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泡沫之羽(五)

小宫夺门而出后,狸花猫在桌上捂着脸滚来滚去:“完了!这下全完了!事务所要倒闭了!工资泡汤了!猫粮没有了!我要饿死了!说服者——都是你害的!”

见它开始无理取闹,谢莉娅怒目圆睁,一股脑发泄出心中的窝火:“哈——?什么叫都是我害的?还不是你默许了事情发生吗?何况你滚什么滚,以为自己变成猫就很可爱了吗?像你这么卑鄙的猫咪,送给我我都不会养的!”

猫像遭了雷劈,抬起头委屈流泪:“真的吗?”

她扶额叹气,闭目无语,没心情搭理被戳到痛处的猫。唉,自己原本只想威慑一下这位黑心的运营,没想到却一下子牵扯出更多纠葛。眼下,合同虽已终止,但眼看事态逐渐失控,自己怎能坐视不管呢?姑且先找到小宫,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吧。

她转身便要甩门离去,背后的猫连声央求起来:“说服者,我会继续付你钱的,请你收拾一下烂摊子吧!”

“不用你说,之后再找你算账。”

没错,自己会继续介入这场风波。不仅是为了守护偶像们,也是给作为粉丝的自己一个答复:对于世界、对于自己而言,虚拟偶像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这件事,自己必须找到答案。

当然,收入也必须考虑在内嘛,“兰”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她在事务所附近驱车搜寻,然而在这片繁华地带,这样找人如同大海捞针。一小时后,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拨通了小宫的电话,对方告诉她自己的位置,她听出一丝哭腔。结束了通话,她立即奔赴商城,赶到天台时,小宫正一个人失神地跪坐着,如同一尊石雕,只剩夜风仍在呼啸。

“小宫!”她跑过去牵起对方的手,干冷的触感直刺掌心。面前的人双目黯淡,头也不抬地盯着地板,脸上没有一处生色,她差点以为这是具人偶。见她这副模样,谢莉娅心里隐隐作痛,无论如何,应该先带她回去暖暖身子。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那冰凉的肩上,拄着她站起来,尽量轻声细语:“我们回去吧。”

“谢莉娅小姐……”小宫浑身发颤,在她怀里哭了出来:“我……要是没做虚拟偶像就好了。”

回到公寓,谢莉娅什么都没提,让她洗了个热水澡,抱着她入睡了。第二天一早,她依旧蔫蔫的,饭都没吃就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像在拒绝整个世界。谢莉娅把耳朵贴到门上,微弱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发生了这种事,确实该给她一点时间独处吧,想到这里,她索性放下正要敲门的手。

然而,到了中午,小宫仍然没有打开房门。再怎么不愿见人,到了饭点,她也该饿了吧?谢莉娅坐不住了,敲了敲门,没有回应,贴耳听了听,依旧是微弱的啜泣。唉,她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呢?

然而,仔细聆听,谢莉娅却毛骨悚然。

“呵呵……呵呵……”

她认出那并非啜泣,而是隐隐的窃笑声。一个猜想闪过脑海,她连忙大声呼喊同居人的名字,而对方果然无动于衷。她退了几步,咬紧牙关撞开门,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她的猜想:

同居人蜷在地上,一手捂嘴,另一手握着个小金属盒,一根数据线连在她的脑后,使她咯咯笑个不停。

“小宫——!”

谢莉娅怒吼着拽起她的衣领,想都没想就扇了一记耳光。面前的人如梦初醒,抚着脸一阵茫然,茫然又转为窘迫,最后化作哭腔:“谢莉娅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个呀,只要连上这个,就能一直看到有趣的东西了呢!发光的、发亮的、甜的、丑的、像吃零食一样,根本就不用思考……”

她后悔自己知道,后悔得只好无语凝噎。要是自己没加入过花语会、没参与过贩卖蜜糖的勾当就好了!做这种事,又和夺人性命有什么区别呢!她气得拔掉线,一把夺过金属盒,砸到地上就踩了个粉碎,又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整个人都要摔倒在地了。

脸上一直火辣辣的,她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坐到小宫面前,对方早已濒临崩溃,扑到她怀里纵声哭泣:“我……太没用了,差一点就变回了过去的自己。帮帮我吧,谢莉娅小姐,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小宫边哭边告诉她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自己违约的事、运营的决策、黎鹭的动机、皮套人格的内幕以及梅“辞职”的残酷真相。

震惊之余,她开始理解现状。对“兰”而言,中之人只不过是驱动皮套人格的一次性电池,她们最终都会被皮套同化,并永远丧失真正的自我。

然而,即便是这般成为电池的机会,她们也必须为此争个你死我活,因为一旦离开皮套,她们便无法创造任何价值了。大园区容不得废物存在,而小园区有多么危险,谢莉娅自己再清楚不过。

她也曾对花企心存幻想,原以为挤进花企日子就会好过,没想到那只不过是下一场互相蚕食的门票罢了。

回到当下,小宫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默不作声,眼睁睁看着黎鹭退场,隐藏着自己违约的秘密继续活下去。二是主动毕业,由于她违约本色出演,事务所无法找人替她,便只能留下唯一的黎鹭了。

这样的选择,她真的有勇气面对吗?

哭了好一阵子,小宫终于稍许恢复平静,谢莉娅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最后一颗泪珠:“走吧,我们去散散心,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在小宫的提议下,她们做了些准备,动身前往这个园区的杂音教会。顶部是人偶手臂簇拥成花的巨型雕塑,主体则是古典风格的大理石教堂,配色白中染金。杂音教团的建筑,谢莉娅隔着两条街就认了出来。

教会内部摆着几台自助祈祷机,供人随意使用。这机器方方正正,整体上像个盥洗池:本该是镜子的地方是个触控屏,本该是水龙头的位置嵌着个激光发射器。

触控屏上滚动着《圣洁调律》的节选:“亚当斯说,这里便是祭坛了。凡在此献上贡品,呼唤灵魂,即可暂时消除世间万物的杂音。”

谢莉娅没怎么来过杂音教会,这台设备,她今天也是头回使用。小宫在触控屏上点点划划,付了款,接着在池中央放入一个便携硬盘。她双手合十,鞠躬闭目,发射器放出一道炽光,硬盘瞬间就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梅前辈,请你收下这份大家的思念吧。”

这硬盘里存储着那场毕业LIVE上的全部粉丝留言。据小宫所说,这样就能将思念传达给远在天国的梅了。在她小时候,每年的固定时节,父母都会带她来到杂音教会,久而久之,她也就熟悉这祈祷机的用法了。

谢莉娅虽半信半疑,但也照猫画虎完成了操作。她放入一包烟,开始闭目祷告:“这回不会熄灭了。”

激光烧尽她的思念。

她又放入一份鲷鱼烧:“樱的特产,味道会不会正一点呢?尝尝吧。”

激光烧尽她的思念……

祈祷机到底有没有用呢?她说不准,但至少给在世的人一丝慰藉。办完事后,她载着小宫来到附近的城中樱园,并找了个临树的长椅歇脚。此时正是某种人造樱的花期,一抹浅粉告别枝头,与午后的日光一同乘上了风,消失在远空那蔚蓝的尽头。

小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两个冰淇淋甜筒:“谢莉娅小姐,谢谢你。”

“怎么变成了你安慰我呢?”

“怎么说呢?谢莉娅小姐给人一种……看上去很有故事的感觉?就像文字冒险游戏的主人公一样。”

谢莉娅接过她的好意,不禁笑了出来,心中却仍有些落寞:“唉,可惜我没有味觉呢。”

“咦?是这样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要介意,是我该谢谢你才对。”她说着装模做样舔了一口,却不自觉愣住了,没想到冰淇淋融化后,舌尖留下的并非只有冰凉:“这……这是香草味的?”

“没错呀?”对方歪歪头,对她前后矛盾的反应摸不着头脑。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呢?她立即检查自己的定制口腔。义体日志显示,味觉功能早就开始自行运作了。原来如此,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心理性厌食症就已被悄然治愈了啊,甚至早已不需要切断味觉。惊觉这一点,她心花怒放:“这样啊……谢谢你,小宫。”

或许自己,真的已与锈蚀心灵的暴雨达成和解了吧……

之后,像是在逃避正题,她与小宫随意聊了几句,了解到她的父母沉溺于感官蜜糖,常年对她不管不顾。但她也了解到,小宫虽然成长于小园区,却几乎只在书本和葬礼上见过命之花,甚至连什么是破戒者都不知道,这也都源于父母将她锁在家里——或许这是那对父母最后的底线吧。

以及,小宫虽然知道结晶是由命之花转化而来的,却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如她所言,结晶就是钱、是水,人不能不花钱,也不能三天不喝水,但谁会对花钱或喝水这种事感到奇怪呢?谢莉娅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没当过牛仔或雇佣兵的人,自然不会理解结晶的分量。

一阵闲聊过后,她终于切入正题:“事务所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低头沉默了许久,小宫眺望樱园,远处的樱枝在她眼中随风摇曳,化作两行清泪:“我不想伤害小鹭。虚拟偶像应该是小鹭的梦想吧。即使清楚皮套人格的内幕,小鹭她依然没有放弃莉卡露的身份,小鹭她……早已接受了那样残酷的命运啊……”

哽咽着,她又捂起胸口,挣扎着闭紧双眼:“但是,我也不想牺牲自己。不做虚拟偶像的话,我不就完全一无所有了吗?可是我,不,我现在——真的能接受被皮套同化的结局吗?谢莉娅小姐,我太软弱了,我——做不出选择啊!”

谢莉娅靠在椅背上昂首沉思,视野里尽是茂盛的樱枝,日光迷离,花瓣也清透得宛如白玉,她有些恍惚,好一阵子才开口:“真美啊,但是——我最讨厌花了。这座城市,不就是一座无边的花园吗?花朵竞相争艳,却只能迎来凋亡的结局。望着一朵凋零的花,我也曾想过向谁复仇,但最终却无从下手,因为我发现——凶手其实是整座花园。”

“谢莉娅小姐……”

“所以,我决定背负着命运继续前进,以自己的意志面对沿途的每一个选择。那样的话,即便与人互相蚕食,我也有在真正地活着吧。呵呵,怎么样?像是主人公会说的话吧?”

“原来……活着是件这么困难的事呀。”对方止住泪若有所思,似乎冷静了些。谢莉娅取出自己的终端,递到她手里,正播放着一个录音文件:“何况,你也还有要对她说的话吧?”

录音是一段清唱版的《泡沫之羽》。

“谢莉娅小姐……那时原来在场吗?我都没注意到呢。”

她避开视线,扭捏地撩了下银发:“不放心你一个人跑出去。所以才跟着你,披着光学迷彩。”

“我明白了,”小宫把终端贴在耳边,默默听完整段录音,她颔首绽出浅笑,像是下定了决心:

“——只有这歌声一定不是骗人的。”

Φ

把小宫送回公寓后,谢莉娅又独自前往事务所,找到那只猫,质问它辞退梅和黎鹭的决策。它再次表示,一个洗钱站点不需要那么多艺人,人多了指标也水涨船高,而如果业绩不达标,高层就会干脆撤除整个事务所,那样的话,就谁都留不下来了。

“……说服者,你要是站在我的立场,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谢莉娅怒由心生,却无法反驳它,只好转移话题:“那皮套人格呢?眼睁睁看着那些女孩子被皮套同化、失去自我,这种事你们也干得出来?”

猫的话里带着一丝轻蔑:“你连这都知道了。是啊,没错,被皮套同化,本就是她们虚拟偶像的命运,这就是享受偶像光环、在大园区安逸生活的代价。你作为说服者,作为她们的同龄人,难道不曾羡慕过她们的生活吗?不曾幻想过成为虚拟偶像吗?这样温柔地活着、温柔地死去,总比在外面的小园区里痛苦挣扎要好吧?”

就不能不用皮套吗?她本想这么反驳,却接着得知“兰”垄断了整个偶像产业,想要加入游戏,就不得不服从规则。归根结底,大平台就是能为所欲为的。

二人之间姑且维持着微妙的合作关系,似乎是自知无法继续隐瞒什么了,那只猫爽快地告诉她皮套人格的运作原理:

构成皮套人格的标签源自“兰”的独家数据库,而其中的数据则是通过拆解真正的人脑、扫描其人格得到的。“兰”的遴选会是一场逃杀游戏,数十位候选人披上同一张皮套竞相演出,数据最好的一人转正入职,余下的则统统被拆解充库。

成为员工的正式艺人有权从数据库挑选标签,运营自己的皮套人格,并在丧失自我前过上一段安逸的生活。然而,一旦她们被完全同化,就再也无法适应新的标签了,到了那时,她们的人格和肉身就会被分别卖给“雏菊”和“百合”,而皮套也将在不久后迎来下一任宿主。

谢莉娅这才理解,为何“兰”无法容忍“本色出演”这种行为的存在。她继续追问皮套毕业之后何去何从,猫告诉她,过气的皮套会回归数据库,再次变成一个个标签。

而那回归数据库的仪式——正是毕业LIVE上跃下舞台的演出。

猫调出梅洛辛毕业LIVE的录像:唱完最后一曲后,她张开双臂跃下舞台。从观众视角来看,这或许只是一次拥抱,但镜头未曾告诉他们——舞台之下竟是万丈深渊。

那深渊即是数据库的实体。说到底,舞台就是在数据库的表层空间生成的。

这时,谢莉娅才意识到一个新的事实……

对于没有皮套人格的小宫而言,作为虚拟偶像毕业,跃下舞台,就是分解自己真正的人格,使自己永远成为数据库的一部分。

毕业,就意味着死亡。

Φ

当晚,谢莉娅再次双手握起十字挂坠,取得与丽莎的意识连接:

(哦?这不是谢莉娅吗?晾了我三天,还以为你有了小偶像,就干脆把我忘掉了呢。)

“对不住啦,莉卡露的唱片拿到了,你要的签名版。还有……”

(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悲伤呢?)

像是有读心术一般,丽莎话中的埋怨一扫而空,反而成了慰问。谢莉娅轻笑一声,想到在她面前,自己果然瞒不住任何秘密,只好坦然道出这些天的一切见闻。说到最后,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窝火,不禁以拳锤地。

“……明明无法认同花企、无法认同花语会的勾当,我却还在依附着他们苟且偷生。到头来,我什么都没能守护,只会说些漂亮话啊!我明明想一个人摆平这场风波,却还是忍不住要向你倾诉,因为——因为我害怕了啊。”

(你总是扛不住了才坦率起来……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呀。)

“我怕一旦失去庇护,雏菊就会找上来,我怕……怕我会失去你。”

(谢莉娅,如果有该表现的时候,你就大胆去做吧。)

“丽莎……?”

(管他什么花企,管他什么花语会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混不下去的话,我们就再次一起逃走,逃离这个园区,哪怕得罪再多人也无所谓!)

她稍许找回了勇气。

中断意识连接后,她拨通某个久违的号码,听筒中传来富有磁性的女音:“谢莉?”

“伊尔莎。”

“哟,真的是你。你莫非还惦记着那杯酒吗?算了,你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说吧,有什么事?”

“请你帮我联络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