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說,這個確實多多少少難為了我們點。”

我拿着一塊亞麻布用力的擦拭泛着變質啤酒酸味的山毛櫸桌面,試圖把桌子上泛着紫色的灰垢擦掉,隨之發出了類似口琴一樣吧唧吧唧的摩挲聲。與此同時向著桌子對面的計無疑吐苦水。

看他沒有理我的意思,我無聊的看了看手錶。

“你在聽嗎?”

計無疑翹着二郎腿,雙手抱頭靠在整個酒吧唯一的一張還掛着皮的皮製座椅上,不停扭着身子尋找最合適自己放鬆姿勢的模樣像一條一頭鑽進紅蘋果里的蛆,接着閉着眼打了一個響亮的嗝。我捂住鼻子,拿着手上的亞麻布抖落了幾下,試圖扇走從他嘴裡冒出來的酒氣——也許扇走的是圍攏在酒吧半亮不亮的燈泡下飛散着的酒沫一樣遮光的東西,管他呢。

皮椅吱嘎吱嘎不堪重負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計無疑放棄了對坐騎的虐待,猛地睜開眼,而這正是我想要的。

“你在幹嘛?!”

“我在擦桌子。擦那張到處都是你的開洞酒壺——灑出來的酒的桌子。你應該能理解吧。”

“我當然知道你在擦桌子,可你為什麼要拿我的衣服擦?!”

我深深的鞠了個躬——主要目的其實是彎腰,免得計無疑看到我憋不住笑的樣子。我雖然想整他,可是表面上還是要sorry一下,作為惡趣味精神的堅定追隨者,這才是一次惡趣味事件的完成環節。誰讓他不理我呢?

那塊亞麻布是我們倆好不容易從倉庫里的一堆雜物——里扯出來的帆布上剪下來的,後來變成了他的內褲。

“對不起。不過看到你還是這麼有精神,我果然還是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計無疑瞪着眼睛看着我,過了一會,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能用“沒聽見我說話”這個理由來拒絕聊天了,於是他坐起身來。十指交錯着,在那之上的是他尖銳的、不懷好意的視線。看着他動感的、擰在一起的眉毛,我不禁把街霸5里加載界面里隆苦大仇深的樣子和他比較——也許這就是苦行者的氣場吧,眼神像錐子一樣。

我並沒有被他嚇到,畢竟這也是在我預料之中的。

我滿意的坐在了他的對面,準備開始與他的對話,作為交換,我把他可憐的內褲放在了一旁,是觸手可及的位置。一方面是表示誠意,另一方面是留條後路:如果他要揍我,我就把這條內褲扔到酒吧的吊燈上去,然後再扭頭跑掉。他大概會先踩着凳子上去拿那條內褲吧,這也是我想要的。

如果他非要不依不饒的追着我揍的話,那我也會很感動的——在物資這麼緊缺的深潛星上,他居然把我看得比內褲還重要。也許我會一邊跑一邊痛哭流涕然後改過自新吧……當然只是也許。反正他也追不上我,我只是留個后着而已——經過51次逃脫,計無疑成功的證明了自己在追逐上是個毫無天分的人,因此我並不害怕這樣做。我扯了扯白襯衫的衣領,儘可能的蓋住那上面的污點,免得讓計無疑分心。

“你準備的怎麼樣了?”

計無疑陷入了沉默。

這傢伙當然猜到我要說什麼了,他連看都沒看我。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打着哈欠。“要不然糊弄糊弄就好了,我又不會跟他們說。就這樣假裝呆在那東西前面吧。”接着眯着眼睛觀察計無疑的表情——

時刻準備大事化小。

好像泄了勁一樣,計無疑手臂交叉着,慢慢的趴在了桌子上,如同一隻萎靡到沒空取悅自己的貓。如果是那隻毛色斑駁的斑點貓的話,現在應該在舔自己的毛髮吧。

我看他好像動了心,於是再次拋出自認為比較有誘惑力的說辭。“其實你也知道,從這個距離看,我們的望遠鏡根本不可能看到九千萬光年外的信號吧。單憑視力好這種愚不可及的條件,我們倆完全沒必要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

有件事忘記說了。

深潛星大概快要完了。

完蛋了。

宜居環境也好,資源儲備也好——都從不同意義上接近“完蛋”的標準。“你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一位哲人如是描述窘迫的現狀,這句話對於行星來說也通用吧。

窮則思變。深潛星上的人們想到的辦法是——

觀測。

用天文望遠鏡觀測。就像看門狗要鼻子靈一樣,使用望遠鏡的觀測者也要視力好。於是經過嚴格的視力檢測,我和計無疑就被分配了觀測者的位置。過幾天,我們就要像澀谷車站門口的八公守候着不會回來的上野教授一樣,天天守在那台該死的天文望遠鏡前面。

不同的是,八公等候的是熟悉的親人,我和計無疑等待的是聞所未聞的東西——我們祈求着地球那邊能發來救援的信號供我們定位。可是我知道,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簡直為0。

爺爺在我小時候講過移民的原因。“地球那時馬上就要被自己四分之一重量的星體砸中了。”他是這麼說的。所以兩億年過後的今天,地球還在不在都是兩說吧。我們的行為,有點像流浪漢問難民要東西吃一樣——

總之就是很好笑。畢竟本來就是扔我們出去逃亡的說。

更何況,目的是逃亡的我們落在了錯誤的星球上。緊急處理髮射的飛船,就像晃晃悠悠的陀螺一樣,再怎麼抽也會慢慢的偏離原定的軌道……想想都知道,即使會發射什麼亂七八糟的信號,地球那邊也不會朝偏了十萬八千里的深潛星發射吧。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碰運氣,妄想在信號的海洋里撈出那根救命的針。

怎麼想都不可能吧。

大約五百年之後,本來就不怎麼宜居的深潛星上,資源在那個時候就會耗盡。除非地球那邊發了第二支,或者第N支艦隊恰好落在深潛星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然就是看到了“你們好啊!”“我們是地球人!”“我們要來了!”這種用不着解碼、簡潔明了的信號,也來不及定位地球的位置了。

“反正我們也活不到五百年。後面是什麼樣子的,跟我們沒有關係啦。”我這麼說。

計無疑突然抬起頭來,和我的眼神相交,我差點以為他要揍我。

他的眼睛紅紅的,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吧。因為剛剛枕在手臂上的緣故,頭髮亂糟糟的呈現出雜草的模樣,本來就不好的光線透過他凌亂的頭髮,被我收入眼底的時候自然就更糟糕——不過這倒蠻符合密謀的氛圍的。被陰影蓋住半邊的嘴角抽動了幾下。計無疑好像要張嘴說話,可最後還是沒了動靜。

說實在的,我沒想到計無疑會這麼猶豫。以我對他的了解,這種事情該是直接彈冠接英雄所見略同才對,就像兩個人約好了一起抄別人的作業一樣自然。這傢伙又不是為了真理能獻出生命的那種衛道士。

“你不會真想試試吧?那還不如把兩根望遠鏡接在一起,那樣估計能直接看到索倫星上外星人臉上的黑頭。”我調侃道,“咱們這裡的望遠鏡倍率根本不夠用。”

呃,應該沒有人會拿兩根望遠鏡接在一起看遠處吧。

當然除了我。

小時候會拿着少見的針孔攝相機接在家裡的低倍望遠鏡上,看隔壁的女孩子換衣服。不過也只是做過而已,實際上連聚焦都做不到——在相機連接着的顯示器里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一團迷霧,清晰度完全和倍率成反比,越想獲得信息,反而只能看到nothing。

“我昨天已經用過觀測台了。”一反讓我獨角戲的態勢,計無疑開口。

我回過神來,看着計無疑。

呃,那地方不是只有觀測者才能進嗎。觀測台一直是深潛星上保密與安全性並重的區域,由於觀測對於我們未來的重要性,無關人員一向是不得入內的。而在昨天,我和計無疑還沒有被選為觀測者……

難道是翻牆進去的嗎。

“是和娜娜姐一起進去的。之前和她一起的觀測者沒來,我剛好路過,就叫上我了。”計無疑喃喃道,聲音漸小。“觀測台換了個門衛。”

啊,娜娜在之前, 也被選為觀測者了嗎。

我明白了計無疑魂不守舍的原因。他很喜歡那個叫娜娜的女孩子。

我也很喜歡她。

沒人不喜歡她。和別人不同,她的眼睛裡,總是有着一股霧氣,總是給人以一種“她在哭泣”的錯覺。

與外表相反,娜娜是我認識過的,最喜歡笑的孩子。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會笑,寫不完作業被訓的時候會笑,就連觀測這種註定沒有結果的工作,她也是笑着報名的——與其說她是什麼工作都能做下去的溫柔家,不如說她是僅有的對於“觀測”這件結果虛無縹緲的事情還抱有想象的人吧。

和心愛的女孩子呆在一起的話,也許是很耗精力。那我現在所做的反而是強人所難的事情,佔用了計無疑的休息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我該讓計無疑在喜歡女孩的陰影,哦不,芬芳氣息中再沉醉一會的,即使是在夢裡。

不過,我還是要把這件事情的結果和計無疑做個了結。心裡明明說了應該讓計無疑休息,手上卻還是做着與之相悖的事情,真卑鄙。

但,對於“正確”的事情來說,這也是沒法避免的小小犧牲吧。我也有着自己的苦衷呢。

“那,昨天去了,今天就不要去了吧。”我說,“你應該也明白,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有點可悲呢。像是一直碰壁,卻還想要跳出密閉玻璃瓶的螞蚱一樣。昨天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這就是現實。

我用右手的拇指食指捏了個半合的環,靠近我的眼睛,這樣計無疑鬱悶的臉就被裝進了我的右手裡。

“可是,”計無疑激動地錘了一下桌子,把我嚇了一跳。“我看到東西了!”

我愣住了,完全沒想到計無疑給出的是這樣的回答。本來心裡已經盤算出一千條勸計無疑和我一起喝酒不去觀測的說辭——

只有這個回答,我完全沒法反駁。

“你看到什麼了?”

“光。”

如此無厘頭的回復,我一時間想不明白該怎麼回答,該從何說起。

如果是別人的話,我應該會裝作聽懂了一樣笑笑吧。可是看着計無疑認真的眼睛,我沒辦法說出別的話。他的眼睛在說話:

“我說的是真的。”

我呼了口氣。

“可是,今天去的話,也許它就不在了哦?”

“是朝着我們這裡旅行的光。雖然幾乎看不見,可昨天我看了好久哦。”計無疑的眼睛在發光。“也許今天,就能看到那上面傳遞的什麼信息!”

“你知道測不準原理嗎?”

我突然這麼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個。

我只知道計無疑這個沒看過書的人肯定不知道。於是,我自顧自的開始胡說起來。

“測不準原理,就是,你不可能同時知道那道光的位置和速度啊。”

才怪。

測不準原理明明是用來說明粒子位置的不確定性的。明顯是在偷換概念吧。

“你不可能在那麼遠的距離,又確定信息的坐標,又能精度很高的讀出那上面的東西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了。如果器材和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當然是能做到的吧。

如果我們能非常精確的知道現在的事情,根據因果律來說,那也就是可以看到未來了吧,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腦子裡突然閃過這麼多無關的話語,有點頭痛。

也許只是我不相信,“有一道帶着信息的光束,正在朝着深潛星前進”這個消息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成了那種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

不過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只有對於當下發生的事情有着清醒的認識,才能活下去吧。對於惡劣的現狀,一昧的樂觀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會因為對困難預計不足而第一個死掉。不說別的,與想象不符、逐漸惡劣的居住條件和總是事與願違的現實環境就足以摧垮那些單純的樂天派了。現在還在深潛星上生活的人,沒有人讀過童話,也許就連童話書這種東西也已經因為取暖的原因在不知什麼時候投入了火堆里。

這裡已經沒有幻想滋生的土壤了。換句話說,擁有着趨於正面心態的人早就被自然選擇掉了。

啊,除了娜娜。

“只是剛剛看到光束的話,完全沒把握能在條件能撐下去的情況下定位光束的來源啊。”

可喜可賀,我終於說出一句條理清晰,起碼能讓人聽懂的話了。

“那也許是另一顆、類似於深潛星的星球發的光呢?”

我再次和計無疑的視線相交。

“如果是那樣的話,只要我能再看的遠一點,也許就能看到我們的未來吧。”

計無疑的臉上滿是憧憬。

那顆在茫茫宇宙某處,和深潛星幾乎一模一樣的星球發的光,就像“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它經歷了現在深潛星經歷的一切,然後把影像無意間通過光的方式傳送到整個宇宙,恰好落在深潛星上,一直守望着的我們眼裡。

啊,沒錯。想想都很浪漫。

從道理上來講,好像確實是這樣。就像在地球上以超過自轉的速度反向行進,可以暫時保持在某個時區,甚至可以前進到更早的時候,實現時間躍遷——以一種自欺欺人的形式。

計無疑離開了那張皮椅,把他的風衣領子拉高。這麼做的明明是他,我卻沒來由的哆嗦了一下。雙手靠到嘴邊,輕飄飄的呵出白霧,許下柔情。

“走吧?”

我被他說服了。

“走吧。”

他忘記了他的內褲。

“怎麼這麼慢?”

計無疑肩膀靠着門框,看上去快睡著了。

“人有三急。”

計無疑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推開Mr.Wonder酒吧漏風的門,我們漫步在黑夜裡。

“要喝點東西嗎?”

“什麼東西?”

聯繫上下文之後,計無疑的表情如臨大敵。我笑了出來。

“我雖然很惡趣味,但也不會做這麼過分的事情。”

我拿出了手上的兩罐百事可樂,遞了一罐給計無疑。東西都到手了,這傢伙還在檢查這罐可樂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可惜猴子和人的區別就在於,猴子不會研究工具,計無疑也一樣,我靜靜地看着他擺弄那罐可樂。

“是售貨機里買的啦。”我給了他的頭一巴掌。“不含添加劑。”

他放棄了對於那罐可樂的研究,可是他也沒有喝,我就猜到他會這樣。

“為什麼是百事可樂?”

“因為自動售貨機里只有百事可樂。”

“雪碧呢?”

“沒有。”

“缶ビール呢?”

“……”

kanbiru,是罐裝啤酒。這傢伙還沒喝夠嗎,明明剛才就已經快醉倒了。

“真可惜。我不喜歡百事可樂,”計無疑說,“如果是可口可樂的話我就喝了。”

“有區別嗎?”

我不是那種專業飲品鑒賞家,也沒有興趣了解有關知識。可是如果是計無疑說的話,那我願聞其詳。

可他半天沒有說話,看來在轉動自己所剩無幾的大腦。

“百事可樂是潔廁靈。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吧,這東西就該在你剛才急完了之後拿去沖廁所。”

……想了半天,原來還是暴論收尾。不過也真是一錘定音的好手段。

“那為什麼售貨機里,只有百事可樂,而沒有可口可樂呢?”

計無疑在原地停了下來,想了一會——我們已經走到了觀測台門口。

“也許是進貨商喜歡可口可樂,所以把它們全都留下來了。所以與此對應的,售貨機里全都是沒人喝的百事可樂。”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計無疑也許應該去做慈善,像他這種腦子的人,也許真的會做出“為了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留在身邊所以根本不考慮收益”的事情。在他的思想里,這真的是事情的真相吧——不過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跟着他一起在前往觀測台的路上:人總是有着這樣,奇怪的世界創造癖。

我和他走向了觀測台門口。快深夜了,月光下泛着銀芒的大門旁,依然有着看守的門衛。

可是,與計無疑描述的不符,門衛並沒有換。他們一邊不耐煩的打着哈欠,一邊熟稔的邁步上前,拿着探測儀檢查我們身上有沒有違禁物品。

滴。滴。

探測儀響了起來。給我檢查的門衛精神一振,快速的把我的袖子向上拉——

是一塊老舊的、錶盤已經氧化的黃銅手錶,幾乎只能憑着指針大概知道目前時間,別的地方就像得了白癜風一樣慘不忍睹。我也不想用這麼一塊不但已經不能用、甚至看上去就很丟人的表,可,誰讓它是爺爺的遺物呢。

“啊,讓您多慮了。只是一塊手錶而已。”

我向門衛陪着笑,他似乎也覺得自己神經大條了點,緊繃著的臉鬆弛了下來。

滴。滴。

鑰匙。

滴。滴。

可樂,甚至還有過時的硬幣——門衛的表情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他拿起我的可樂用力的晃了晃,罐子里所剩無幾的可樂無辜的發出了可憐兮兮的響聲,甚至灑了出來。

“你們是第一次來嗎?”

計無疑無辜的搖了搖頭。

“下次不要帶這些東西進來了,好嗎?觀測台里不允許攜帶這些物品。”說著,門衛簡單的扣留了我們的手機,便注視着我們走進黑漆漆的觀測台。

我知道觀測台里有燈——以前夜裡途經這裡的時候,曾經有幾次目睹觀測台里有照明的維修。可我現在也沒心思去開燈,也沒必要。畢竟是要看來自太空的信息,本地光源一定會影響收光吧——正這麼想的時候,計無疑走到瞭望遠鏡前,放下了手中的可樂,他慢慢靠近那台古舊的望遠鏡。

“就是這個。”短暫的觀察后,他沖我招手,小心翼翼的避免碰到望遠鏡,免得影響參數。

我晃晃悠悠的湊到瞭望遠鏡彎着的目鏡上,有種在看鏡子的感覺——不同的是鏡子的另一面是未來的我,就像好多個鏡子在空中重疊,把未來我的影像從時間的那一端反射到這邊的我的眼裡。

不用計無疑開口,如果他第一時間沒有在用它的話,我已經在看了,就像黑洞一樣,那裡的東西吸引着我。可是,結果還是讓我失望了。

除了大片被黑色填補着的空間,視野里只有幾個微小的幾乎不可見的光點,和我預想中的一樣,可是這次我很失落。

“有東西么?”

“有啊。就在視野的中心靠上的地方,看起來像是一排字的那些。”

我的頭有點痛。

這種東西,也許就是見仁見智吧。就像小時候透過工廠的煙囪冒出來的濃霧,用肉眼看星座與星雲,每次觀察,我什麼都看不到。可是這個時候問旁邊的爺爺,他總會用手一指,然後說:

“你啊你啊,你看那裡。”

“我看了那裡,怎麼了?”

“你看到那裡有顆星星沒?”

“沒有。”

“你再想想?”

“看到了。”

“你看到那裡的星星沒?”

食指再次重新定位。

“看到了。”

……

然後如此重複數遍,我只能勉強記得爺爺的手指指了哪裡,這對我來說已經是極限了。這個時候爺爺就會滿足的拿手指在滿是濃煙、黑不拉幾的夜空上指手畫腳。

“……所以這就是狂野猩座。”

每到這個時候,爺爺的表情就會很滿足。

我現在還記得這個星座,因為它的名字真的很狂野。但要說我看沒看到過,我是沒有的。

是爺爺看了那本《宜居星座調查九千種》之後才知道,那個方向上有個什麼狂野猩吧。可惜他沒有眼鏡戴,所以應該能看到好多個狂野猩,老頭都喜歡編故事講給小孩子吹牛。

我才不信呢。

……

“啊,我看到了。”我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那,你先繼續看吧。第一次來,我想好好熟悉一下這裡。”

說完這句話,我把計無疑一個人留在瞭望遠鏡前。也許這樣很不好,但我的心情有點差,說不出的難受。也許是像小時候爺爺說“下次路過那裡就去買棉花糖”,可是每到那個時候爺爺都說“沒錢了”一樣;也許只是單純的覺得時間被浪費,感覺自己被謀殺了;也許我只是覺得他在撒謊,總之是有點孩子氣。

我就是想把他撂在那裡。

舉起手裡的可樂,張嘴仰起頭。……那裡面一滴也沒有了,於是我拿走了另一罐可樂。

摸着黑走路也許是很危險,幸好觀測台內部空蕩蕩的。快步走向與那台巨大的、孤獨的望遠鏡相對的一邊,只是為了離那東西和計無疑遠一點,為了這件事,我現在什麼都可以做。

臉上突然有着堅硬的觸感,那東西差一點就戳到了我的眼睛。

材質很硬重,也許是橡木。在我眉心處,應該是樓梯吧。我伸手繼續向上觸碰,果然觸摸到了用於落腳的橫杆。試着把摸到的部分往下拉,結果它紋絲不動。

……算了,不管了,這東西就只有半截嗎,看來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摺疊式扶梯。我原地起跳,抓住扶梯向上爬到了觀測台二層。

二層可見度相比一層要稍好,雖然由於高度,月光更難照到二層深處,所幸順着樓梯爬上來后,一旁的矮腳柜上就擺着一根蠟燭。旁邊滴了相當大一部分的燭油,可蠟燭依然很長,是剛剛更換過的證明:蠟燭的側面依然是粗糙的,沒有融化過的跡象。除了燭油覆蓋著的部分,蠟燭的火光附近顯示的矮腳柜上層部分布滿了蛛網。看來這個柜子只是為了放蠟燭用,而且並沒有到專人清理的地步。

我停下了腳步。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呼吸都儘力屏住,終於聽清楚了:

抽泣。

時遠時近,因為聲音大小的變化,我完全沒法判斷對方的位置。聽起來非常克制,可確確實實是在抽泣。我拿起旁邊的蠟燭。也許是被嚇到了,在那一瞬間,抽泣聲消失了。

——可是我也藉機看清楚了二樓的景象。

隔着一層透明的障壁外,她的身體像是有着莫名的魔力,吸引着我的視線。

(啊 你這樣膽怯)

一絲不掛。

(是因為 看到了此刻光景吧)

玫瑰花瓣隨着水流打着小小的旋渦,靜靜的。

(就像攔路妖魔)

咬着嘴唇的樣子惹人憐愛,蠟燭映出的淚痕卻已經觸及冰枝白玉般的鎖骨。

(低嘯響徹這深山層林)

她還是哭了出來,眼淚從緊閉着的眼角不自覺的滑落。

(在這深深寂寞之境 掀起驚天雪崩)

抽泣。滑落。

(如今又不知奔向何處 那狂奔的牛群)

直至落入,那最後保護着她的水中。

(今日姑且停止吧)

我跪了下來。

(在繪至一半的 那穗高山峰脊)

容器的上方冒着騰騰熱氣。

(灰綠雲靄 悄然四合)

模糊的快要看不清那裡的景象。血腥的洗浴。

(槍岳堅冰 已露初融)

毫無預兆的,浴池自行下降。

(群山倒映 重巒疊嶂)

雖是血色卻仍舊清晰的浴池裡,浮現出了幾個人的倒影。

(谷中白楊 迎風招展)

蒼老的男人女人們,手裡握住熟悉的血肉。

(今天的畫作便到此為止吧)

我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為免玷污這人跡罕至的神苑)

耳邊傳來大口嚼食的聲音。

(再度燃起 稱意的篝火吧)

還有一聲悶響倒地的響聲。

(在天然潔凈的青苔上)

循聲望去,在古舊的望遠鏡旁。

(請你也安靜的坐下)

躺在那裡的是計無疑的身體。

(啊 你那樣不安 是因為看見了那頭)

負面感情已經充滿了我的頭腦,可耳邊的進食聲還在繼續。

(將一鬨而散的母牛群追逐的 令人毛骨悚然 氣喘吁吁)

我機械的回頭,強逼自己睜開眼。蒼老的臉龐上,露出了病態的笑容。

(渾身鮮血 年輕卻又面目全非的 公牛啊)

尾椎骨已經整節的露了出來。她在微笑。

(在這神聖的山頭上 那露骨的獸性)

意志和本能糾纏。凝噎和微笑變換。

(總有一天你也會感同身受吧)

手裡的蠟燭變得沒有了溫度。

(當你歷經滄桑 閱盡繁華)

燭油滴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也許已經被燙的不成樣子了。可我不在乎。

(終將理解這靜默之愛 莞爾微笑)

我只想對她微笑。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

娜娜終於沒有抽泣,還是微笑着。

凝固着。

是看到我的笑了嗎?

我自己也不清楚。有沒有笑出來,我沒有她勇敢。

“令人意想不到。”

“……”

“是在想下面那個孩子嗎?他活該。”

老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

“最後的最後,你不想知道我什麼意思嗎?”

我的身體在發抖。

“也許已經猜到了吧?”

我現在只想透過面前的障壁,把這個老頭咬下一塊肉來。

“為了自己的私慾讓其他人買單。”

……

“故意把和對方同行的人支開。”

別說了。

“被抓住后,居然同意拿你來換命。”

“……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話的老人停頓了一下。我控制住自己,不與他對視。

“居然不知道。”

停頓。

“不過也不可能完全不清楚,畢竟,每次觀測,你的數據都有二次修改,這些年,你用這方法推了不少該在你後面的年輕人上去吧。”

不然我也不會,得知自己被選中之後便知道危險。

又一次停頓。

“更何況……你是他的孫子。這個方案還是他提出來的。”

別說了……

“這你總不可能不知道吧?”老人輕蔑的笑,“望遠鏡上的濾光鏡,還是用他的表鏡糊上去的。”

我當然知道。

爺爺跟我說過,不要參加所謂的觀測。可我今天還是來了……

對不起。

“想想就好笑,這種借口居然還真的可以用這麼長時間。”又是一聲輕蔑的笑聲。“不過要是沒有這種方法,深潛星上的人們早就全部死掉了吧。”

說是觀測,實際上就是挑選食材吧。

“與其不切實際的浪費能源,我向你們道歉。只能採用這種方法,讓知識最豐富的人們活下來——”

我拉開可樂的拉環,一下子掏進了我的左邊耳朵。

“自欺欺人也沒有用哦,就是——”

兩隻耳朵的耳膜都捅爛掉,他們也還是能說出那些話來吧。

不管我聽沒聽到,他們都是那麼認為的,也都會說出來。就像空氣中的電磁波一樣——只是我察覺不到而已。

不過,終於聽不到聲音了。只有伴着嗡嗡的天旋地轉感。

我沒有再看娜娜的身體。翻身踉蹌的跳下了樓。

沉默的望遠鏡旁邊,計無疑靜靜的躺着,聞到了刺鼻的燒焦氣味。

右眼的眼眶焦褐,看不出眼睛的形狀,只能勉強的看出眼窩裡安放着的糜爛的眼球,大概連帶着視覺神經都已經燒毀了吧。

我彎下腰:他的右手閃爍着一點一點的微光。我輕輕的拿了下來,是一枚濾鏡。靠向手心的那一面稍顯清潔,露出的那部分布滿了霉點。我擼起左袖,把它放在那塊黃銅表上,正合適。表面顯示着,馬上就是深夜24:00,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候。

呼。我嘆了口氣,用左袖把眼淚擦乾淨,吸了吸鼻子,放下了手中的燃盡的蠟燭和開啟過的可樂罐。

我輸了。

可是總是有機會的。明天一早,廣播站就會看到那個被我裝在可樂罐里的針孔攝像頭拍到的東西吧,雖然知道會有不好的結果,可由於計無疑的原因,我現在已經可以接受了。總是會有黑夜的。可是在黑夜中觀測之後,會看到光的吧。

即使是幻覺。

我彎下腰,湊近了黑洞一樣的天文望遠鏡,灼熱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

我無力的向後仰倒。

浩瀚的穹頂下、站着一群、用手擦拭嘴角鮮血的、累累白骨。

測不準原理,實際上也是指,真理和謬誤之間的相互轉換,即事實在不同的人眼裡會有不同的看法,就像人不可以做到完全客觀一樣。沒有介質,沒有空氣,那麼看到的東西,也未必是真理,也許會什麼都看不到,但那些東西,它們還是存在着的。作為科學數據而言,人也不可能完美的知道當下發生的所有事情,只能根據已知的情況應對。所以,相對於“理解的真相”是什麼樣子,“自己的應對”是更重要的。再細緻的刻度也有精度誤差——這就是測不準原理:這是胡說的。

換句話說,霸凌別人的小朋友往往都不覺得自己霸凌了別人,被調查的時候會本能的為自己開脫,這是本文的重點。

粗略的說下來,濾鏡,就是把存在的東西轉變為人們可見的景象。

那裡的信息,其實是次要的,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你們都放棄希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