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赛博牛仔(三)

在这无界城中,牛仔行会是少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公立机构之一,对于F-03这家里的酒保伊尔莎来说,今夜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此时已是深夜,吧台里人快走光了,零星坐着几个烂醉如泥的酒客:不时发一发酒疯,反显得有些冷清。这样倒好,她想。如果他们开始滔滔不绝,自己还得被迫去听那些烦人的絮叨,她可不想变成那样。不过,即使没人说话,时钟清晰的滴答声总还是分外挠心。

就在她终于为漫漫长夜的烦闷叹了口气时,一位略显稀奇的酒客静悄悄走了过来。

她当然认识这位酒客,此人上次光临还是近一个月前的事了。谢莉娅,与记忆中大体上总是波澜不惊的她比起来,眼下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她印堂阴沉,一头银发随意披着,近乎遮眼,凌乱得像许久没有打理过。那双青眸,此刻幽幽发绿,空洞得几乎没有聚焦。她的五官本称得上精巧可爱,然而现在却是这副几乎死掉的表情,加之衣服也脏兮兮的,换谁看了都会感慨暴殄天物吧。

见谢莉娅这副模样,她想知道对方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一时间想到好几种寒暄的方式,但最终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方默默坐下了,垂着头,背缩成一团,活像一只被随手弃在街边的小动物,刚淋了一场彻骨的雨。哦?一阵既视感敲击她的脑海,她也曾见过这样的谢莉娅——四年前,在她刚来行会时。那时发生了什么呢?想到这里,她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对方先怏怏开口了。

“那个中介人呢?她今天不用上夜班么。”

她想了想,谢莉娅问的应该是露妮吧,她自然知道露妮此时为什么不在行会:“前两天已经辞职了。”对方轻叹一声,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只顾着翻阅手中的菜单:“哦,来杯……来杯教父吧。”

见对方点单,她拿起调杯叮铃咣啷摆弄了一阵,想着是时候切入话题了,于是轻启双唇,想使自己听上去尽量温和一些:“谢莉?”

“养的猫死了。”谢莉娅挤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嗫嚅,她依旧垂着头,瞳孔黯淡着,看也没看自己一眼。顺着对方的视线,她发现谢莉娅的手头正把玩着一个十字挂坠,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便也不再多言。

“来,这杯我请。”酒杯一推过去,就被谢莉娅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谢莉,你今天不许再喝酒了。”

“为什么?”她砰地敲了下桌子,震得不远处的醉汉一个哆嗦,但伊尔莎也毫不让步:“你知道,你不该这么做。”

“伊尔莎……”

她无力地趴了下来,声音转成了颤抖的央求,但对方并未因此心软,而是继续板着脸,并道出了严厉的嗔怪:“还记得你刚来这里时喝成了什么样子吗?”

“伊尔莎……我不想记得。”她的瞳孔终于完全阴暗下去,变得深不见底。她的下唇不甘地抿了起来,双手把杯子握得发颤。见状,伊尔莎也不禁蹙起眉梢,默默轻抚她的头,待她冷静下来,无言地目送她离开吧台。

伊尔莎看见——她只落了一滴眼泪。

Φ

回到事务所,谢莉娅觉得屋里静得难以忍受。针落可闻的客厅,只有在她一个人抽泣和踱步时才有些许响动。她打开冰箱,想随便找些什么填补腹中空虚,眼前却只有剩下半袋的小鱼干:已经无人打扫了。她又一头倒在沙发上,望见柜子上的“虚拟偶像莉卡露”手办,新装限定版的:但也已无人把玩了。她的背压到手柄,游戏机被自动唤醒,预载着枪战游戏——以及一个再也无人登录的账号。

此时正好是午夜,远处的灯塔一齐熄灭,只留下洒了满屋的淡蓝月光和似曾相识的月下钟鸣。这时——

叮咚——!

门铃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

“烦死了!”

还有谁会找自己呢?真是烦死人了。她嘀咕着走到门口,想都没想就踢开了门,不料,面前竟是“雏菊”的人:一个戴着鸟嘴面具的黑衣人。

“您好,谢莉娅小姐。”

“搞什么?”

“根据合同,本人前来回收属于我司的造物了。”

“名额不是交给你们了么?何况……人都已经死了。”

“谢莉娅小姐,您理应知悉——这么解释吧,她的肉体与我司无关,我司只制造了她的灵魂——那个操纵着肉体的电子脑,以及其中珍贵的模拟人格。”

“怎么,还要我回去把尸体给你捞回来吗?”

“您可能有点小小的误解。那个电子脑——不就在这里吗?”

黑衣人冷不丁指了指她胸前的十字挂坠。

“你……你在说什么?这个挂坠?你们可从没告诉过我!”

“我们没有义务告知您。您或许不信,这台小巧的电子脑能发出高频生物信号,从体外操纵肉体,而她的记忆和人格——也都储存在这里面。”

“这——我凭什么要交给你们?遴选会的名额,我都替你们拿到了啊!”

“谢莉娅小姐,根据戒律,模拟人格并不属于真正的生命。你买的是她的命,我们要的则是她的灵魂,肉体死去已后如何处理,合同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谢莉娅下意识攥紧双拳,但镰刀已经坏了,被丢掉了,此刻的她别无选择。“好吧……”她哀叹一声,默默取下挂坠,瞪大双眼盯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造物,悉心摩梭着它,用指尖感受着其上的每一道划痕。

她愣在原地,眼角渗出了点点泪光……

“谢莉娅小姐?”

“哦。”回过神来,她缓缓递出握着挂坠的手。然而下一刻——

她猛然扑向了黑衣人。

另一只手上,匕首划出一弧耀眼的银月辉光。

那弧月光与她的泪光交相辉映,闪烁着、交织着,穿过她湛青的眼眸和飘逸的银发,连接起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情缘。

“你——!”那黑衣人胸前撕出一道裂口,赶忙从披风中射出漆黑的锁链。此时二人如此接近,门口的空间又如此狭小,锁链组成的包围网几乎不存在任何死角。然而匕首毕竟不像笨重的镰刀,即使是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现在的谢莉娅也能从容避开他的每一根锁链。

而后,将其斩断。

那黑衣人被刺穿胸口,倒在地上,化作虚幻的粒子消散无形。周遭再度回归寂静,谢莉娅脱力地跪在门前,昂首凝望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满月。她双手握起那已锈迹斑驳的十字挂坠,在心中道出了一切的告解:

“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

此刻的她终于相信,在这没有边界的城市中,究竟是什么将疏离的人们各自维系。她想起师傅的遗言,那时,在那场透湿生命的暴雨中,她曾被这么告知——

“我一直都相信……有两种无形的锁链……将人们各自联系在了一起……除了利益,还有人与人之间……斩不断的因缘情愫啊。”

是啊——打从最初相遇的那一夜,因为那“一时冲动”的怜悯,她与丽莎的命运就已被紧紧维系在了一起。那时,望着硬币两面的纹理,她暗自决定要将丽莎的性命交给那个硬币,花冠为“死”,人像为“生”,可是……

只有她自己知道,硬币最终还是落在了“花冠”的一面。

结果,出于怜悯,她并未遵从命运那残酷的意志。她终于回想起来,那时的怜悯不是一时冲动,也绝非随波逐流,那是渴求与人相伴的自己向命运发起的怒号。啊啊——想必自那时起,自己的灵魂就已得到了真正的救赎吧。

正如眼前的这轮银月辉光……

那虔诚的告解(Call),也于此刻唤醒了神迹(Electronic brain)。

感知到她双手握紧了挂坠,休眠的电子脑被再度唤醒,它发出生物信号,与谢莉娅的意识连接在了一起,一闭上眼,她的脑海里就响起了丽莎的声音:

“咦?我不是应该……已经……这里是哪里,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丽莎!”

“谢莉娅姐姐?!”

“听得见吗?”

“谢莉娅!这是哪里……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不对不对!我记得我应该已经死了,可是……”

“啊啊,这就说来话长了。但你……你就等着吧,呜呜……我会为你找到新的躯体的,毕竟,毕竟啊——你还活着呢。”

“谢莉娅……你哭了吗?”

Φ

之后,谢莉娅又匆匆点了杯酒,但她却没有喝,那是伊尔莎最后一次在吧台见到她。得罪了“雏菊”,被这座园区所彻底遗弃的她,骑上机车连夜奔向远方。想必从今以后,无论面对多么深邃的黑夜,她都能踩下油门一口气从中穿过去吧。

在她的胸前,挂坠随风摇曳,映出了银月的辉光。(《锈蚀告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