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吉恩先生工作完回家,孩子们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了。

吉恩准备好了晚餐,把一直躲在储物室里的米歇尔叫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在餐桌前他向孩子们介绍了这位新成员。

“我想你们当中不少人已经见过米歇尔了,从今天开始他会和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我要你们好好相处,明白了吗?”

“好~“

“还有米歇尔,虽然你是这里的第七个孩子,但你已经十一岁了,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我希望你能多照顾弟弟妹妹们。”

“好的。”

几个生面孔的孩子互相小声嘀咕着,不时传来微弱的笑声。

吉恩叫他们安静,是时候做饭前祷告了。

所有人都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低下头。

米歇尔不曾见过这种场面,一开始慌了神,然后也笨手笨脚地模仿起他们做祷告。然而他连大家是要向哪位神祈祷都不清楚。

整天在砧板和血肉打交道的吉恩在米歇尔眼里,此刻竟散发出一种严肃得难以靠近的气势,嘴里念念有词的模样相当虔诚。兴许是受了他的影响,其他孩子也很认真。

他本以为晚餐里会有肉,结果只有一些便宜的蔬菜和粥,用来盛放食物的木制碗碟都相当老旧,看来这个老瓦伊拓人说的经济拮据是确有其事,做屠户也并不能支撑这个家庭的全部经济开销,他吃的甚至还不如孩子们。

米歇尔在餐桌上注意到一种奇怪的气氛,阿娜斯塔和仏原爱,以及另外一个女孩子总是偷偷瞅他,偶尔低声交流着什么,而其他男孩子则扎着堆有说有笑,只有他自己被孤立在外。

吉恩有表示他的关心,询问米歇尔从哪里来,受到的伤有好些没有,净问些原本就知道的废话,还不时流露出怜悯的目光。

米歇尔照例撒谎,努力掩饰心中的不安。

很快就入夜了,哈托斯菲尔德这种乡下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吉恩家里只用得起蜡烛,他们只在客厅点上,孩子们的卧室和厨房都没有,米歇尔待的房间里自然也没有。

不过他可以借一点月光,今天天气晴朗,没有乌云遮蔽,月光正好从储物室的窗户里洒进来。他身为诺以该尹的另一大种族特长得以发挥,在黑暗中只要有一点光源他都可以看得比一般人清楚数倍。

米歇尔因过去的梦魇无法安然入眠,他索性看看被扔在这里的书。

果不其然都是用黎稚语书写而成的,米歇尔虽然大致懂得怎么用黎稚语讲话,但看到这些潦草又陌生的文字还是十分头疼,索性他对文字很敏感,天生优秀的语言学习能力使他理解一门新语言的速度远超常人。

他手里的书无一例外都是手写而成的,在舒尔亚雯已经很少能见到了,看来印刷术在比尼亚乌萨似乎还没有得到普及。

他手里有三本书,他翻译过来的书名大致如下。

《气机与魔力》,他猜是科普性的书籍。

《民族文化:各省与王都》,他大概能看懂一些,里面有一张手绘的比尼亚乌萨各省地图,分别介绍了各地的主要民族和文化。

《七大圣灵与创世神》,看名字就知道是本介绍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普遍宗教信仰的书。不光是诺以该尹,帝国人也没机会接触这类书,官方对一切和宗教相关的事物都采取零容忍态度,一般民众在教育下对宗教大都抱着抵触甚至厌恶的态度,据说这是源自舒尔亚雯的开国皇帝的主张,他坚信人类应该摆脱神明的桎梏,为自己的命运做主。这个信条可以说是帝国的核心,从数千年前一直延续至今。

最后米歇尔选择了那本《民族文化》,其实他更好奇《七大圣灵与创世神》的内容,但里面用了很多古黎稚象形文,他根本看不懂,只好作罢。

他凭借着半桶水的黎稚语水平大概搞懂了这本书里的内容。

首先就是整个比尼亚乌萨由七个省组成,大致分为东西两领,目前的王都在南阿莱德省,是全大陆最大的省,全面积有十一万两千多平方千米,地处大陆腹地东南的方向,和他所在的霍穆福斯省还隔了一个省。

而帝国入侵的位置大概就在整个大陆的西北沿岸,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西北沿岸的所有港口和领地,开战至今已有三年之久,实际只打下的却只有沿海的两个省,算上他们进攻的艾瑞丝卜林省,应该是三个,他在逃离帝国军之前就听说艾瑞斯卜林已经是强弩之末,溃不成军,只剩散兵游勇和一些民兵在做最后抵抗,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并吧。

这本书对各地风貌历史的描述相当详尽,而且生动有趣。

比尼亚乌萨人有四分之一都是有着羽毛耳朵和鸟尾巴的稚羽族人,贵族和皇室也主要由他们组成,剩下的平民则是瓦伊拓和卡雷斯比较多。

让他没想到的是,安拉谷查人,长着熊耳的帝国原生种族,在比尼亚乌萨也有分布。

他也从未设想过帝国人口中的落后野蛮,全是猴子的穷乡下国家会拥有不输于帝国的数千年浩荡历史,还坐拥着全世界第二大的国土面积。

但他过去压根就不知道这些,是帝国人刻意忽略了这方面的教育,从来没有教过他们任何世界的地理常识和历史,一度成功地误导米歇尔,舒尔亚雯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

他现在有点能理解海娜尔为何会那样向往外面的世界了,在高墙下的生活夺去了他的想象力,首次窥见外界的一角真实足以让他内心震撼不已,阔别已久的好奇心也再度被唤醒。

但他没有忘记,这片大陆依旧残酷,世界被卷入舒尔亚雯帝国主导的战争泥潭中,给所有受害者带来混乱和贫困,哈托斯菲尔德也不过是这场无意义的闹剧中悲哀的一份子罢了。

那他们诺以该尹呢,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着受害者与加害者的双重角色,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啊,在少年看来只能任凭命运的洪流推挤逼迫。

米歇尔很困惑,他想知道身为诺以该尹的意义,他们为什么降生于世?

只是为了被人反复盘剥,或是残害他人的话,那他无法认可这样的命运。纵使他们的先祖有罪也不该让像海娜尔那样无辜的孩子付出血与泪。

诺以该尹是人工混种的半魔,在帝国这是一项常识。他愈发好奇了,想知道诺以该尹曾经在帝国以外的大陆上留下过怎样的足迹。

他翻遍了这本书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转而去看那本《气机与魔力》。

这本书的内容和他预料的有些差距,是一本以历史上的大英雄的冒险为主题的纪实小说,里面用到的语法很复杂,还有许多生僻字,他看了一会儿就头昏脑涨。

不过他也了解清楚了一些曾经很模糊的概念,气机和魔法。

简单来说气机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人体的能量,可以通过锻炼不断积累,是衡量肉体强度的标尺,但只有少数人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在和战斗相关的领域被视为变强基础。

魔法亦是如此,每个人从出生起体内或多或少就存在魔力,与气机不同的是几乎无法通过后天锻炼得到成长,但可以从外界环境中提取。然而大多数人的天赋都平庸无奇,因此从古至今魔法师都是一项稀有职业。

在以前魔法充其量只能当做辅助生活的道具,现在随着时代进步,一些发达国家已经研究出了更多的用途,有越来越多的魔法制品正被应用到军事和科技上。

比尼亚乌萨就属于在这方面落后的国家。

米歇尔的天赋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帝国人也没有在这两方面特别锻炼他们。

他更好奇的是他们诺以该尹与生俱来的力量——被称为灾祸之法的源术。

书里完全没有提到这种力量的存在。

他想如果能了解源术诞生的秘密,说不定就能搞明白身为诺以该尹存在的意义。

总而言之,他花了大量时间阅读,等到睡意真正降临时也离天亮没几个小时了。

稍微休息过后,又迎来新的一天。

吉恩先生依旧给孩子们准备了饭菜,伙食和昨天没有区别。

餐桌上,米歇尔依旧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一部分孩子把他当做空气。也不知道吉恩是否察觉到了这点,有意无意地向米歇尔搭话,有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还问到了他有没有梦想。

这真是个奇怪的话题,他心想。因为他遍寻内心也找不出像样的答案,在他看来像海娜尔那样热衷于自由,向往外面的世界应该算是有梦想的,他以为梦想都该是崇高的,自己这种烂人不配拥有。

不过说起爱好,不知道自己闲得无聊时喜欢雕刻木头玩算不算个人兴趣,这个习惯是在集中营里养成的,因为在那样死气沉沉的环境中可供他们娱乐的事物少得可怜,他从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如何给自己解闷。

于是他跟吉恩说了自己的爱好,吉恩眼前一亮,他说尽管南部地区比较穷,但拥有一门手艺还是足够养活自己的,更何况是木匠,这个行业的人才做的都是手艺活,具有不可替代性,运气好了以后可是有机会去王都工作的。如果米歇尔愿意的话,他可以介绍他去大城市里做木匠的学徒。

老瓦伊拓人又顺带一提,做木匠并不需要和他人产生太多接触。仿佛是刻意说给米歇尔听的。

工作吗...米歇尔还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过他也明白,道理在哪里都一样,你只有付出了劳动才能换取你想要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免费的馅饼。吉恩先生收养的孩子们都会去尽力分担这个家庭的开销,他肯定不能长期无所事事下去,更何况他还是这群孩子中最年长的,他也是有廉耻心的,就算是为了报答吉恩先生跟安露弥的一饭之恩他都该努力做些什么。

话是这么说的,他现在仍然提不起干劲来,物质的东西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他也没有迫切地想融入这个社会,倒不如说他是在恐惧着,十分排斥接触正常的人。没有种族特征和诺以该尹的身份,假如少其中一项他感觉自己都会更有自信吧。

雕刻木头也充其量只是个打发时间的工具,他深知是无法作为职业的。帝国人强迫他们接受灌输式的教育的结果就是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被迫去完成一件不是出于真心的,没有期待的工作最后只能徒劳无功。

内心的复杂变化甚少流于言表,米歇尔只是略有尴尬地笑笑,以自己还需要时间思靠,回答模棱两可。

他们刚吃完早餐时,安露弥过来串门了。

在听到她声音的第一时间米歇尔就回头去寻找她,孩子们一个个向她打起招呼,视线也聚集在她身上,瑞秋没有说话,原本下垂的耳朵也因为见到安露弥兴奋地竖起。

“唷,米歇尔,早安啊。”

她笑嘻嘻地过来一把搂住米歇尔的脖子。

“昨晚睡得还好吗?”

虽然他很想回答但少女不知轻重地搂抱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哇,姐姐怎么一进来就找哥哥玩。”

“就是的,才几天不见就不理我们了。

“有吗?我昨天还去山里找阿娜斯塔他们了,对吧?”

“咳咳...安露弥..脖子..”

“抱歉抱歉,我没注意哈哈,咦,你绝对熬夜了,眼圈这么重。”

“咳...我说是缺氧憋的你信吗?”

“哈哈哈,挺有精神的嘛,既然如此陪我出去一趟吧。“

“等...”

她二话没说,拉起米歇尔的手臂,把他直接从椅子上拽起来,留下因为没有受到关注而一脸不满的孩子们和好像习以为常而苦笑的吉恩。

他就这么被少女拽着一起跑起来,几乎都要跟不上她的速度了,只能盯着她的后脑勺。樱粉色的头发摩擦着她的后颈,那个脖颈完全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在米歇尔眼里她的脖子干净,透着活力,这让他联想到她的眼睛,这个背影也像那对桃红色的眸子一样深深烙印在他心里,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脑海里就只能浮现出完美两字,而且丝毫不觉得将这个称赞用在她这样一个孩子身上是浪费。

今天人多得惊人,路上有很多老人和妇女结伴出行。

安露弥解释说他们是去镇子西边唯一一所教堂做礼拜,向楠哈乐芭大人祈祷,每周日都会这样。他想起来昨天有在安露弥家里看到这位神明的雕像,看来书里提到这位宽恕之神深受南部地区百姓的喜爱是确有其事。

少女说自从这里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后百姓们就更加依赖神明了,以前可没这么多人赶着去祈祷。

“真厉害,这么多人都抱着同一目的做事,原来虔诚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啊。“少年看着一张张疲惫的脸,不由感叹道。

“不,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那个教堂了,每次去都能听见大伙对着神像抱怨,倾诉生活的困难,一个劲儿求神明庇佑,呵,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这不说明大家都很信任这位神明吗?所以才愿意跟她倾诉。”

“才不是,明明经文里说神是来拯救我们的,大家却把她当做许愿机,只会在受苦的时候想起神。抱着侥幸心理,每天向一位从不显灵的神明乞讨,你不觉得很蠢吗?”

米歇尔无言以对,但他相信这些人大多只是需要一个心灵依靠,好支撑自己的心灵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不崩溃。

对,就像他依赖海娜尔一样,如此信任并乐意跟随一个人,把自己的软弱交托给对方,信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