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泡沫之羽（六）
一年多前，黎鹭离开故乡，成为一名虚拟偶像。入职前，她提前一周就买好了去E-01的车票，记得那时正是人造樱的花期，陌生的城市绚烂夺目，熙攘的街道上，闻得到所有行人梦想的气息。一只会说话的狸花猫接待了她，带她到会议室进行入职培训。
“……虚拟空间的提供商，紫藤。看地图，从这里经过百合，就到了紫藤的园区，一整座只服务于虚拟世界的园区。有机会可以见识一下……”
猫讲解着幻灯片，但她却无心聆听，究其原因，身旁坐着一位蓝色短发的少女：微蜷着小动物般的身姿，双手叠在一起，默默把裙子揪出褶皱。一对上视线，少女就连忙低下了头，微开着口欲言又止。
坐在这里的话，果然是同事吧？能与这么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一起共事，成为偶像真是太好了！她贴近身子，兴奋地耳语起来：“嗨，你也是新来的吧？我是黎鹭，黎明的明，白鹭的鹭，我们一起加油。”
“梅……你好。”对方略带迟疑地点头，说话吞吞吐吐。认识了这位新同事，黎鹭想都没想，直接单方面握起了她的手：“梅梅，一起实现梦想吧！”
几天后，她们进入虚拟空间，调出操作界面，着手创建皮套人格。黎鹭一阵操作，心满意足地端详着，等不及向梅展示自己的杰作：“你瞧你瞧，粉色双马尾、白色连衣裙，是不是超绝可爱！”
如她所料，梅瞪大了双眼，似乎被她的虚拟形象迷住了：“嗯……真的给人一种天使下凡的感觉呢。”
得到答复，她灵思泉涌，手上点点划划，嘴里滔滔不绝：“那就设定成粉色的天使，怎么样？唱歌好听，最喜欢吃甜食，看上去清纯可爱，但也有腹黑的一面。我想想……对了，虽然模型看不到，但是有一双纯白的羽翼，呵呵，平时是隐形的啦！”
“不错呢，要叫什么名字呢？”
“嗯……黎鹭黎鹭——就叫‘莉卡露’吧！”
梅轻笑一声，调出自己的界面，若有所思地操作起来：“那我……我就是蓝色的天使，性格方面……”
黎鹭看着梅从数据库里挑出标签，大抵是“活力”、“笨蛋”、“自来熟”一类的阳角属性，这不是与现实里完全相反吗？入职培训介绍过，虚拟形象是由中之人的自我认知构成的。在虚拟空间里，数据库可以干涉中之人的意识，令她们产生标签化的自我认知，由此诞生的虚拟形象，便是“虚拟偶像”这一景观。
也因此，标签越贴近本人，皮套人格就越容易驾驭，梅的选择完全是和自己过不去嘛。想到这里，她不禁揶揄一笑：“不错哟，一上来就挑战高难度吗？”
对方露出一抹青涩的笑容，手指一圈圈把玩自己的耳发，沉思数秒，才又难为情地嗫嚅起来：“这是……我希望成为的自己。”
她想为梅打气，伸手拨开她近乎遮眼的发梢，原本阴沉的形象，一下子就清爽明丽：“这样就已经很阳角了呢。”
之后，她们创建社交账号，并上传了一段自我介绍的视频。和梅一起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黎鹭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她握着终端，不停刷新着账号主页，到底能否获得人们的喜爱呢？这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真想直接息屏，却又完全停不下来刷新的手，而身旁的梅也同样正襟危坐，摒住了呼吸，只顾着探头凝望屏幕。
几分钟后，粉丝数冷不丁从“0”变成了“1”，她们都不禁跳了起来，几乎要直接摔到地上：
“梅梅，你看！！”
“嗯——！”
Φ
最初的几个月，她总是逐条回复粉丝留言，每次都忍不住写一大段，却又删得只剩寥寥数语。那段时间，每涨一个粉、多出一条留言，她都扭在床上夜不能寐。
没错，她想成为偶像，无论如何都想成为偶像。为此，她才瞒着父母参加了遴选会，并只身前往了陌生的城市。唱歌、跳舞、用心意带给人们梦想和希望，自幼以来，她就认为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一定要将这份心意传达出去，对她而言，绝对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积蓄了一定人气，她们成功举办了首场LIVE，站在舞台中央，她献上了出道单曲《泡沫之羽》。她们开始发售周边，她自己也买了一张莉卡露的挂画，贴到卧室墙上一起床就能看到的位置。每天早上，一看到那张挂画，她就想起自己的梦想，奔出门，天黑了才回来，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然而，那之后——
她们逐渐察觉到彼此人格的变化：
“梅梅，你最近……是不是变得更爱笑了，话也说得太多了点？”
“哎呀，有吗？我都没注意过呢！哈哈，这么说黎鹭也是，不觉得自己坏心眼有点多吗？你刚开始——可是个更加体贴的人才对呀！”
她们询问运营，得知了皮套人格的副作用。当晚，梅把她叫到公寓，在她怀里哭成泪人。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黎鹭，虚拟偶像难道就是这样的存在吗？我们的生命，都只不过是公司的一次性电池啊！这对我们……也太过分了吧。早知道会这样，我宁愿不要变成阳角！不要变得引人注目啊！”
安抚着梅，她也同样失魂落魄，一杆天枰在她心头摇曳不止：一端是自己从小的梦想、是对自己而言或许比家人还重要的粉丝们。另一端则是自己的人格、是自己之所以还能被称之为“自己”的东西。
被皮套同化，最终丧失自我，这就是自己所选择的结局吗？自己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她鼻尖一酸，不自觉合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眼时，眼里满是模糊的泪光。
“梅梅，我是不会放弃的。”
“黎鹭……为什么？”
“我是不会放弃的。有那么多支持我的人，我怎么放得下他们呢？我的梦想，不仅是我自己的，还同样属于他们。我不会再为自己的命运落泪，因为——我选择成为莉卡露。虚拟偶像，是不会哭的。”
似乎是受到她的感染，梅也稍许稳定了意识。她们虽自知自己的人格正在变得标签化，却依旧坚持着偶像活动，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半年。
Φ
一次偶然，她私下借用办公室的终端，并意外得知事务所作为洗钱站点的真相。
自己真实的人气远没有数据上那么乐观，而曾经视作宝物的每一个粉丝、每一条留言、每一单应援，都有可能是伪造的——是假的啊！
自己一直相信着梦想成真的假象，以为用心意就能换来粉丝的支持，就连生命也在所不惜，到头来，却不过是公司的一次性电池，是商业运作中一颗可被随意替换的螺丝钉！说到底，自己的心意、自己的努力，其实根本无关就紧要不是吗！
真是太愚蠢、太可笑了……
她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梅，对方也因此一蹶不振，人格的标签化程度瞬间恶化。似乎无论怎么呼唤，她都唤不回曾经那个能流露青涩笑容的少女了。就像她能笃定“梅洛辛”不是“梅”一样，“莉卡露”也绝对不是真正的自己。皮套——终究只是寄生于人格之上的一层画皮罢了。
即便如此——
她也早已无法舍弃自己一手打造的莉卡露了。
莉卡露仍旧是她的梦想。她日复一日地驱动着那具皮套人格，即便这种行为早已丧失意义。她知道，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痛苦地等待着仅存的人格消失殆尽。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舍弃莉卡露。
要是当初没发现事务所的内幕就好了。那样的话，自己不就能一直活在美梦中了吗？挥之不去的悔意，每夜都在她的心头擅自蠕动。时间就这样残酷地流转，直到那天晚上……
“大家好，这里是P&B事务所的新人虚拟偶像——GAMER爱。爱是网络空间里的游戏玩家，最喜欢的事情是打游戏，第二喜欢的也是打游戏，今后还会进行杂谈和料理！感兴趣的话还请订阅我的频道，不来……不来推一下吗？”
事务所来了一位新人，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当初的梅和自己。
“小爱，为什么想做虚拟偶像呢？”
“嗯……为什么呢？嘿嘿，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一问一答，那晚踩下油门时，她就已萌生念头，要让身旁的后辈退出事务所。不能让她重蹈覆辙，不能让她成为虚拟偶像！这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尚且一无所知的她，不是吗？
呵，分明只是借口罢了。
她无法舍弃莉卡露。直到日后运营告知她莉卡露也即将毕业时，那份埋藏于心底的决意，才最终化作了对“爱”的杀意。
Φ
自从她在天台告诉了小爱一切的真相，又过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下午，终端才再次收到对方的讯息：
“小鹭，晚上可以来我这里一趟吗？”
为了保住莉卡露，自己对她做了过分的事，明明已经无话可说了。事到如今，她到底还想做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呢？黎鹭攥着手上的终端，许久才下定决心，回了一个“OK”，对方随即告诉她具体的门牌号。
思考着眼下的境况，她驱车前往小爱的公寓。小爱违约本色出演，这是不争的事实，对实际上没有皮套人格的她而言，辞退就必须毕业，而毕业就意味着死亡。只要自己动动嘴告诉运营这一事实，便能立刻除掉她，如此一来，事务所便只剩自己一位艺人，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保住莉卡露了。
当然，要这么做的话，自己早就做了……
另一方面，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不久之后莉卡露就会毕业，而自己也将被事务所辞退，到那时，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作梦幻泡影。就算因此保住了性命，不能成为偶像的人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对自己而言，这当然也是无法接受的——不就是为此才不惜伤害小爱的吗？
回过神来，她已站在公寓门前，眼下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按响门铃，开门的正是小爱，扫视一圈，屋里似乎只有她一人在。小爱毕恭毕敬，以笑脸将她迎进屋中，得知她没吃晚餐，又不由分说跑进了厨房，热情得像失了忆般。见小爱这样，她不好开口提些什么，索性装作一副放松的样子。
几分钟后，小爱端着两个碗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尬笑：“嘿嘿，屋里只有这个了，这是我做的……”
她接过碗瞅了瞅，怎么看都像是泡面，不过也是，几分钟自然做不出什么花样。唉，能这样待客的也就只有小爱了吧。她本就没抱多大期待，却还是发出了一声叹笑：“我说，你不是该更擅长料理的吗？”
看来这位大厨的确有些难堪，只顾着挠头苦笑：“嗨呀，那只是最开始的人设啦……只是标签。”
一阵揶揄后，她们动起了筷子，碗里是火鸡面，黎鹭没想到小爱还记得她爱吃辣的口味。说来上回吃火锅时，小爱就说过要再请自己一回，今晚不会就是为了这点小事吧？不管怎么说，吃完面的小爱已满脸通红，呛得直咳嗽，并抱着水壶大口灌水了。一副滑稽的样子，明显是在逞强。
“唉，也不必这样勉强自己吧？”
听见她的叹气，小爱掐着嗓子，边喘气边挤出陪笑。短暂休息后，她被领进卧室，地板是榻榻米，靠墙摆着衣柜和一个三人宽的大橱柜。小爱走到橱柜跟前，背后有一扇窗，霓虹灯的逆光洒进来，她的面颊染上了暧昧不清的暖色。
黎鹭默默跟了上去，此时此刻，她再也无法装作平静，小爱的示好就像裹着辣椒粉的软糖，反倒令她心里不是滋味。她面对面瞪着小爱，说话有些颤抖，眉头已拧得发硬了：“我说，你家在小园区，父母都是人渣，想必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才背井离乡成为偶像的，对吧？但是，我是不会同情你的，反倒是你，应该多多同情我才对啊……”
小爱的笑容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她耷拉脑袋嗫嚅着，脸上一副泫然欲泣：“虚拟偶像，应该是小鹭的梦想对吧……”
“你只是为了逃避现实，当不当偶像都无所谓吧？没错，对我来说，莉卡露可是付出了一切才勉强抓住的梦想啊！”
黎鹭几乎吼了出来。她愣了愣，难为情地咂舌，面颊烧灼，不禁抽噎起来：“我可是很卑鄙的，我会……夺走你的一切。”
“小鹭……”面前的人靠近半步，手欲伸又止，似乎想要搀扶她。真是的，明明被那样吼了，却仍要投来满目怜爱。被那样温柔的视线轻抚的话……自己不就无计可施了吗？真是太狡猾、太不像话了。
自从成为虚拟偶像以来，那份越积越多、无处宣泄的苦楚，已在她心头压抑太久，以至于最终化作了摧毁理智的雪崩。她自顾自倾诉着，不是为了博取对方的同情，而是在近乎本能地求助。
“我。偶像是我的梦想……但莉卡露……莉卡露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啊！我……真正的我，什么都没能传达。”
“不要再否定自己了，小鹭……你也有支持着你的人吧？”
“我讨厌自己啊，唱着别人写好的词！”
“小鹭……”
“跳着别人编织的舞！”
“小鹭……别说了……”
“表演着别人强加的模样！我这样的偶像，根本传达不到任何心意啊！”
“——传达得到啊！！”
听到突如其来的呐喊，原本激动的黎鹭愣在原地一时失语。她看到小爱的印堂完全阴沉下来，不停抹着眼泪，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埋怨什么：“传达得到啊……”
哐当一声，小爱一把掀开橱柜的门。
三人宽、高到几乎触顶的橱柜，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莉卡露的周边商品。
挂画、手办、唱片……凡发售的应有尽有。最里面是一张《泡沫之羽》，最外面则是最新发售的唱片，有着黎鹭本人的签名。
小爱捂起了脸，泪水从她的掌心倾涌而出：“我家在小园区……父母都是人渣……也没有任何朋友……一直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但是，这样的我……也曾被某人拯救了啊！我会来到事务所、会成为虚拟偶像、会成为不一样的自己——还不都是因为遇见了你吗！小鹭……我是你的粉丝啊，我们的相遇……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是啊，遥想过去——
“自从一年前，自从第一次听到《泡沫之羽》的那天，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啊！”
小爱……是自己的粉丝……
不，不不不……有人喜爱着自己，有人因憧憬自己而获得了改变生活勇气，明明有这样一位比家人还重要的粉丝，而自己……却对她做出了那般无情的事。这样的蠢事，自己绝对不会原谅啊！愧疚猛然袭来，在她心头引发二次雪崩，她只好语无伦次、慌不择言：“不，你根本不了解我！莉卡露……莉卡露只不过是一个皮套而已啊！”
小爱来到身前，双手过腰，轻轻挽起她背后的垂发，像托着两只黑色的羽翼：“你对我的心意，也全都是骗人的吗？”
“我明明，打算除掉你的……”
“小鹭，要除掉我的话，明明放任我被暗杀掉就好了，明明直接告发违约的事就好了，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那是因为……那当然是因为……”
——那当然是因为不忍再伤害你了啊。
未等黎鹭停止哽咽，面前的人再次温柔地开口了：“小鹭，你无法下定决心吧。所以，我们就再来一次吧——惩罚游戏，用这个决定去留，好吗？输掉的人就毕业。”
小爱……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那就这样决定吧。
她止住泪，微微颔首，做好了猜拳的架势。待对方退后一步，她们交换视线，异口同声：“拳、剪、布！”
她出了布，对方却没有出手。
慢一拍，拳头轻轻投进她的掌心：“这样……我就算还上了欠小鹭的人情吧。”
“蠢货！呆子！人情——怎么可能叫你还啊！”
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呢！
黎鹭浑身发颤，一推开面前的人，就挥着泪夺门而出。
这一切，果然还是自己的错……
“泡沫之羽……我后悔唱过那首歌。我……要是没做虚拟偶像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