他亲自劝了那么久都没有办法的话，即使是我们也……”
“呃……”我犹豫了片刻，觉得这是个把去洛铃家的日期推迟的大好理由。况且，帮助厌学的女生从自闭症当中走出来，这也是件挺有英雄气概的事情嘛！
虽然说又是这种不痛不痒，完全无法和先人相比的所谓英雄行为……
“好吧，我们就去一趟吧莉！作为同学应该互相帮助，怎么能任由着她自甘堕落下去呢？现在不接触社会的话，就算脑袋再聪明，成绩再好，将来也没办法适应成年人的生活吧？”
“好吧……”
“谢谢你们！”班长激动地从兜里掏出一串老式钥匙来，放在我的手中。“啊，我的意思是代惠校长他谢谢你们！因为是同学吗，所以我也很想要她能够回来继续上课的！”
“既然这样，柳九你不打算跟着我们一块去吗？为什么要把钥匙给我们？”
莉突然提出了质疑。
“这个嘛……因为我晚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柳九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的单马尾，然后再度贴到我们耳边说道：
“其实，我打算和庸仇一起去一趟他爷爷生前工作过的工厂，找他们的负责人讨个说法！至少也要拿一点赔偿金回来！”
“啊？！”
看着她握起拳头义正辞严、干劲满满的样子，我和莉面面相觑，都感到一阵无语……
怎么也劝不了，只能祝这俩倒霉孩子好运吧。
X X X
晚上7点半一下课，我就匆忙收拾好东西，和莉一起走出了学校。
按照班长发到莉终端里的地址，姬叶家是在平安市的东南角，从二中走路过去是不可能了，就算租共享平衡车也太远。无奈之下，我们只得首次尝试了无人出租飞车，虽然一开始有点儿提心吊胆，但最终没有发生任何事故，速度比地铁还快了一倍。科技真的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啊！
“莉，你说这飞车里面的AI（人工智能）和你相比哪个聪明呢？”
到达目的地之后，我还不忘调侃了身边的机器爱人一番。
“哎呀人优！它是交通特化型的啦，我又没有内置导航系统！”
美丽的机器天使一边嗔怪着，一边和我一起从飞车上跳下来。
“可是它的系统提示音也很可爱啊，什么‘定位完毕’、‘请稍后’、‘即将到达目的地’，好像是知名CV配的呢！莉你的声音也是知名CV配的吗？”
“我是自己的人工声带振动发声啦！真是的，人优你一直在车上逗它，简直没完没了啦！那么喜欢听它说话的话，现在就可以自己坐它回去！”
这下莉终于绷不住了，气呼呼地甩开我向前走去。哎呀哎呀，看来我的这位机器未婚妻也是会吃醋的嘛！完全没必要的莉，就算声音再好听，它也没有你这么好看的外形和温柔的性格，只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铁王八嘛！
……咦？怎么感觉这种外形的机器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种两人座的无人飞车，近看之下，不是跟当初把我从跳楼的绝体绝命（日语：走投无路）危机中救下来的消防机器人长的一样吗？！
我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根据班长给的地址，姬叶住的出租屋是在平安市的东南角——秋风大街附近。
而从无人飞车的电子地图上看，秋风大街距离我家以前住过的黄花街大概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
也就是说，距离当初亲朋好友们一起举办订婚宴的那座【太阳大酒店】，就更近了。甚至只用15分钟就能走到。
“人优，你怎么了？”
仿佛是刚刚注意到我没跟上去这件事，莉转回来看我，还用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多亏有她在，我才能在冰冷的秋风中鼓起勇气，再度抬头望向那个地方——
原平安化工厂十八层的办公大楼，依旧伫立在一群老城区的废弃建筑物和瓦砾之中。几乎是近在眼前，几乎是伸手就可以够到。现在它相比之前更加孤独了，更多的配套基础设施被拆除掉，附近的地面连电线杆都不剩几根。而这座大楼自身，也失去了原来附在它表面的一切装饰，漆面全部剥落，窗户也都不见了。
就好像它已经死了。但是当日从它上面跳下来的我，却因为机器人的努力至今还活着。
“人优，难道那个就是……？”
“啊，是那个没错。”
我长出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让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更贴近了莉一些，她也心有灵犀地把我抱在了怀里。我不想再看到那座大楼一次，所以回过头来看着莉的脸——
碧绿的头发，纯黑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还有此刻透着绯红的脸颊。
以及这近在咫尺的、带着春风般暖意的呼吸。
是她重新赋予了我的世界颜色，是她重新给了我的生命活力。
并不是因为感激那个消防机器人的救命之恩，我才活下来的，只是为了回报自己爱的人才选择继续生活。
“人优，不用再怕了。”
“嗯，莉，我会继续活下去！”
我把过往的一切灰色记忆都抛开，决心不再对自己的爱人进行任何不敬的挑逗行为，现在，该办正事了。前方就是地图上所标示的小区。
“没想到姬叶她原来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未免也太荒凉了，比我之前来的时候还要惨不忍睹!她这里有水有电用吗？”
“看地图上显示平安二中的高中部好像就在附近，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菜市场，我想这里应该还是有人住的吧？”
我们走到小区的大门前，它是那种几十年前的对开式铁栅栏，上面还挂着老式的锁，既没有虹膜扫描，也没有人脸或指纹识别。柳九给我的钥匙，甚至连密码卡片都不是，就是圆头扁条还带着不规则锯齿的铜锌合金片。这种东西……我也只在老家见过，甚至都没有亲手使用过，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打开？
“人优，加油！”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第一次没有对上锁孔的形状。等到对上捅到底之后，用力旋转，逆时针转不动，顺时针也转不动，里面如同生锈灌铅一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虽然莉一直为我加油，但她自己来试结果也是一样。看来这玩意儿是时间太久，真的不灵光了。
“人优，这下怎么办呢？”
莉拔出钥匙，吹了吹被磨疼了的手，一脸沮丧地看着我。但突然，她又兴奋起来：
“不如我们回去吧，还是让校长他亲自带我们来！”
“不行啦莉，你忘记班长说过校长有事情去市里开会了吗？我们只能靠自己解决！”
说着，我俯下身，打开了老爸为我新买的高科技运动鞋上的【JUMP】开关。
哼哼，这双致敬某儿童侦探动画的岛国新产品，可是我心仪已久的，只是攒了很久的零用钱也没够数。还好老爸从乡下回来就兑现了他在爷爷坟头上的诺言，慷慨解囊为我购入。虽然因为安全性设计的限制，它并不能真的把足球变成炮弹，但超级跳跃和减震的能力还是有的。这下，又是我【未来队长杞人优】耍帅的时刻了！
“莉，你闭上眼睛。”
“做什么呀人优？”
“做FLY——！”
我抱住莉，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跃而起，如同火箭一般垂直……啊不，是并不垂直地上升。眼前的事物飞快地下降着，下一秒我们的视线已经与居民楼第六层顶层的阳台平行。好，到地方了！
“人、人优！”惊魂未定的莉在我怀中尖叫着，简直比上次约会坐过山车的时候还刺激。“你、你别忘了！姬叶她是住在第四层，不是第六层——！”
“啊？”
一瞬间没了感觉的我，只得垂头丧气地等待着一个接近于自由落体的过程。还好，鞋子配有微型喷射装置，使我们可以在空中保持头朝上的姿势并减缓下落速度。等双脚踩到小区的院墙上之后，我借力又跳了一次，这次轻易就落到了第四层的走廊上。莉从我的怀中离开，脚踩在平台上的时候，她长出了一口气。
“呼，人优！你真的是要吓死我了！不说一声就突然跳这么高！”我的爱人嗔怪道。
“不至于这么害怕吧莉？你不也是现代高科技结晶的机器人吗？难道还怕这个？”
“我是机器人和我怕不怕这个没一点关系啦！我又没见过这种东西……这好像不是我们天使未来公司的产品？”
“嗯嗯，这是外国货啦！对了莉，你有没有觉得刚才我抱你跳上来那一下，很有英雄怀抱美人腾飞的感觉？！”
“啊？没、没有……不，确实有啦——很帅！”
刚才还惊叫个不停的莉，这会儿像是故意为了让我高兴在我敷衍，还比出个“V”的手势。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所谓“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真是高兴还来不及！
“莉，你去过月球和火星吗？如果嫌刚才那一下还不够高不够酷的话，我将来总有一天会带你飞到月球和火星去！”
“啊人优，我整个人都是用地球上的材料制造出来的，确实没有去过外太空的那些地方呢！我很期待呢！”
“嘿嘿！包在我身上吧！”
虽然到最后肯定还是得让爸妈来买单，不过家里有一张老爸年轻时坐在客运登月飞船上摆POSE的照片，想来在这个时代，普通家庭到火星和月球观光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实在不行的话，等我工作赚钱后再为莉兑现这个诺言也不迟！
“不过真正让我高兴的是，人优你从以前绝望的往下跳，变成现在充满自信和希望的往上升呢！”
莉这一句话，突然让我的笑容僵住，心肌梗死，我再度想起了那个通向地狱的时刻……
“人优？抱歉！我不该再提过去那些事的……”
“没有啦！我装的莉，就是想让你这样慌乱地关心我！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我，就像穿上了无敌铠甲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破防啦！（neta贴吧表情图）
“你这个小坏蛋！”
莉佯怒挠着我的咯吱窝，我们俩的笑声传遍了整个第四层的走廊。
幸好这个时候外出工作的人们应该都还没有回来，不然像《功夫》电影里那样，大家一致打开门窗往外看，那真的是要尬死了……
“好了人优，我们耽误太多时间了。现在来做正经事吧！我们得把姬叶从这座房子里带出来才行！”
“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把完成任务放在首位啊！不过你不用担心，区区一个患自闭症的女孩儿，作为过来人的我略施小计就可以……”
——吹了一会儿牛之后，根本找不到姬叶家地方的我还是不得不让莉再度拿出班长发的地址来，重新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筒子楼，一扇扇门窗直接对着走廊排开。校长也真是的，既然是亲戚和养父女关系，为什么不把姬叶安排到学校家属院里去住呢？非得放在这种寒酸的出租屋里……
不知道她在这里有没有洗澡的地方？该不会是个邋遢的女生，头发凌乱、身上也很臭吧！
忽然有一种幻灭感……
“啊，找到了！”
这时莉说着，走到一户白色的实木门前敲打着。“你好？姬叶，你在吗？我们是平安二中初三二班的辅导员和同学，特地来看你了！”
莉的情商可真高啊，不直接说是劝她回去，只说是来探望，这样倒也不至于一开始就被拒之门外了。
但是，这种高情商在真正的铁石心肠面前好像也没有用的样子。莉敲了好几遍，门内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要么她不在家，要么就是存心不给我们开门。
“要不人优，我们给校长打个电话吧？我入职辅导员的时候，拿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不用莉，你看我的！”
说着，我走到门前，运足一口气，随后一脚踢在门板上，紧接着右手化身擂鼓锤，又如同啄木鸟的尖喙，在门上打钻一般地敲着：
“开门开门！姬叶！你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快给我出来！”
“再不出来的话，我们就在你家门前放一把火——！”
“人优，这样太粗暴了！”莉急忙试图阻止我，她显然不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如果姬叶不在家，那么这一下当然不会得到回应。如果她在家，被我们惹恼了至少会应一声。到时候再打电话给校长也不迟。如果她在家却睡着了，那我这样做至少可以把她从睡梦中吵醒过来。
所以，我继续一边敲一边踢着，努力制造着最大的声响。就是出个万一把某个提前下班的邻居给惊动了，从自己家走出来骂我们，也至少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关于姬叶的信息。有的时候最粗暴的方式就是最有效率的，这句话确实没错。
“人优！”莉还在试图阻止我，我却敲得更起劲了。
“来了！”
这时候，从门内终于传来一声回应。
声音低低的，可以听出来确实是少女声，但和莉这样清脆的音色相比实在又闷又硬，好像是压着嗓子在说话。紧接着，拖鞋稳稳地踩过地面的声音传来，门被打开了。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脸色苍白、梳着银白色短碎发、戴着金边扁圆框眼镜的女孩。她个子不高，也许走近了正好和我平齐，身材也很瘦弱。她穿的是一身我们学校低年级女生才配发的黑白色的水手服，在她身上的感觉就和平时在校园里偶尔见到的那些学妹们一样可爱。她盯着我，脸色惨白惨白的，眸子却黑得深不见底，眨眼之间瞳孔内蕴含着一种似乎看穿一切的微光。我不能说话了，不知道是被她冰冷的眼神摄住，还是被她惊为天人的容貌所吸引。
简直如同一朵在黑暗中绽放的洁白花朵，周身透出仿佛是从异界而来的冰冷光芒。虽然是冷光，却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忘记时间一般地陶醉其中……
“人优？”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能漂亮到这个地步呢？
“人优！”
莉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晃过神来，却不知道该对面前这个不似人间般美丽的少女说什么话。幸好，她先开口了：
“是杞人优吗？你终于来了！”
“啊？”
一开口，便是让我们无比惊讶的话。
X X X
被姬叶请进家里之后，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发现屋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穷酸。虽然一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的总面积小了点儿，但电灯、电视、冰箱、微波炉、空调、电脑各种设备一样不缺，只是型号过老了一点儿，摆放得也太挤了。
比如直接堆在客厅里，屁股和身体的一侧都紧紧贴着墙角的转角沙发和双人床，真不知道这些大家伙是怎么从这个小门里搬进来的，难道是搬家公司拆解后运输的吗？
“那个，姬叶同学，我们特地来探望你，你最近身体还好……哎呦！”
莉和我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不料屁股下的坐垫却塌了下去，我急忙拉住了她。仔细一看，原来填充坐垫的棉花都已经从裂开的布套弹出来了。这真是比我爷爷还老的老物件啊！
“小心点。”姬叶说着，帮我们把沙发垫重新整理好，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厨房里，好像在用汤匙搅拌什么东西。
好香啊，难道是咖啡？而且还是卡布奇诺？姬叶她也喜欢喝咖啡吗？
我和莉坐在沙发上等着，百无聊赖。虽然很想直接问她休学的事情，但她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能让周围的环境和躁动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最后都如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波澜不惊。我不想打破屋子里的宁静，就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希望能找到什么有意思的物件。
墙上……有一张大大的、裱在银色相框内的彩色照片，画面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很明显就是小时候的姬叶，果然也很可爱的样子，而且还在笑，很难想象那种灿烂的笑容曾经属于她。而抱着她的，是一位银白色波浪长发的成年女性，因为刘海太长了，所以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容貌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可以看出她也一样是桐国人，并不是亚洲以外的面孔。那么，为什么她和她的女儿都会是满头白发呢？她们明明还这么年轻……
“久等了。”
就在这时候，姬叶托着一个木茶盘从厨房走过来，盘子上有三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显然是为我们准备的。我高兴地站起来，却一眼看清楚盛咖啡的杯子都是一次性的纸杯，不由得大跌眼镜！
果然还是太穷酸了一点儿吧？就连庸仇那家伙，都知道一次性纸杯是比街头咖啡馆带印刷图案的“高档纸杯”更掉份儿的存在，姬叶这个外表出众的女生，原来内在这么没有品位吗？
“啊！”
就在我对屋中女主人的格调心生怀疑的时候，她却惊呼了一声，似乎毫无防备地脚下一滑，向前摔倒在地上！盘子自然是掉下来，杯中的热咖啡也都洒了。我和莉吃了一惊，赶紧过去扶她起来。
“抱歉……”
姬叶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电视桌上放着的纸盒里抽出了几张纸，不慌不忙地擦着手上和校服外套上溅到的液体，然后又从卫生间里拿出拖把，把地上的咖啡也都拖干净了，纸杯捡起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已经习惯了。”不等我们开口问候，她又毫无征兆地一边做着这些家务一边说道，“我的体质比较弱，走几步就容易摔，所以才换成了塑料的。”
前言后语之间似乎毫无逻辑联系可言，但我却听懂了：
原来是不想让陶瓷杯子一次又一次地摔碎啊。
“姬叶同学，你的病还没好吗？”莉着急地问道。“我听说你已经痊愈了啊！”
“嗯，但是因为呆在屋子里太久不走动了，所以渐渐的也就动不了。”
说完，姬叶将拖把又放回卫生间，很仔细地用香皂洗了洗手，然后终于回到客厅，坐到我们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来。
沉默——她没说话，我们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那个，姬叶，我们来其实是想劝你……”
我和莉对视一眼，便决定开门见山一些。然而还没等我说完，对面坐着的白发少女却打断我道：
“是想劝我【出去】对吧？谢谢你杞人优，可我不需要。”
我不由得感到十分纳闷——到现在，她也还没回答为什么认识我的问题。难道她真的在入学的时候偷偷跑到学校来，在教室外面偷听我们所有人进行完了自我介绍才离开的吗？但这又和柳九的描述不符了……
“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这很难吗？因为【那天】，街上到处都有人在喊你的名字。”
她给出的答案不由得让我感到自己的瞳孔放大了，甚至浑身颤抖起来。
不等我再度质问她，姬叶抬起头，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那一天，你从那里跳下去了吧？”
这下确定无疑了。
她站起身，走到紧闭着的窗帘面前，将它打开，一切更加明朗——
那座化工厂大楼就矗立在哪里。
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哪怕是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你……”
“那一天你从那里跳下来，我刚好站在走廊上。本来没什么要看的东西，却意外发现一片树叶从头顶上飘落……不，你下落的速度要比树叶快得多了，比樱花也要快，那绝对不只是秒速五厘米那么简单。”
白发的少女一边用不知多少年前的动画梗调侃着我，一边用手在窗户的相对位置上比划着。她嘴角的笑容浅浅的，似有似无，让人难以捉摸。她好像是在捉弄人，但不停眨着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一种落寞和淡淡的悲怆来，仿佛她也在同情着我。
“……你为什么要再提这件事呢？”
我垂下头，把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不是愤怒地想要打她，只是拼命想击碎脑海里重新被唤起的那份阴霾，以及有关于那天的一切痛苦的回忆。
“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吧。”
姬叶说着不明所以的答案，然后又慢慢走回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然后，口中说出的话再一次让我震惊了：
“因为我也曾想那样做过。”
我抬起头来，她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脸上不再有笑容，只是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着。过了一会儿，她又起身走到厨房里，重新去冲泡了一杯咖啡，这次没有给我和莉准备，而是直接用手拿着自己的那份回来了。
“为什么呢？”
趁这段时间，我努力使自己恢复了冷静，然后问道。
“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我就一直很寂寞。”姬叶开了口，好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时常想，这世界上唯一会包容我所有的任性的人不存在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呢？如果人终有一天必须长大，去和【外面】那些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结识，学会包容他们的缺点，并且为他们改正自己的缺点，学会服从，学会温柔，学会忍受，那么，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如果无法获得绝对的自由，还为什么要活着呢？”
“但是。”我看了看她那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莉对我关切的眼神说道，“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为了自己爱着的人或事物，也为了爱着自己的人或事物，不奋斗、不学着改变自己是不行的，不是吗？”
“嗯……”
姬叶注视了我片刻，脸上并没有任何赞许的表情。她又低头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再度抬起头来时，好像在用眼睛说着“你继续，我在听”这样敷衍的话。
“我就是因为遇到了自己的爱人，所以才改变的！”我激动地站起来，好像也不只是为了说服姬叶，更多地是向莉表白我的心迹。“因为我遇到莉，因为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所以我才选择改变！为了在她的眼中展现一个更好的我，为了回报她那纯洁的美丽和无条件的温柔，所以我才不能继续容忍自己的怯懦、任性和颓废！”
“哦。”
“所以，只要有了自己爱的人在，人就可以接受长大，就可以试着从任性的自我走出去，走到外面那个充满阳光的社会中去，感受到集体生活的温暖！”
“嗯。”
姬叶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的热情也立刻如同被冰水浇灌一样，散去了大半。她真的是很漂亮，但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打动她似的，我只好又坐下来，调整了呼吸。
“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这时白发的少女忽然放下咖啡杯问道。
“你说。”
“你的爱人是从哪里来的？”
她终于又笑了，但是我却笑不出来了。
“这个……”
“是你自己先走出去找到她，努力地向她表现出自己的优点，然后她才爱上你，来到你的家中的吗？还是说，是她主动来到你家里的？”
“……是后者。”
我犹豫了片刻，吐出一口无奈的气，偷偷地瞥了一眼莉。她也低下了头，好像被说中了心事似的。
如洁白的花朵般优雅美丽的人类少女又给自己的咖啡加了点儿糖，然后用汤匙搅拌着杯中的液体，发出叮叮哐哐有节奏的声音，好像是在上等的陶瓷杯中转动勺子。
“也就是说，你有一个愿意主动迎合你的爱人。当你不愿走出去的时候，她来到你的家中，试图用她的温柔说服你。她能够包容你的一切，你在她那里重新感受到了完整的、被呵护的自我，所以你才肯走出去的。”
“是的。”
“但你可曾想过？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同你这么幸运，有一个拥有着纯洁的美丽，和无条件的温柔的【定制爱人】？”
“我知道……但是！时代是在进步不是吗？凭借科技的力量，经济的发展，相信越来越多的人都会拥有自己的定制爱人的！”
“哼！”姬叶脸上绷不住了，她嘲笑道：
“可笑！”
随后就立刻又变成严肃的神色，抬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这有什么可笑的？”
“杞人优，你真的认为我们的社会是在进步吗？”
“难道不是吗？！每个人的生活相比过去都在变好！”
“如果你愿意这样相信，当然可以抱着你那小小的侥幸溺死在专属于你的幸福人生中。但是如果你愿意开眼看世界，我告诉你的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正在变坏。”
什么意思？
想讨论宏大叙事的历史哲学吗？这种无聊的东西……相关的书我早就不看了……
“你这套说辞一点也不新鲜。历史上有许多人抱怨过他们的时代，但是我们人类文明依旧是在稳步前进的。”
“真的吗？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吸引住了你的眼睛，那就是市面上这些五花八门，日新月异的科技产品，也包括你这位定制爱人。在你看来，就算社会变革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动乱，会有巨大的牺牲，但是到最后稳定下来之后，我们就会有更高的生产力，以及更加丰富的科技产品可以用。只要有电灯、电视、微波炉、冰箱、电脑、空调这些东西的点缀，你就一定比古代任何一个帝王的生活更幸福。”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盯住姬叶的眼睛，已经猜到了她的用意：她是想通过否定文明进步论和现代中心论，来否定我们的这个社会，从而为她自己放弃一切社会关系找到借口。但是，这是白费功夫，因为文明进步论是绝不可能被否定的，我们的时代就是比过去的时代更加进步。只不过，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进步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而已……
所以我才会这样质问她：“难道不是这样吗？”并已经在脑海中准备好了各种反驳的理论弹药。
白发少女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质问。她俯下身去，又喝了一口咖啡。现在杯中的咖啡只剩下大概两口的量了，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冲泡一杯。啊，卡布奇诺的香味确实很好，弄得我都想自己去厨房泡一杯了，不过这样就太不礼貌了……
“既然如此，我也想要一位你这样的爱人。”
就在这时，姬叶突然说出了让我始料未及的话。我听到自己身旁的莉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什么意思？你是说想要一台莉这样的定制机器人吗？”
“形式上类似于那样吧，不过我是异性恋。”
“那么，你可以让你的家人……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通过在4年后考上好的大学，进入好的单位，自己赚到钱以后买一台。自食其力，总是好的。”
“你自食其力了吗？”
鬼使神差的，姬叶的反问就如同那天在乡下，妈妈对我的反问一模一样。
“嗯……好吧！那么你也可以向你的家人请求，比如说惠校长，让他给你买一台。”
“他可没有这样的财力。”
“什么？”
“我是说这东西要三十亿一台。”
在我错愕的时候，姬叶已经走到厨房里，把喝干净的纸杯扔掉了。然后，并没有再泡一杯，只是空着手回来坐下。
“三、三十亿？！”
我转过身和莉对上了眼神，她无奈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
简直比一台全球限量版的竞赛级飞车还要贵！
爸妈竟然出得起这个钱？！
“其实这并不是重点。”白发的少女令人猝不及防地又笑道，“终归是有价有市的东西，也许像市面上的招工广告流行的那样，只要你努努力，什么幸福都是有可能实现的。”
她的笑容里出现了一抹苦涩，我却并没有产生任何同情的心理，相反听着非常不舒服。
“请你不要再用【东西】称呼莉，她是我的爱人！”
“好的，对不起！”没想到白发少女几乎是下一秒就双手合十地道歉了，她闭上眼睛一脸诚意的样子也很美丽，让我立刻就没了怒意……
“我接受你的道歉。”这时莉平静地说道，“但是姬叶同学，希望你不要再对人优说这些无用的话了。他有自己的幸福生活，他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快乐的世界里了，你又何必说这些呢？我们这次来，是想劝你从自闭的生活中走出去，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这个快乐的世界里的，而不是来跟你辩论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快乐的。”
“那你们不是非常残忍吗？”
“哎？！”被打断话的莉，一时也呆住了。
“唉，人啊！”姬叶闭上眼睛叹息一声，然后扭头看向墙上的那副有她母亲遗容的照片，“自从被生下来之后，自从真正爱着自己的人离开之后，所面对的便几乎都是这种虚伪和残忍了。”
“请你不要错怪好人，莉是想好心劝你的！”
“可她的话自相矛盾，不是吗？如果她不能让我相信外面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又凭什么让我走出去看看呢？”
“你不走出去，怎么知道这个世界美不美好？你只是困在这个小屋子里太久了，所以才被偏见所束缚！这就叫作一叶障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走出去？”
姬叶微微眯了眼睛，表情变得十分轻蔑，仿佛一下子就与我们疏远了。
“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我去过很多地方。学校、工厂、商场、游乐园，还有乡村。即便是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也尽量地利用现代的网络资源去了解着。我并不是没有因为见过所以才抵触，我抵触的不是未知，而是已知。”
“就算那样，你所见过的也只是我们社会很小的一部分而已！而且你说你利用了网络资源去了解，不还是托了现代技术的福吗！”
我终于找到了她话中的把柄，立刻有了必胜的把握。
“你把这当做福气？”不料戴眼镜的少女只是略一苦笑，便让我心里又没了底。她摇着头，叹息道：“人类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生物，现代技术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人们看到它没有作用，然后抱着后悔和遗憾死去。”
“你这也太消极了！难道说可以利用飞车在城市中穿梭，可以利用网络了解全天下的事情，可以利用电子游戏娱乐情绪，可以利用……拥抱定制的爱人获得幸福，这些难道不是现代技术的作用吗？！”
“那么，你是忘了枪炮、导弹、原子弹和最新式的超级武器了吗？”
她的这一句反问，立刻又让我语塞。
“那些……不过是不愉快的小插曲而已！而且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可怕武器的存在，人们才懂得敬畏战争，才能够保持各大国之间的势力平衡，才能够长久地维护和平！”
幸好及时想起了小学社会课上社会老师讲过的话，不然就真的被她给套进去了。
“好吧。”
姬叶缓慢又轻微地鼓了鼓掌，终于露出无奈的表情，然后沉默了。我忽然感觉已经胜券在握了！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一颗超级武器呢？”
然而她接下来抛出的问题，还是和之前一样令人毫无防备。
“你说什么？”
“我是说，既然拥有强大的科技和武器可以为人类带来幸福，那么为什么我既没有定制爱人，也没有超级武器呢？这些既然都是好东西，不应该是拥有的人越多越好吗？”
“定制爱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超级武器……应该掌握在正确的人手里。至于谁是正确的人，这个……”
“哼，你也不知道对吧？没人知道。自从核弹失效之后，所有的大国都在利用超级武器进行四处征伐，把地表变得坑坑洼洼的。其实，核弹就是前核弹时代的超级武器，而它失效之后，就会有新的超级武器作为代替。早在核弹没有失效的时代，就已经有许多超级大国把除它之外的一切武器投入到战争之中，给被侵略地区的人民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那都只是个例而已！总体来说，科技是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
我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观点，只能气恼地盯着面前这个虽然容貌气质清尘脱俗，但内心狭隘阴暗的白发少女。
“好吧！”姬叶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但是如果现在坐下，她之后肯定又会抛出什么足以刺激得我再度站起来的暴论，所以我干脆还是站着吧。
“既然你非要这样认为，那么武器的事情我就不和你探讨了。但是你说定制爱人这样的民用科技普及就可以为人们带来幸福，请问，如何才能做到这件事呢？”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一方面是办更多的学校，一方面是办民用领域的高科技公司，从发展教育和劳动岗位两个方面入手，自然就可以普及科技了！”
“不错啊！”这时姬叶又鼓起掌来，脸上还是十分的诚挚。“你终于知道从单纯生产力的角度进化到改善生产关系的方面了？可喜可贺！”
“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在嘲讽我无知？”
“无知是福，但我并不想要嘲讽你，我只是遗憾自己无法像你这样无知。”
姬叶说着，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我虽然想要趁胜追击，一举说服她，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确实很聪明，难度很大的考试也能拿到近乎满分，足不出户，却了解了比大多数同龄人多的多的事情。
我无论从什么角度对她进行批驳，似乎都会被反击回来。即便她无法反击了，也会立刻从新的角度再度让我惊慌失措。不得不说，虽然她脑子里蓄积的很多都是歪理，但确实比我更加用心地思考过这个世界的现实。
如果她说的真的是对的，我……或者说我们人类，又该怎么办呢？
尽管这种可能性也许根本不存在，但是，为什么我也会在晚上一次又一次地做关于我们人类绝望未来的梦呢？
也许，我也曾像她一样思考过历史、社会、政治、科技这些现实中的问题，曾经试图用一种更加理性的眼光来看待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但是，随着幸福将我逐渐包围，我开始忘记，开始忘记自己需要对这个世界的是非对错做出评判这件事。
无论是对工厂，还是对乡村，还是对学校里充满的种种不良风气……
“其他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才不管我的事情。”“就算世界毁灭了，我只要及时行乐就可以了。”
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思路，使得本来有可能成为英雄的我们最终变成了出色的庸人。安于自己的生活，最终忘记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可能不义和残暴的行为。
就算成功地在社会上谋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有了很优越的生活，最后也并不是从勇者变成恶龙，而是根本没有勇气踏出作为勇者的第一步，就已经努力在往变成恶龙的道路上挤了。如果不压迫他人就无法让更多的人为自己服务，那么只要忘记自己是在压迫就好了。或者干脆对整个压迫理论进行全盘的否定……
最终，少年没有变成英雄，然后骗自己说这个时代不需要英雄，一切不过是幼稚时期的天真。
这种结局，只能用古人的一句名言来为它作挽：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白发的少女已经先一步说出了这八个字，好像是与我心有灵犀一般。
不过，她此时并没有在看着我，而是又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张照片。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真的很怀念和母亲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杞人优。”这时她又突然转过脸来，质问我道：“你觉得最好的生活是什么？”
“呃……”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还信誓旦旦的我，居然犹豫了片刻。“就是和爱人生活在一起。”
“嗯，我比你更进一步，我认为一个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在母亲的怀抱……甚至是子宫当中。”
“啊？！”
听到这个有点儿过于怪异的回答，我不由得被惊吓得站了起来。
“为什么呢？”
“吾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姬叶闭上眼睛，背诵出了似乎是古代经典当中记载的名句。“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
“这好像是《道德经》吧？不过我一直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从自然性的角度来看，人们都会习惯性地认为婴儿，乃至于未出生的胎儿是最纯洁的。但是，从社会性的角度来看，婴儿和胎儿，包括一切未成年前的孩子，都是不折不扣的寄生虫！”
她的这番暴论，立刻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但是，又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能够反驳。毕竟，我从未像她这样细致地研究过先人的著作。
“人在幼年的时候，它还不能称之为【他】或者【她】，不能说是人，只能说是【人子】！这个时候的人，并没有真正的自我，它只是父母的附属品，任由他们塑造和定制自己的形状。即便到了成年之后，人有了坚定的自我，他（她）也无法摆脱父母和原生家庭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也摆脱不了自己在这个前人遗留下来的社会中，被命运所安排的具体位置。经常有人说，他（她）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某种职业身份的人，然后才是某个国家或民族身份的人。这其实不对。作为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权可言，也没有谁对你负有必须抚养的义务。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弱小而兵荒马乱的国家，那么你的生命权就得不到保障。如果你出生在一个仅够温饱的家庭，那么你的发展权就很难实现。人类文明是依靠社会体系建立起来的，自然性在社会性面前几乎一文不值。然而，却常常有人因为一个人先天社会性的不足，而质疑他（她）的自然性。人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接受社会的异化，而异化之后的人绝不会像婴儿那样无知而纯朴。只不过，生来就拥有不同的社会性资源的孩子，对异化有更多选择的权利。他可以选择和自己不爱的人或事物生活在一起，也可以选择和自己爱的。这个时候，异化便仿佛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想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样幸运的出身对吧？”
“不，是万中无一。”
姬叶用手势比划着，同时敏锐的目光透过金边眼镜冷冷地盯着我。
她说的也许夸张了点儿，但算不上是错误。
至少，如果乡村里的堂兄、小葵他们也算是这一万人里面的话，我是比他们幸运的。
至少，如果城市里的庸仇、柳九他们也算是这一万人里面的话，我也比他们幸运。
这个世上远有更多比我们家条件更富裕的家庭，甚至超过了千万，但是，这并不就代表我的出身是不幸运的。
单就痛苦、绝望到想要死的时候，有莉来重新把我从人生的最低谷拉出来这件事，就已经足够其他任何人羡慕。
而莉，正是由爸妈花巨资为我买来的。
他们到底为了攒这份钱，付出了多少个18小时的日日夜夜啊！
我感到万分的羞愧涌上心头，却又不敢当着姬叶和莉的面哭出来，只好垂下头去，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不对！我不能沉迷在这些事当中，我来是要把姬叶从这里带出去的，从与之前的我相似的处境中带出去。老爸他教过我的，如果沉迷在与不幸者的共情当中，就会失去拯救的力量。虽然这样做即便成功了也算不上什么伟大的英雄，但我就是想做到这件事——
“已经8点半了，你饿了吗？”
就在这时候，坐在对侧面的少女突然这样说道。
“不嫌弃的话，冰箱里还有早上剩下的云丝跟烧饼，可以用微波炉热一热……”
“啊？云丝？！”
我几乎是立刻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刚才的阴沉情绪都抛在脑后。太棒了，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云丝吃啊……
等等，我这是在别人家里，怎么能说吃喝就吃喝？扭过头去看到莉，她果然也在揪着我的袖子，用嗔怪的表情示意我坐下来。
“啊……抱、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什么！”没想到家里的女主人反而眉开眼笑了，不是之前那种怜悯或轻蔑的笑，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喜悦。“看来你很喜欢云丝啊，和我一样。不过……”她又收敛起笑容，心事重重地注视着我说道：“虽然喜欢的食物相同，但既然三观不合，那也没办法继续聊下去了。”
“你这话……怎么说的跟相亲似的？”
我嗔怪她道。没想到她有这种喜欢捉弄人的恶趣味，不过仔细想想，从刚才她提到化工厂大楼为止，就好像是在捉弄我。
“你不是要说服我，带我走出去吗？我只是想听听你是不是值得让我出去的人，让我好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可爱的人存在。可惜啊，你果然也和很多人一样，安于自己的生活，所以不肯承认这个世界的环境有问题。更多的人无法安于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们只能承认环境有问题。你是个还不错的人，可惜有眼无珠，抱着那种无用的私德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我对你是不够满意啦，大概会有别的女生因为你的这些特质爱上你吧？”
“我生来又不是为了让你满意的！”听了姬叶这些自以为是的评价，我愤愤不平地再次站起来对她嚷道。可她脸上笑容只是凝固了一瞬间，便又淡淡地舒展开来。没办法，她无论笑不笑都太漂亮了，又总是保持着优雅的平静。面对这种任性的女孩，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过她说的对，即使是像这样不够出色的我，也被两个女孩子热烈地爱着。莉就不说了，尤其是洛铃，她天天嚷着我是她的英雄，不就是因为我曾经表现出的那一股自以为靠勇气就可以摆平一切的蛮劲儿吗？
“好啦好啦~”或许是看我还没有坐下去的缘故，姬叶又笑着开始安慰我，难以想象这样的她竟然也会发出这种略带甜美和柔和气息的笑声，“你也不用太生气，我们结识总是要伴随着一个互相试探的过程的吗？其实我刚才一直在骗你，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三观不合。你所说的很多东西，我也都认同，我是故意为了测试你，才跟你反着来说的。”
“啊？！”
这不是欺骗我感情吗！
“这个小坏蛋……”
我在心里这样骂着，却不忍发作，便只好慢悠悠地坐下来。不料，几乎是在我屁股刚一碰到那老旧的沙发坐垫的同时，莉突然又如火箭弹射一样站起来了！
“人优，我们走！”发出了这样略带愠怒的声音之后，我的机器爱人转身就向屋外走去。
“哎莉，怎么了？我们还没有说服姬叶成功呢！”我急忙起身，在房门前追上了她。只见莉一脸不悦的神色，像是真的动了气：
“我们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好话都说完了，可她就是不为所动！既然这样，我们也没必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你不是肚子饿了吗？想吃云丝现在就可以回家去吃，我给你做！”
“哎，可是家里没有现成的云丝啊，就是从超市买来半成品也要先泡一段时间啊！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怕什么？既然想吃，就现成地泡！到几点都没关系，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说完，莉就打开了门，径直走到外面去。
“不是不是！你不是怕水的吗，怎么泡？！”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似乎无动于衷的姬叶，便匆忙追出门去。站在走廊里，寒风真是吹得我浑身发抖，而莉却还在莫名其妙地生着气，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一副准备骂人的架势。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不由得更加心惊胆战了。
“怎么回事啊莉？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她都那副样子了，死不认错，我们继续说下去有什么意义！”
“可是莉……你好像还没说几句吧？再说了，她是我们的同学，虽然一时可能因为自闭生活太久了，个性恶劣了点儿，但并不是不可救药吧！ ”
“你！”
莉转过身去，虽然没有反驳我，但依旧生着闷气。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说服她，而只是想再多看她一眼！”她嘴里小声嘟囔着，“你看着她，就好像被勾了魂儿似的，你从来都没有那样目不转睛地看过我！”
“啊？没有吧！”我倍感冤枉，连忙又转到她面前，竭力安慰着，“莉，你想多了，我看你的时间比看她的时间长太久了！她只是容貌比较好看，就好像一朵温室盆栽里的昙花一般，所以我才可能看入迷了些……可这不代表什么啊！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珍稀而美丽的东西，不就是喜欢回头多看看吗？
“算了吧！”莉依旧余怒未息，不肯正眼看我。“你要是想继续说服她，你可以进去，不过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过话先说好了，就算她答应回到学校，也应该按照成绩重新调座位，不能再跟你同桌了！”
“可是……就算按照成绩重新排，好像她也应该和我同桌的样子啊。她是第一，我是第二。”
“那也不行！不行的话我去找班主任说，找校长说！找爸爸妈妈说！”
看着莉被我激得更加火冒三丈的样子，我心中刚才就产生的担忧被证实了：原来莉之所以从白天开始就反对我找姬叶谈话，是害怕我对她有意思……哎呀莉，你这完全是空穴来风嘛！
“好吧莉！”我只好举起右手说道，“我在你面前发一个誓——我绝不会喜欢上姬叶！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哼！”莉这才转过脸来，盯着我说道，“人优你要是违背誓言呢？”
“我……我要是违背了，就让我再也见不到你，天打五雷轰！”
“不要这样！”莉连忙按住我的嘴说道，“我相信你了人优！你是我的爱人，绝不会背叛我的！”
“那，我进去继续跟她谈了？”
“嗯……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莉嘟着嘴，又和我一起回到屋里。只见姬叶正坐在沙发上用专用的湿巾擦着眼镜片，看到我们来了便把眼镜又戴上了，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那个……姬叶，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真的不打算听我们的回学校吗？”
“回不回去对我来说其实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从妈妈那里遗传了一点小聪明，自己在家学习也是可以应付中考的。”
“可是，如果一个人独自生活太久了，将来是很难适应社会的……”沉思了片刻，我决定改变策略，从一个热心朋友的角度试探她的底细，然后慢慢地找到突破口。“对了姬叶，你有什么理想吗？如果你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或者单纯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的话，是不能不学着适应社会的吧？”
“理想的话，暂时没有。不过工作，其实我已经有了。”
姬叶依旧漫不经心地说着让人吃惊的话。
“你已经有工作了？”我惊讶地问道，“在哪里？18小时工厂？还是女仆咖啡厅？”
“人优！”
莉说着一拳砸在了我的大腿上，痛得我杀猪般嚎叫了一声。
“莉，你下手怎么没轻没重啊！”虽然知道她的用意，但我还是忍不住嗔怪道。
“是我没轻没重，还是你忘了规矩？好好问话！”
“呼……知道了啦。”
早知道随身携带止痛喷雾了，夸张的说法就是大腿已经骨折了。
想起莉当初失控暴走时一手刀打趴洛铃的情景，没想到她的力气居然这么大。看来，以后真的不能再惹她生气了。
……可是既然如此，当初被天海一中的那两个学生骚扰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怪力呢？难道莉她们这种机器人，也跟热血漫画中的某些超人种类一样，是只有愤怒的时候才能够爆发真正力量吗？
这种设定还蛮带感的耶~
我窃笑着抬起头，忽然发现姬叶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如同寒风将我的灵魂笼罩住。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赶紧回到和她的话题中来。
“抱歉！我不该说是女……我是说餐厅、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姬叶，你到底是在哪里工作呢？”
“在家里，就在这里。”
姬叶说着耸耸肩，走到电脑桌之前，打开了之前关掉的显示器屏幕。原来电脑主机一直开着。她坐下来，熟练地操纵着鼠标和键盘，好像打开了电子文档之类的东西。
我凑过去看，有大标题，有章节标题，还有正文，原来她是在写小说。
“姬叶，你是小说家吗？”
“不，我的职业是卖y。”
她再次这样做了！毫无表情地说出让人喷饭的话来！你有没有搞错啊？！
“卖、卖y？”我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重复了一下她刚才所说的这个绝对禁忌的词汇。“你是说，你是妓女吗？”
“可以这么说——我从事的是精神上的卖y行为。”姬叶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用文字给人们带来欢乐，然后从他们那里收取报酬。仅仅是让他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丰富、感情、格调和温度，便可以获取酬劳，这不就是妓女的工作吗？”
“不不不，你这样说也太标新立异了吧？小说家也是艺术家的一种，怎么能够用这种污秽的词语来类比呢？”
“是吗？”姬叶一听我这样说，停下了敲击着键盘的手指，“其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工作本质上都是娱乐他人。无论是提供科技产品还是普通的服务，都只是为了让顾客能够高兴而已。至于卖出的产品究竟是不是他们生活所需要的，那就不重要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假冒伪劣的东西横行，不照样有一堆人赚得盆满钵满吗？当然，即便是诚实合法劳动的人，他们也逃不开娱乐客户这个本质过程。”
“可是……这样说还是很难接受啊。”
太怪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种说法都是看似合理，却绝对不能被收录入任何主流的文学教材的。而且，除了娱乐他人之外，文学不还是可以娱乐自己的嘛，难道卖y还卖到自己身上去了？那样说来，就不是昙花，而是水仙花了吧……
“那么杞人优，你的工作又是什么呢？”
就在我对姬叶想入非非的时候，她忽然又严肃地这样问我道。
“啊，我的工作……因为我还是学生，所以就是学习啦。几乎所有我身边的人都会说——这是我目前的主要任务。不过等到了将来大学毕业之后，我想对我们社会的建设做一点贡献……”
“哼，算了吧。”不料姬叶露出调侃的笑容说道，“你的工作分明是在谈恋爱、看动漫、打游戏，偶尔遇见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秀一秀你的个人英雄主义而已。”
“喂！”我绷不住了，简直想一拳打在她的肩膀上！不过，看她这么身轻体弱的样子，恐怕实在受不住这一下，就算了吧……
我气呼呼地坐回到了沙发上，姬叶也再次关掉了文档和显示器，坐回到我的斜对面来。
这个女孩儿……似乎和我杠上了似的，冷不防地就找到机会反击我。莉的担心绝对是徒劳的，我不可能会喜欢这样徒有外表，内心却满是盘算的女人。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给吃得死死的……而且，这毒舌虽然不带脏字，却阴阳怪气挺侮辱人的。
……嗯，不过，她很懂得适可而止，见我不高兴了也就把嘲讽的笑容给收敛起来了。其实，她本性不坏，确实是独居生活把她给害了，让她不知道其他人的分寸。而且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没有刚开始那么无风无雨了，这也就是说，她渐渐地适应了和我谈话的过程，并开始认真。那么，接下来进一步触动她的内心，乃至于彻底的说服，也是胜利在望了？
“姬叶，我们来聊一聊你自己的事情吧。”看着少女那苍白的脸，我重新平和了语气说道，“嗯，比如我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你的头发这么年轻就白了？”
姬叶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沉默了片刻后，再度把视线投向了墙上的那张照片。
“是……母亲的遗传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许吧。”她一脸落寞，却不以为然地说着，“妈妈自己说她是少女时期就愁白了头，后来生我的时候，我也就是白发了。”
“这……因为悲伤而改变的发色，难道还可以遗传吗？”
我心里犯着嘀咕：某热血漫画里愤怒改变发色的基因，难道在现实中正好有反过来的例子吗？
“不清楚。不过妈妈她本来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所以把一些不可思议的特质遗传到我的身上，也说不定呢？”
“不可思议……具体有哪些例子可以说一下吗？”我注视着那副照片上只露出半张脸的白发女人，才发现她的身上也的确散发着一种更加神秘的气质。也许，从母女关系这方面入手，可以找到姬叶情感的突破口呢？
“嗯……”姬叶沉吟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妈妈说过，她以前是个魔术师。”
“魔术师？”我愣了片刻，然后笑出声来，“哈，那确实是不可思议的职业了！我也喜欢看各种综艺节目中的魔术表演，真的很有趣，创意也很厉害。像什么帽中飞鸽、大变活人，简直如同未来科技般炫目！如果你母亲是魔术师的话，的确可以解释……”
不对啊，就算姬叶她母亲是魔术师，开了一个小玩笑把女儿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可难道在她死后，这个魔术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吗？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姬叶那洁白的短碎发，看起来兼具整齐、精致和柔顺，一点儿也不像是假发头套的样子。姬叶母亲的魔术，高明到了这个地步吗？
“不是的。”这时姬叶叹了口气，又说出了不明所以的话：
“妈妈她……不是你一般认知中的那种魔术师。她所使用的魔术是借助所谓‘魔术回路’之类的东西，能够完成普通人不能完成的奇迹，类似于超能力或魔法。不过按照妈妈的说法，魔法是非常强大的魔术，甚至可以说远远超脱一般魔术的概念，她是没有办法使用的。”
“哦……”
我点着头，脑子里模模糊糊了一会儿，复述着刚才收集到的信息。
魔术……魔法，超能力？奇迹？
等等！这完全就是动漫设定了好不好！你这小丫头，难道在耍我？还是说你和你妈妈其实也都是隐藏的中二病？！
哎……我为什么要用“也”这个字？难道我说在承认自己内心也是个中二病吗？不不不，这应该是在拿洛铃做类比……
“你好像不相信啊。果然，你也不信！”
姬叶立刻灰心丧气起来，这是头一次见她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看来，对于母亲的事情，她是真的很看重。
没办法，那就继续听下去吧，就算是当作中二梦话也一样。作为同学，作为朋友，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一个交往过程嘛。
“嗯……其实我愿意相信，你可以说的更多吗？姬叶，关于你母亲的事情。”
“啊……好！”
一直很冷漠的少女果然露出了十分甜蜜的笑容，就好像是一直在等待与别人分享母亲的故事的机会。
“妈妈以前常给我讲她用魔术与敌人进行战斗的故事……”姬叶闭上眼睛，仿佛进入了悠久的回忆。“她说，自己原来不是魔术师，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唯物世界本来也不存在魔术。可是，有强大的敌人从异世界入侵过来，妄图利用魔术和魔法的力量占领我们的世界。妈妈她被命运所选中，临时获得了使用魔术的能力。并且，她还召唤出了一位无比强大的古代英雄，与其他魔术师和英雄们为争夺实现愿望的魔法秘宝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喂喂喂，越说越离谱了好不好！这不就是五十多年前流行的那部魔幻题材的动漫的剧情吗？来自异世界的魔术就算了，还召唤古代英雄，争夺实现愿望的秘宝……看来你妈妈真不是个头脑里有创意的人，因为没有自己的睡前故事给孩子讲，就剽窃别人的……
“那最后怎么样了呢？”尽管如此，我还是憋住不笑，很配合地询问着入戏的中二少女接下来的故事发展。
“嗯……妈妈她很弱小，因为她本来根本不会魔术，对这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而且，即便在成为魔术师之前，作为普通人，她也一直都是很弱小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她也是被亲戚所抚养长大。她没有智慧，没有力量，没有资源，几乎什么都不具备。但是，当敌人侵入她所生活的世界，熄灭了太阳，破坏着她所熟悉的一切人和事物，逼迫她出来战斗的时候，她也不得不像一名真正的战士那样去战斗！她伤痕累累，她无数次地被逼入绝望的境地，她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几乎完全是孤身一人，即便这样也还要继续战斗下去……仅仅是、仅仅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诉说的过程中，姬叶慢慢地垂下了头，原本风平浪静的情绪竟渐渐起了波澜，乃至于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她在抽噎着，她好像真的是在同情自己的母亲曾遭遇过的不幸，好像恨不得能够穿越回自己母亲年轻的时候，陪她一起战斗，抚慰她的伤口似的。
但是，这一切应该都只是骗小孩玩的故事吧？我们所处的分明是一个唯物的世界，科技是我们人类唯一也是最强大武器，怎么会有一个使用魔法的异世界入侵过来呢？如果相信她的这套说辞，那我的三观真是要变个稀碎了。毕竟，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魔法的事情。由于第四次科技革命以来全球范围内小学以上院校文科科目的全面取消，以及文化产业的全面萎缩，即便是我这样曾经的神秘学爱好者，现在也很难在网上再找到任何一本有关中世纪炼金术和魔法的文化书籍了。魔法……这种迷信的东西在日益进步的科学面前不是早应该被丢到历史的垃圾桶里了吗？
“姬叶。”我见坐在斜对面的女生依然没有停止抽泣的迹象，便忍不住走到电视桌前，抽了两张卫生纸递给她。等她擦干泪水，我又忍不住问道：
“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母亲——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是否还存在魔术和魔法呢？”
“……哦！”姬叶终于平静下来，叹口气说，“没有了。妈妈说——自从那场意外的魔法战争结束之后，一切都回复了正常。她失去了使用魔术的能力，但她很高兴能够摆脱这一切。不过妈妈还说，即便没有了魔术和魔法，现实世界里也依然有着强大的武器。比如科技，比如资本，比如权力，比如人的信念。以后的战争，可能又是精密的工业机器和化学毒剂的天下。所以，她临终前一直放不下我，害怕我会像她一样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虽然这次姬叶说话的时候不再是平静的语气，可我却依旧被彻底震惊了。“不得好死……是什么意思？你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嗯……”
姬叶又揉了揉眼睛，长时间没有说话。我清楚对她来说，那一定是一段无比痛苦的回忆。但是，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还是想让她重新复述出那一段历史。于是在等待了不知多久以后，姬叶终于用沙哑但包含着愠怒的声音说道：
“是一群放债的人……爸爸妈妈好像借了他们很多钱，但是还不上，他们就在晚上持刀闯进家里来抢劫，然后还想把我卖到色情场所去！爸爸奋力地抵抗着，被他们杀死在门槛上。妈妈为了保护我，也被他们一刀捅死在床边……”
“什么？！”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感觉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几乎都在愤怒着——尽管这种说法一点也不科学，我却并不想跟任何人就此进行理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姬叶！你告诉我，那群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谁派来的？会不会是魔法侧的势力卷土重来，报复你母亲呢？！”
“不是。”姬叶闭着眼摇了摇头，“他们好像自称是【太阳财团】的人，仅仅是单纯的普通人，没有任何超能力，妈妈以前也不认识他们。而且，他们连枪支也没带，一共也不超过十个人。可是，爸爸妈妈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就、就无法抵挡……”
说到这儿，她再也无法忍耐了，泪水如洪水般夺眶而出，悲声充满了整个屋子，甚至能够传达到窗外的天空中。我和莉都深深被这一幕所震撼，急忙想尽办法安慰她。我把电视桌上仅剩的几张抽纸都用尽了，又自己跑到厨房里泡了一杯热咖啡，小心翼翼地为姬叶端了过来。尽管在来这里之前，包括与她交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她想象成一个巨婴。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听到了宛如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这些事情，她憋在自己心里，有多久了呢？
尽管姬叶的哭声渐渐消逝了，但我内心里的愤怒却没有停息。我闭上眼，努力搜寻着自己曾在网络上见到过的关于【太阳财团】的一切讯息……
等等，太阳财团？！可恶，难道这个名字还需要去细想吗？
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迅速崛起的一股新兴资本实力，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就成了全球排名第一、无与伦比的大财团。全世界各国几乎所有的精英都汇聚到那里，即便是桐国和银国最顶尖大学的毕业生也无不以进入太阳财团旗下的公司工作为荣。就连之前洛铃家举办订婚宴的地方，也是在全球连锁的太阳大酒店。
我明白了，如果真的是他们的人的话，在战后初期的那段缺少秩序的时间里，的确有可能明火执仗地犯下这样的罪行。而且如果他们跑得快的话，在政府恢复对全国控制的有效控制之前，可能当年的那批凶手已经逃到银国或冰国去了。
这下……不就不可能把他们绳之以法了吗！
“姬叶，你等一下。”
这时候安慰好了白发少女，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的莉突然说道，“你刚才说那些歹人想把你卖到色情场所去，为什么他们最后没有得逞呢？”
她的这句话确实问到了要点。对啊，姬叶的父母已经遇害了，那么最后是谁保护她逃出魔掌的呢？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叔叔。”
“哦？”
姬叶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表情恢复了平静，但声音就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似乎暂时无法回到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状态了。“他们把家里的财物都打包了，然后把我蒙上眼睛捆起来，直接开着车走了大路。但是半路上，他们被一个穿着蓝色高科技铠甲的叔叔给截住了，他制服了他们，把我救了出来。”
“蓝色高科技铠甲……？”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可思议怪谈第二弹，我简直有点儿头脑发胀了。
但是等等，这个东西……我可能比魔法要熟悉的多。因为对我这个科幻迷来说，十余年前流传在桐国大街小巷的一段科幻都市传说，我是绝不可能不知道的——
身穿蓝色高科技铠甲，手握光剑的正义战士——其被世人尊称为【未来侠】。因为出现在了近乎末日般的三战后初期，所以一度被冠以【末日侠】的称号。但后来随着战后重建工作的迅速开展和治安的改善，当年那个伫立在废墟和黑夜之中的神秘战士，也重新被人们视为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万物复苏和更加美好的明天的【未来侠】！这样让人想起来就热血和感动的真实的都市传说，我怎么会忘呢？！
“姬叶，救你的是未来侠吧？你见到他真实的模样了吗？他告诉你他的真名了吗？他的铠甲究竟是什么原理做成的啊？！”
一度把未来侠视为偶像的我，当然要急不可耐地问这些问题。
“嗯……是叫未来侠吗？我不知道。”姬叶令我失望地摇了摇头，“那位叔叔带着头盔，我仅仅能够通过他的声音分辨出他是个年轻的男人。他把我救出来之后，又打电话给警察，请他们帮我们家料理后事，然后他就穿过黑暗的街道离开了。所以，对他的事情我也并不了解更多……”
呼，看起来只是未来侠所拯救的无数普通受害者的之中的一员啊。那家伙就是这样，做好事从不留名，总是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去，就好像一阵黑夜中的旋风一般。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喜欢并憧憬着他这样的人。虽然我总是希望能够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最耀眼的石碑上，但这种无名英雄的行为，也格外令人心醉神迷。
要是今天这个世界里也有未来侠就好了，惩恶扬善、锄强扶弱，这不是最浪漫最豪迈的人生理想吗？可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一年后社会秩序的基本恢复，未来侠就逐渐消失了，仅仅留给世人一份珍贵的回忆。难道说，他真的认为现在的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英雄了吗？
我思衬再三，总觉得意难平。不知道现在生活着的每一个人，是否也同我这样遗憾着未来侠的逝去？至少，如果是亲自被未来侠救助过的人，一定很怀念他吧？比如说现在就在我面前的姬叶……
但是等等，姬叶她之前才说自己不喜欢个人英雄主义的样子。这不是很奇怪吗？
“姬叶，你明明自己就是被个人英雄所救下来的人，为什么不喜欢个人英雄主义呢？”
“啊，其实我的意思是……”
面对我的质疑，姬叶吞吞吐吐了片刻，然后叹气说：“唉，我并不是不喜欢英雄，我只是不喜欢把所有的义务和改善社会的希望都寄托在英雄身上的这样一种社会思想。我总觉得，英雄这种生物，或者说是拥有非凡的力量的超级英雄这种存在，只是许多人幻想出来掩盖当前社会体系漏洞的工具罢了。因为靠普通人和正常的秩序无法维护正义与和谐，所以就只有依靠少部分既有力量，又有良心的超级精英来弥补社会的缺陷。但是这样，是远远不够的！英雄是好的存在，但是只有英雄而无整个社会的公义力量，是不行的！”
“原来是这样……”
的确，即便是来如影去如风、力量几乎无穷无尽的未来侠，在他活动的时期也还是有很多悲剧未能阻止。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回应所有人的需要和期待。如果他真的能做到的话，在姬叶的父母被害死以前就已经赶来了，而不会再留下这样永远的遗憾。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时姬叶又补充道，“指望力量和义务都集中在一两个人身上，这样的社会是很不健康的。因为有能力未必就有负责的意识，过去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里，人们就常常把伸张正义的希望寄托在那些明君贤臣身上，幻想他们能够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幻想一个人掌握绝对权力而又拥有无限善意的人能够照亮所有的黑暗。但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的上位者都只是昏君、暴君，自私、虚伪又贪婪。如果人们不依靠自己的力量的话，那是没有办法建立希望中的理想社会的，本质上只是一种愚蠢的投机主义。”
“这样说确实有道理。”
但是，我还是有点儿意难平：虽然英雄不能拯救一切，可期望成为英雄总没错吧？在现行社会体制还不够美好的现在，不从自己出发，靠主观能动性的努力弥补现实的裂缝，难道还能等待着别人来拯救自己吗？姬叶她虽然说的很多东西都有道理，但这不是她继续困守在这个地方等死的合理理由。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比起未来侠那个时候好太多了，晚上走夜路也不用担心被抢或被捅。就算几年前也有放贷的人来我家里讨债，但他们好歹没带家伙，说话也还算是客客气气的。等到爸妈把债务还上，他们也就不再出现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社会，难道姬叶你也还不愿出来拥抱它吗？
“姬叶，其实你可能想多了。”我深思熟虑了片刻之后说道，“虽然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不幸，虽然这个社会上也还存在着一定的不幸，但是只有用我们的双手才能把它变得更加美好不是吗？你的成绩又不错，和我们出来一起上学、工作，办一份自己的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结识很多朋友，创造很多善举，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近在眼前吗？所以我劝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吧！班里的座位，还一直给你留着……”
正说到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后背传来一道灼热的视线，刺得我的脊梁骨又是冷，又是热。我想起刚才对莉发下的誓言，忙闭了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眼巴巴等着姬叶会给出的答案。
她沉默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感情上都已经这么深入地分享了，也应该能够相信我们愿意帮她，哪怕只是为她拭去泪水和泡杯咖啡。作为普通朋友，我想我能做的应该都已经做过了……
“嗯……”
姬叶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注视着我，脸上透出喜悦的微笑。
“成了！”
我在心里这样喊道。
“那么，你同意给我买定制爱人了吗？”
如果千辛万苦得到的答案不是这样的话。
“登登登登登！快答应吧，答应了你就和我一起通关啦！”
如果不是刚才还沉浸在无比悲痛的往事之中的瘦弱少女，突然神气活现起来，从校服兜里拿出终端播放游戏的通关音乐的话。
“快点快点！这是最后的测试了！哎呀，刚才我说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事情都是骗你的，我的父母只是自然病逝，家中也没有遇到过打劫，所谓未来侠救我的事情，也根本不存在！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看你是否有足够的共情能力，你只要答应我就合格了！快点快点！”
……此刻，喜气又高贵的西幻式旋律回荡在这个位于四层的小小屋子里，好像是在召开什么大型庆典。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啊……这里分明是马上就要死人了。
某人因为接二连三遭到戏耍，感情上翻来覆去如同坐过山车一般的冲击，又像内心被丢入了咖啡杯之中进行着无情的搅拌。我……我TM这是怎么了？我真的要心肌梗死啦！
“搞毛啊——！！！”
如同雷霆一般的愤怒中，我站起身来，抓起姬叶面前还未喝尽的咖啡纸杯就朝她的头上砸去！
“哎呦！唔嗯……”
被砸中的白发少女，温咖啡直接从头发和脸上滴下来。她捂着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似乎还想撒娇。可怜个屁！我不会再上当了好不好！你这个小丫头，竟然一直在演我？！
“抱歉抱歉，从刚才到现在为止，我的确是在表演啦。没办法，我的工作就是精神妓女，为了让客人开心，给我支付酬劳，也只有这么做啦。”她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这样说着，同时扭捏着身体，脸上做出十分“荡漾“的表情，“杞大官人……求你啦，给人家买定制爱人好不好嘛！”
“我买你个鬼！欺骗我感情的家伙！”
我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莉，我们走！她真的是无可救药了！让她自己烂在这个屋子里吧！”
“哎，人优——”
我打开门站到走廊里，结果一下就被比刚才更加寒冷的秋风冻得浑身发抖。不，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心凉啊！
没想到这次变成莉出来追我了。
“人优，这不是挺好的吗！”莉仿佛没心没肺地笑着，“她耍了你这么多次，证明她的脑子没有问题，而且情感上也很活跃的，并不是真正的自闭症。我们很有希望把她带出来啊！”
“屁！”我破口大骂道，“像她这样不真诚还满腹黑水的女生，出了社会到哪里都活不下去！她还是自己一直窝在这个屋子里，当一个偶尔出卖精神的寄生虫吧！”
“你说的太过分啦……”我的爱人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努力使我冷静下来。“她现在和你一样只有15岁，就算心里沾染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将来也不是不能去除啊！只要她学会走出来，和大家在一起生活并慢慢适应，相信一定会变得正常的。你刚才不也是说了吗？是独居生活害了她而已。”
“这个……”
莉的话未必使我全信，但她温柔博爱的态度实在让我惭愧不及。我长出了一口气，便又走进屋里，问姬叶道：
“你刚才所说的真的都只是表演？为了博取我的同情？”
“嗯。”
姬叶此时已经恢复了一开始那种波澜不惊的状态，默默地在卫生间里用毛巾擦干了自己头上和脸上的咖啡液。然后，她走到沙发前俯下身，把纸杯也扔进了垃圾桶里。
“全部都只是表演，我并不是什么真正可怜的人，这个世界上比我可怜的人还有很多。所以，你不用管我也可以。”
她坐到沙发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似乎在闭目养神。
“嗯……”我走到她的面前，重新仔细端详了她一番。她安静的时候，真的好像一朵洁净美丽的花朵。此时终端里的游戏音乐已经被关掉了，屋子里也整个安静下来。她身上那股使人心情平和的神秘气质又回来了，就好像刚才一切出格轻佻的言行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怎么会这样呢？
“姬叶……其实你也是个好女孩，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们真诚一点呢？一直编瞎话来套我们……不是太过分了吗！”
“你让我活得容易一点，我就对你真诚一点。”
没想到她的回答还是这么简洁，并且歪理中又包含着让人不得不在意的东西。
“可是，想要的东西应该凭借自己去买。想要的爱人应该凭借自己的真诚和努力去争取，这一点你不明白吗？通过卖惨来寄希望于别人的帮助，这真的不是正确的方式！”
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自甘堕落，便又尽量用了委婉的口气劝告着。
“嗯，我自己也觉得不对，所以才立刻又说了实话。但是，果然还是不卖不行，虽然我不是最惨的，但任何人对于美好的渴望不是一样的吗？我不甘心因为自己不是最惨的人，所以就得不到关注和同情。”
“这、这是什么逻辑啊！”
我简直哭笑不得，下意识地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这什么逻辑也不是，而是现实这种魔幻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的【规则】。所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完全不理解。”
她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她虽然足不出户，但在某些社会领域方面似乎意外的上道的样子的？难道她现在还是在表演？其实，她真的已经出过这个屋子，在社会上见识并接触了很多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姬叶……你说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包括未来侠救你也是一样。那该不会……你真的被太阳财团的那些人，给卖到那种地方去了……”
“没有那回事！”
幸好她这次没有表演，而是干脆果断地否定了我的猜想。呼，这就好，总算松了一口气。
“至少我的身子还是干净的。”不料她接下来一边用手去解水手服的领带，一边又说出了更加令人心脏狂跳的话！“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喂喂喂——！”我立刻慌了手脚，莉也赶紧跑进来大喊着制止。然而，白发而身材瘦小的少女只是把领带解到一半，就又系了回去，转过脸来对我露出一个绝美的微笑：
“当然，这也是骗人的。”
“呼——！”
我坐下来，感觉自己似乎立即需要一枚速效救心丸。虽然生理上并不难受，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长叹一声。
然后，我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孩，试图在心里给她下着定论——
她很漂亮，这毋庸置疑，可能只有这一点没有任何虚假的地方。
然后她也很聪明，数学很好，即便是学校已经不再考试的文科内容也有一定了解。如果要考天海一中，即便扣除一半的体育成绩也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她的为人，则是捉摸不定。她很自私，也善于表演，但是她又会在捉弄别人的目的小小达成之后就立刻坦白。她并不会对他人造成实质上的伤害。
除了个性和逻辑稍稍有些别扭之外，她并不像一个不能融入社会的人。但是，她心里对社会存在着实质性的偏见，这一点阻挠了她去探索更精彩更丰富的集体生活，每天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嗯？
怎么感觉和过去的我这么像？
虽然这是个唯物的世界，但“命运”换个好听一点的词汇说，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现在看来，她相比我真的只缺一个莉这样的定制爱人，引导她走出来。
可是怎么办呢？三十亿一台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拿的出来啊！就算是拜托爸妈，他们恐怕也没有积蓄再买一台了。
况且，她又不是我们的家人，凭什么为她付出这么大的一笔开销呢？即便拜托社会公益组织进行募捐，恐怕也没有人会愿意为这样超常的消费欲望买账。大家都是救急不救贫的，更别说是救助她这样明明生活还可以，却贪得无厌的人了。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这不是话术上的能力问题，而实实在在是没有相应的物质条件。如果是其他现实中生活充实的人来劝说她还好，至少他们有足够的底气，能够不凭借莉这样定制爱人也坚强地活下去。但是我不行，如果我敢这样劝阻她的话，得到的反问一定会是：
“那为什么那一天你选择去死呢？”
严格的说，不是选择去死，而是已经死了。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救助，我就真的已经从那座大楼跳下来，摔死了！
我是一个侥幸的失败者，并没有资格继续劝说她。只能……放弃了吧？
“抱歉啊，人优。”这时候姬叶忽然抓住自己的校服裙子，抬起头首次露出了羞涩的表情，“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其实你不用生气，因为多亏了世界上还有人优这样善良温柔的人，所以我们这种人的骗术才能得逞……”
“嗯。”我点点头，不置可否。因为我心里的主意已经定了，只是还需要转换一下呼吸说出来。
“也许你会觉得我们不够纯洁，觉得我们心里的鬼点子太多。但是，自从懂事开始，这个世界就已经从精神上把我们一步步给强j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真的不可否认吗？也许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请你不要再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呢？这种用语实在是不适合你这样外表的女孩子，哪怕是作为sq表演。
“所以，希望你还能够包容我们，这也算是包容还不够完美的你自己！”说着，姬叶抬起头来，再度注视着自己母亲的遗像，她伤感地叹了口气：“唉！要是妈妈还在，看到我学会这样撒谎的话，一定会痛打我！”
你知道就好啦，这样做是不对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活下去。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虽然她自己也经常撒谎。”
呃……虽然个鬼啊！这样就完全没有说服力了好不好！
“唉——！”我失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长叹一声站起来，然后放下手注视着姬叶略微有些呆滞的眼睛说道：“看来你的原生家庭也就是这样了，你生来如此，也只有这样继续活下去！姬叶，我们大概是没办法劝你出去了，但是你能自己保重自己吗？”
“啊……”
白发的少女眼中微微闪烁着，她最终垂下了头。
“好的。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持，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担心自己，就算现在再怎么强撑，终有一天也会走向你所走过的那条路……”
“不要说傻话！人如果真的跳下去就会死！你要活下去，就不能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溺死！姬叶，请你以后多保重，也学会自重。反正平安市还有救援机器人在，也还有惠校长抚养你，你自己一个人也是不会死的吧？所以，再见了！”
说完，我决绝地向屋外走去，打定主意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听她一句戏谑或求情的话。
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站住了。没办法，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的机会了。
我转过头去，只见白发的女孩正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只手还扶着沙发的靠背。她的动作显得笨拙又迟钝，配合她那惊讶而又呆滞的眼神，就好像新生的婴儿在望着我一样。唉，美丽的昙花，你虽然出尘绝世，但外强中干，只不过是个骗局！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叶子，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这些打定主意留在今生享乐的凡夫俗子们看到你而觉得惋惜呢？你别了吧！你别了吧！
也许真的如同你编造的那样——你是来自梦幻般的、仿佛有魔力存在的另外一个世界，只是误入了我们的世界。那么，请你回去，回到孕育你的母亲体内，与你所向往的纯洁宇宙同在吧！至少我绝不会认为你是寄生虫，因为你已远离我们，让我们再也看不到你。
“走吧，莉！”
我和自己终于保住的爱人一同从走廊出去，然后我抱着她再一次利用高科技运动鞋的力量跳了下去，享受她的赞美与欢笑。在登上随叫随到的飞车之后，我突然心头一颤，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背后那座阴暗的筒子楼，再次想到了先人的一段教诲：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是啊，将复何及！
我想我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姬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