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思君坐在不遠處的避難所里,遠離大爺大媽和適婚男女的肌肉浪潮。

“真是太激烈了,”思君說,“幸好我不需要親自參加戰鬥。”

“你要是想走可以和我一起走。”我說。“本來就是你非要拉着我來的。”

“那不行。”思君說。“今天必須把你的單身問題解決了,不然我絕不撤退!”

“當然是作為後勤。”他補充說。

我沒有再接話茬,他也沒有再說話,我們倆一起看向了面前西裝和裙擺的浪潮。

多方混戰,短兵相接,男女們像洽談中的公司高管一樣謹慎的交換着名片,一個長着娃娃臉的男人認真的聽着兩個中年女人對於相親的系統講解,大爺大媽們在人堆里反覆衝鋒,追趕着落荒而逃的敗軍之將。在場的各位都是精英——僅僅是因為人太多會顯得主角們很媽寶,不然一定出現七大姑八大姨組成的氣勢滿點的抬轎軍團——我想。

戰爭的決定性因素是力量。相親雖然不能用力量一錘定音,但是搶得先機是足夠的,突出表現在體積與速度。一位二者兼備的大媽在人海里滑溜溜的轉了個圈,抓住女兒的手從右手換到了左手,眼看就要像輪盤一樣繞過眾多競爭對手轉到心儀的女婿面前,可惜女兒心有餘而力不足,被老媽的斯大林迴旋帶的下盤不穩,很是狼狽的摔了個屁股蹲。

大媽的表情瞬間從齜牙咧嘴轉換為窘迫,像打了乙烯的西紅柿一樣迅速從珠黃變成透紅,是吃了會腹瀉的顏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的屁股摔紅了。好在大媽反應迅速,像拔蘿蔔一樣雙手一合就把女兒從紅毯子的灰塵里拯救了出來。

大媽拉着女兒隱藏在人肉掩體後面,小心翼翼的躲避着獵物的目光,掏出兜里繪着玫瑰的手帕把女兒的形象打理乾淨。

“真是太努力了。”我忍不住說。

“因為你覺得這很努力,所以你現在才要被迫來這裡和強有力的對手塔塔開。”

“我本來沒有必要來這裡的。”我撇嘴。

“早晚都要來。”思君打了個哈欠。“你應該慶幸我跟你一起來了,不然你就要被以多欺少了。”

我揚起了眉毛。

“好吧我是只算半個人……”思君賠着笑,喝下了杯里的咖啡,場地里響起了爵士樂隊的合奏曲《As You Wish》。我抬起了頭,向後仰。

我並沒有說思君不好的意思,他這個人就是喜歡未雨綢繆。看向周圍,用於避難的長椅群上也坐着密密麻麻的人。大概都不是很有勇氣去前線和競爭者拼刺刀,戴着眼鏡,大多看似專註的玩着手機,試圖裝成不是來相親的樣子——畢竟在卿卿我我的地點享受自己的時間總是很突兀,如果被認出來是來相親的就更顯得尷尬。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沒有帶眼鏡,可如果思君沒有和我一起來的話,也許我也在玩手機,我應該為此感謝思君吧。

“你怎麼不看向相親的人群呢?”思君問。

“我沒有興趣。”我回答。

“怎麼會有人對美女不感興趣呢?”思君鄙視。“莫非你的性取向有問題!”他捂着嘴作大驚狀,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我當然不是性取向有問題。說我是無欲無求超脫世間的僧侶,我自不認同——那樣的人應該遠遠的看過去腦袋上就閃着金光,一邊睡覺一邊作微笑狀,或者走過的路上馬上長出狗尾巴草——等等。

可我也不是看到美女就挪不開眼睛的那一類性情中人。我只是單純的提不起興趣而已。

“為什麼這麼提不起勁呢?”思君問。

“也許美女是裸體的時候我就有精神了。”我裝作色眯眯的樣子回答。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又開始了自己最討厭的思考——試圖想明白自己難以給出答案的問題。思君是怎麼想的我並不是很在乎,我也並不是為了那個而思考,可我總要給自己一個答案,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起碼是我相信的。

“叮”,嘈雜的人聲里傳來奇怪的清脆響聲。我抬起頭,聲音在我的右側發出,我用餘光掃過,原本帶着眼鏡的小哥正在慌慌張張的從另一個男人的大腿下面尋找着什麼,一會他直起身來,手裡正拿着他的眼鏡。

隨意的擦了擦眼鏡后,他飛一般的用左手把眼鏡掛在了鼻樑上,右手拿起了一本《觸電者的急救措施》,我不得不收回了餘光,因為他開始四處張望。

原來在這麼嚴肅的場合,眼鏡掉落也會成為令人尷尬的事情么?無論事實如何,他肯定是這麼想的——鬼鬼祟祟的目光像是做了錯事,一副怕被別人盯着看的樣子,他實在是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真是個奇怪的人。

我搖了搖頭,試着集中注意力,一雙手突然輕輕的掐住了我的肩膀,我回過頭,思君正在很幼稚的“呃呃呃呃呃”翻白眼吐舌頭。這傢伙看我半天不挪窩,估計急死了。

“人觸電的時候是這樣的吧!”完成了出色的模仿后,思君滿意的掐着腰。看來他也順着我的目光看到那個掉落眼鏡的小哥了。

“大概是。”我回答。

“有人觸電的時候,輕易的上前營救的人就會從電線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接連觸電。”思君笑着說。“第一個觸電的人抓住電線,第二個人抓住觸電者的手而不能鬆開,都是‘呃呃呃呃呃’的。”思君再次吐了吐舌頭。

“啊,人體蜈蚣。事發地點殘餘電場的話確實很危險。”我的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張冒着雷達信號的地面。

大概這種地面上都像埋了很多松髮式地雷……嗎?

“太惡俗了。”思君說,“我現在真的懷疑你有問題了。快點啦,快去解決你的人生大事。”思君推了推我。

我笑着向後擺了擺手。

吉他和薩克斯的聲音交叉奏鳴,窗帘拉開揭曉溫柔的晨光,從不平鋪直敘的樂手們合作着彈着沒有盡頭的和弦接龍,鼓點和鋼琴冷靜的灑在熱烈的貝斯間歇處,緊隨其後的就是節奏強勁真摯飽滿的長號solo。我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律動感消弭無蹤,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jazz的音樂里如同一個橫躺杯子中將破未破的水泡一樣被來來去去的人潮推到了場地邊緣。我苦笑,真是格格不入。

要不然還是回去聽jazz吧,我想。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一個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短褲遮掩的地方少之又少,頭髮懶懶的在肩上散開,並起的腳放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個老式打火機和一盒香煙,雙手抱膝連帶着小號,眼神遊離,看起來下一秒額頭就要撞到手上的樂器了。我看得有點出神,她突然睜開眼睛看向我,伴着耳環上掛着的蝴蝶和海豚叮噹作響,脖子上的刺青自然而然的生長了出來:一隻流着淚的人魚。

眼神莫名其妙的接在了一起。雖然有點尷尬,但也能勉強做出坦然自若的樣子,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沒有被當成流氓的風險。女孩一點妝沒有畫,長着雀斑的臉遠遠算不上是漂亮,我順着她的目光走了過去,坐在了她的對面。

裝作是來相親的,應該沒有問題吧。

看着我走了過來,她居然有點興奮,把腳從椅子上拿了下來,身體前傾,雙手還是抱着小號,我明白這是讓我先發言的意思。

“會吹奏樂器么?”我毫無營養的提問。

“本來今天的演出也有我的一份,”她說,“但是因為吹奏樂手夠多了所以我就沒上。”

吹奏樂手足夠多……我怎麼總感覺是穿着根本不適合場合所以被嫌棄了呢?但我還是點了點頭,臉變得有點紅,這姑娘原來不是來相親的。

那馬上就有變成堂而皇之的流氓的風險了,我顱內的雷達開始報警,快跑。

剛想起身裝作無事發生,她開口:“那,你是來相親的嗎?”

“不是。”我當然要說不是,如果回答是然後扭頭就跑,大概會顯得很奇怪吧。

她的眼睛俏皮的向上以一個可愛的弧度斜視,帶着希冀的神采。我的心頭顫了三顫。

“我也知道你不是。”她說。

“何以見得?”

“着裝。”

我低頭看了看,似乎T恤配七分褲的確並不能算是什麼相親套裝。

“還有,一個不帶眼鏡的人在成片的反射光里總是很有對比感的。”她伸手指向遠處,我順着方向看去,坐在長椅上的人們正在伴着或明或暗的反光波浪偷偷的瞟着相親場地——暗是他們偷偷拉下偽裝露出眼睛的時候。

我看着像玻璃牆一樣明晃晃的眼鏡集群。

“如果我是因為沒有有趣的目標所以中途放棄了呢?”我開口。

她笑着低下了頭。耳環掛着的海豚和蝴蝶再次在空中飛舞。

“一定要我說么?”

我點了點頭。

“好吧,那麼,在相親的時候你碰到的永遠都是這麼一種人:他們正襟危坐,他們如履薄冰,他們的目標必須外貌與氣質並重,他們想要在其中得到結果——”她看向我的眼睛,歪了歪頭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有着競爭者的壓力,這就是男女雙方的博弈,他們誓要拿下這場艱苦的競速,出於對自己給對方印象的考慮,他們永遠也不可能主動露出別的樣子——除了大眾都可以理解的‘那一面’。因為他們是以結果為導向的,稍有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獨特的地方總是有不被理解的風險,於是人與人之間的對策越來越同質化……所以在這裡,‘遇到真正露出有趣一面的人’是不可能的,他們都在家裡,或者已經有伴兒咯。在這裡能得到的只有嚴絲合縫的‘伴侶’。”

“而你連基本的態度都沒有。”一口氣說完,她再次指了指我的着裝。Right on the target.

好像突然想通了。“是來幹什麼的?”女孩笑吟吟的指着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頭髮一點點被風吹散,蓋住了人魚的眼淚。

“那就逃走吧。”

她冷不丁的雙手把我推下台,我一下子從場地邊緣飛出好遠,冷靜硬朗的小號聲突兀的在jazz合奏的高潮處引爆,我從地上爬起來,正好看到她脫下了短褲,一絲不掛地站在高台上,身體隨着旋律上下搖擺,胸部與換氣關聯起起伏伏,本來負責演奏的jazz樂隊被尖叫的人群打斷了演出,前來相親的人們一擁而上,把她圍了起來——對於樂器solo的最高致意。喊聲吼聲震耳欲聾……

“また夜が明ければお別れ——”

我看不到自己的臉,想必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吧。

“夢は遠きまぼろしに——”

四季之歌。

視野里沒有思君的身影。我拿起手機,想要打個電話。

手機屏幕亮起,最上面有一條短信:“沒有戴眼鏡是不是很難受?”

下一句是:“我去給你買個墨鏡。”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的確是沒有帶眼鏡,可如果思君沒有和我一起來的話,也許我也不得不玩手機,我應該為此感謝思君吧。

可下一秒我就意識到,如果思君不來的話,我本就不會在這裡!我被自己氣笑了,一拳狠狠的砸在地面上,一邊疼痛,一邊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