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的灵魂(二)

大约两百三十年前,某家私立研究机构研制出了能将人的精神空间加以具象化的技术,收购这家研究机构的房地产企业,借此推出了可以容纳无尽空间的四维建筑群,并一举成为日后被称为“莲”的花企。

在F-03牛仔行会兼职倒班的这位中介人,本名叫做露妮,出于某些隐情,她从来过着贫乏的生活,并独居在F-03园区的廉价出租屋内:整间屋子不足四叠大小。话虽如此,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她其实还是一位“莲”的员工。

I-01园区是城际闻名的房地产之都,其中最高的一栋大厦即为“莲”的本部。在这栋大厦被称为“空间具象室”的工作间里,露妮刚在她专属的感官剥夺舱内静静躺了10个小时。不同于以往,这天下班前她得到通知,要再参加一个临时召开的“萼级”员工组会。

对此,她是极不情愿的,一方面,现在的她并不知晓会议内容,另一方面,为了兼职工作,她还急着乘一小时城际特快赶回F-03园区。她不耐烦地走到坐满几百号人的会议室里,环视一圈,其他员工大抵上也都愁眉苦脸,把对下班的渴求写在脸上。于是,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等待公司管理层——“园丁”的登场。

此刻的她尚未知晓——接下来的会议将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本季度末,我们将从在座的各位萼级中遴选一位业绩王,晋升为冠级,并将其作为园丁预备役——提供特殊培训。”会议上,一位园丁顶着他硕大的白色昙花,一字一句地交代出接下来的选拔方针。

园丁话音刚落,场下一片哗然。听到这句话,露妮瞳孔骤缩,胸口迅速起伏,双手发麻,同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甚至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质疑。她用余光扫向周围,邻座的员工也大抵是这般反应。

按照往常的经验,“萼级”便是出生于小园区的人在花企中所能抵达的最高职位,这一难以逾越的鸿沟,取决于不同园区住民的先天素质差异。即便如此,这一级别的员工,无论在待遇抑或是社会地位上,都要胜过无界城里百分之九十的住民。要抵达这一级别,必须经过“种”“梗”“托”三层残酷的筛选,这也是她一直以来以此为傲的缘由。

而现在,园丁却说要在“萼级”中选出一位“冠级”,甚至要作为园丁的预备役来培养。

城际特快开往F-03园区,即使在这挤满了人的三等舱里,在她隔着厚厚的窗玻璃,回头凝望I-01园区里逐渐远去的高楼大厦时,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只感觉那些金碧辉煌的楼宇,连带着那些永不熄灭的灯塔,好似都连到了高远的夜幕之中,令她如梦似幻。

对于大多数出生于小园区的人来说,即使侥幸成为花企的员工,这样的机会也一辈子都遇不上一次。而现在,只要她能在季度末创下萼级中最高的当季业绩,顺利晋升为冠,自己的薪水就能再翻上几倍。

如此一来,自己也能……

下车之后,她匆匆赶到行会附近,随便找了个地摊解决晚餐,丢垃圾时,躺在地上的流浪汉瞧见她的西装,不屑地吐了一口痰。她一把捏瘪手里的空饭盒,劣质的红油漏到手上,她盯着那流浪汉,牙齿咬得吱呀直响:“看什么看?我可是……我可是莲的萼级员工呢,萼级喔——你见过吗?不,你没见过吧!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

“啧。信你的鬼话?”流浪汉又啐了一口吐沫,翻个身背过身去:“花企的人,能搁这鬼地方,一个人吃这种鬼东西?”

她被流浪汉的话呛得直跺脚,却又无法反驳,大口喘着气,眼泪都要掉下来。就在这时,一辆车闪着远光灯迎面驶过,两束刺眼的白晃进她的眼中,激起她一身冷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顾不及流浪汉的挑衅,只感觉莫名的恐惧深入骨髓,于是只好一溜烟狼狈而逃。

“惧光症”——这是大夫给她的诊断结果。出于工作需要,她每天都最大限度地躺在公司提供的感官剥夺舱里,被隔绝了包括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在内的一切感官,她必须借此将自己的精神塑造成一片没有任何波动的虚无,如此一来,这般最稳定、最高质的精神空间才能被具象化为可利用的真实空间,并被开发为连她自己都买不起的四维地产。

然而,长期处于感官剥夺状态会给人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其副作用便是并发性感官失调症,这也是她之所以患上惧光症的原因。最近,她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而在她兼职的地方——F-03的牛仔行会里,某些喝醉的老牛仔却经常借此戏弄她,惹得她咿呀直叫,这也是她的长期苦恼之一。

这天晚上,她换上制服,坐在行会办事处的窗口里,开始兼8小时夜班。不久,谢莉娅走了过来,皱眉端详着她:“脸色,不是很好啊。”

“谢莉娅……”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好让刘海遮住视线。

“要是那些老流氓又来了,记得和我说,或者告诉丽莎。”窗口对面的人叮咛道,把一串破戒者身份编码传给她:“今天的,拜托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自从丽莎来了之后,自己已经一周多没有见过她本人了——除了有一次,见她气冲冲闯进酒吧。

“嗯……咦,谢莉娅,今天你怎么自己来了?”

“有点事要办。”对方脸上渐渐晴转多云:“半个月后有场遴选会,月桂的。我要去那里。”“诶?!”她惊得一哆嗦,不禁叫出了声,“谢莉娅……不做牛仔了吗?”

“不……唉。”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和雏菊做了笔交易吧,总之要赢下初选。来,替我发个招募队友的告示,最好凑到四个人。报酬嘛……背后金主毕竟是雏菊,他们也不会少给的。”说罢,她比出一个天文数字。

“月桂,是那个经营佣兵集团的花企吧?谢莉娅……会不会很危险呢……”她自然知道月桂遴选会意味着什么,并未掩饰脸上的阴霾,向牛仔坦然道出了自己的忧虑。对这位经常关照自己的人,她承认自己心存好感。得到她的关心,对方侧过头叹笑一声:“你知道,我是不会有事的。”

露妮始终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一弧怎样的笑容。

Φ

谢莉娅把丽莎带到她经常光顾的医师事务所,里面挂满琳琅满目的义体,主持事务所的植入者抱起一只嵌着七块装饰彩灯的机械腿:流动着不同色彩,显得极尽浮夸。见丽莎怯怯躲在谢莉娅身后,他问:“不喜欢么?”

丽莎猛然摇了摇头。他又拿出另一只爬满金属装饰线、极具科技感的:“这个怎么样?相当流行的款式。”——摇头否决。

“这个呢?诡谲忧郁哥特风?”——摇了否决。

“华丽精致古典风?”——摇了否决。

“这个……甜美公主可爱风?”她犹豫了一下,依旧摇头否决了提案。

植入者把义肢放在一旁,朝谢莉娅无奈地耸耸肩:“我怎么感觉,你家的小公主,比你还要挑剔点?”她思索着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自己的疑问:“这些货,性能上有区别吗?”对方挥手展示墙上挂着的几十双义腿:“一样的,机械强度、反射速度、神经契合度、舒适度……都一样。”得到了答复,她转问贴在背后的丽莎:“到底要怎样的?”对方紧张地抚了抚裙摆,感觉自己已是案板上的鱼:“不换……不可以吗?”

“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没问题。”

“不——就用现在的!”

“哦,这简单。医师——直接把运动模块植进去,拜托了。”说着,谢莉娅一把将丽莎抱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被搬到手术床上,这才不顾一切地扑腾起来:“等下!等一下!这个手术……会痛吗?”

谢莉娅按着她快要踹到自己脸上的腿:“要我说——有一点。但痛也是逃不掉的。除非你现在放弃念头——别跟着我去遴选会。”一听到这话,她乖乖缩回了腿,咽了口唾沫,虽然气息仍不住颤抖,身体却已停止了挣扎。

“那可……不行。”

“结果——和你的品味一样啊。”植入者拿着义体设备缓缓走来,瞅一眼谢莉娅,又望向丽莎:“呵呵,小姑娘识货呢——这是最贵的。”按照吩咐,她平躺在了手术床上,医师开始在她身上植入一整套运动强化模块。在她被麻醉剂彻底夺走意识之后,谢莉娅和医师聊了起来:

“这小姑娘,穿着杂音教会的衣服,审美怎么跟他们大相径庭?哦——也没戴着他们标志性的耳机。”

“她有点特殊,不是正统的修女,没接触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教义。”

“我说么。不过也挺好,为了成为无罪者,他们可巴不得换掉所有的原装货——当然,除了那颗换不掉的脑子。对了,刚才听你要去遴选会,是不做牛仔了么?”

“一个个的,怎么都好奇这档破事呢。”谢莉娅骤然板起脸:“替人拿个名额罢了,我还在招队友呢,怎么——你有兴趣吗?”

“不,我只是刚刚在想啊,你的话——大概是月桂的遴选会吧?”

“是又如何?”

“这不是又聊到杂音教会了么,前不久,刚好有个无罪者来我这做保养,说是有意要去,目的嘛,好像又不是名额本身。”

她沉默了一会,转给他一笔钱:“替我联系一下。”

Φ

露妮对“222工作制”没有任何不满,即两小时睡眠、两小时娱乐、两小时通勤,剩下时间用来工作。当然——前提是她还买得起促多巴胺素和强效咖啡因。

晚班结束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棺材屋,一边吃着药,一边检查终端,发现好几个同一号码的未接电话。她的手指在通讯录上凝了许久,最后还是拨了回去:“喂——妈,有事吗?之前上班呢,没看终端。”短暂的停顿,“嗯……这样呀,上回的药已经到了吧……哦,百合产的果然有效,是吗?唉,别这么说嘛,贵是贵了点,你难道还能不吃吗?”又是停顿,“嗯?很圆吗?我看看喔……”

这时,她抬头望向窗外,淡蓝的月光洒进瞳孔,出乎她自己的意料,那瞳孔在条件反射的作用下急剧缩小,最终,只剩下了痛苦和恐惧。

她的脸因病痛扭成一团。她没想到,自己的惧光症已经恶化到了这般地步。电话还通着,她只好连忙捂住嘴,好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一些:“很漂亮。没事……挺好的,我在这边都挺好的。你好好养病吧,百合的药……会继续给你买的……拜拜。”

不久之后,她向“莲”的人事部递交了一张请假条。

Φ

回到事务所,丽莎晃悠悠走了两步,撩起衣服在自己身上四处打量,无论观感还是触感,都与以前别无二致。谢莉娅从杂物间搬出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许多枪械:“好好适应一下新的身体,还有,武器已经给你备好了。”

像是瞥见什么不祥之物,丽莎脸上很快晴转多云,她瞳孔微颤,本能地退了半步:“这些……果然还是要对人使用……吗?”被她注视着,谢莉娅以缄默作答,并且毫不留情地盯了回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丽莎看出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做好觉悟”。

“我……我知道了。”被盯的人闭目叹息,踌躇地宣告投降:“我……适合用枪吗?”“以前剩下的。而且,你的身体还适应不了白刃战。这些虽说有两年了,但子弹全都是特殊工艺,不过时。另外——”谢莉娅拿出终端,调出几压缩包的视频文件:“我枪法不好,你自己看录像学,就和游戏里差不多。”说完,她把终端丢给丽莎,到厨具台前忙活起来。

似乎是因为理解了事态的严肃,丽莎从义体手术后都没有再无理取闹,她接过终端,戴上耳机,回到卧室就默默看了起来,温顺得让谢莉娅有些惊讶。或许她能感知到——自己娇小的躯体中,已经被植入了陌生的组分吧,谢莉娅在心里如此嘀咕。

晚饭做好之后,她叫了两声,但卧室那边却没有回应。居然有在认真——看来这孩子身上,也不全是需要自己担心的地方。等等,不会是睡着了吧?想到这里,谢莉娅走进卧室,丽莎正趴在床上静静看着终端。

然而走近之后,她发现终端画面粉得不正常,里面也并非录像,而是一个唱唱跳跳的纸片人,上面还写着“虚拟偶像莉卡露!新装公开——限定直播!”一类的标题……

“啊。”察觉到背后的人影,丽莎不禁颤了一声,屏住呼吸,缓缓摘下耳机,僵硬地回过了头。谢莉娅觉得自己活像个小丑,她又想到这十几天来自己心中积蓄的压力,气得嗤出一声叹笑。“真——叫人——省心呢!”她扑到丽莎身上牢牢压住她,两只手探到腰间就开始乱捏:“好啊,我看你今天状态很不错嘛!”

像一条被鸟儿叼住的毛毛虫,丽莎的腰瞬间软了下来,感电般的酥麻微痛令她剧烈扭动着,四肢也在床上胡乱扑腾,嘴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谢莉——呜呜呜我我我错了!错了!不要!咿呀——!”

然而,纵使她浑身酥软,百般求饶,谢莉娅依旧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呵。连接单元嵌合良好,神经敏感度也没有变差……”

“谢……哈呀,错了,哈啊……我错了——!”

“什么?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呢……”

“不……嗯呀!谢莉娅姐姐——!”

结果,直到晚餐时间,丽莎都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坏心眼……”她咬起下唇自言自语嗫嚅道。谢莉娅板着脸坐在餐桌对面,突然探出一只手,还没碰到她,她的腰就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另一方面,对方也正在气头上,丝毫没有好声色:“唉,谁跟你闹着玩呢。给我听着,一周时间,你要适应身体现在的运动机能,并且学会使用那些枪械,明白吗?”

“离那个什么会……不是还有两周吗?”

“啊对,”对方吐出一声轻笑:“一周后是实战环节。”

Φ

一周后,待到夜幕降临时,丽莎跟着谢莉娅来到一栋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门口,肩上背着一个近两米长的武器包。

“前期功课做得如何?”谢莉娅问。丽莎检查着枪械利索答道:“南瓜头,杂草级破戒者,出没于这座酒店的地下,主要对特殊服务从业者下手。战斗方式嘛,情报上只写着操纵战斗傀儡。”

“身体和武器的状况呢?”她稳稳端起一把手枪,枪口瞄向停车场昏暗的深处,绯红的瞳孔中没有一丝动摇:“没问题。”“那好,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可不要第一次就打退堂鼓了。”谢莉娅将镰刀立在身旁,倚在墙边便不再说话。丽莎没有任何犹豫,束紧了武器包的背带,端着枪迅速进入停车场。

作为一栋大型酒店的中央停车场,这地方深得一眼望不到底,身处其中,如同在无光的迷宫里徘徊。她在过道上飞奔着,搜索着人影,扫荡式地经过几个停车区域。然而,无论在哪条路上,视野里都只停满了车,也听不见任何异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静静荡到远处。

难道是情报有误,找错地方了吗?她如此揣摩着,又拐过了一个路口,视野一绕开两侧的车,她便看见一位女性倒在几米开外的血泊中,身上插着一把小刀,而那之上,正蹲着一个头戴南瓜的小个子:光着脚,披着过膝的白袍,虽看不清正体,但想必正是她的目标。那南瓜头昂首望向她,还未起身,便被她一枪穿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见此,她并未轻举妄动,端着枪步步接近南瓜头,用脚踢了一下,确认它的确不会动了。

然而这时,她的背后却响起了极微的脚步声。她本能地回过身并向后一跳,落地之时,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经插着数把飞刀。向前定睛望去,她看见另一个南瓜头——与自己脚下的一模一样,未等瞄准,就已躲进不远处的车丛中。

她蹲下来掀开白袍,确认这个只是战斗傀儡,如此一来,那个便是傀儡师的本体。下了判断,她连开了几枪,向其消失的方向跑去,来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地带,那南瓜头并未遮掩,就这样站在一排车位前。然而,当她举起枪,左边的车后面却又冒出来一个,紧接着右边也冒出一个。自视野中央,一直到余光所及之处,不断有南瓜头从阴影中冒出,装束也全都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她还感觉身后也有些许异动,看来也全是战斗傀儡——至少有十几个。那些傀儡一齐从白袍中取出小刀,接连举起来,眼看就要向她掷来。她当机立断丢下枪,从武器包中摸出两枚烟雾弹,向身旁砸开就借着浓烟跑了起来,一个翻滚躲到某辆车后面,刚找好掩体,数不清的飞掷声便在不远处接连响起。

对方数量太多,而且还具有良好的机动性,即便想要撤退,在这满是暗路的环境中,想必自己也难以全身而退,更别提歼灭那全数傀儡了。她一边迂回于掩体中,与那些傀儡周旋着,另一边也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去思考破局之道。对方是战斗傀儡,不找到其背后的傀儡师便没有意义。然而,那傀儡师却好像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如同近在眼前。有了头绪,她从武器包中取出一把冲锋枪,借着火力冲出掩体,但她并未拉开距离,而是更加接近那些傀儡,以在躲闪之余仔细观察它们。

忽然间,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立即向前方针对性地丢出一枚闪光弹,借着短暂的强光,提枪便冲向面前的某个傀儡,一近身,便将枪口抵在它的南瓜头上。

一时间,所有傀儡都停止了动作。

“摘下来。”她命令着面前的南瓜头,对方顺从地摘下了头盔:并非战斗傀儡,而是一个已被吓得面色苍白的女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

她之所以能找出傀儡师的正体,是因为在全部的南瓜头之中,只有它始终没有投掷飞刀,仅仅是混杂于那十几个傀儡中,专注于避开弹道。

她用枪口掀开她的白袍,里面是一具便携式傀儡控制台。那孩子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先是无语凝噎,喘了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我……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稍作停顿,又大声哭起来:“呜呜,我没有人管……我、我需要养料,所以才,呜呜……放过我……”

丽莎感觉有什么无形之物在阻碍自己扣下扳机。她盘问自己,既然自己的任务是夺走她的性命,那为何这孩子是破戒者,自己的行为却是被默许的呢?说到底,破戒者的概念究竟是什么呢?一念之间,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与面前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放她一命,就像谢莉娅放过自己那样。

正当她想得出神之时,女孩子的胸膛被从身后贯穿。

一滩鲜红溅在她的脸上和衣服上,她能感到那是暖的,而谢莉娅就站在面前,默默抽出了镰刀,二人之间的那位女孩子,随即倒在地上渐渐冷去。

“这也是你必须面对的事。”对方面无表情,挥了下镰刀,冷冷撂下话。

她感觉浑身乏力,双腿一麻坐到地上,捂嘴深吸了一口气,泪水不自觉涌了出来。直到这时,她才真切体会到生命的分量:“太残酷、太过分了……”

“丽莎,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外面世界的法则,本来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你也该明白了,在这无界城中,所有人都只靠一种锁链相互维系——纯粹的利益交换。”

“为什么……这孩子……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仅仅在于她是猎物,而我们则是追猎者。何况,生命的分量,本来就各自不等。相比一个陌生人、一个虫豸、一个敌人,我至亲和朋友的命——显然要更重一些。”说罢,谢莉娅将地上的尸体踢到了背面。

在那已经失去温度的手中,暗暗握着一把小刀。

瞥见那把小刀,丽莎仿佛也看见自己被贯穿心脏的死相。就在此时——

自那血染的脊背之中,浅青色的昙花无声绽放。

“怎么会!归宿!为什么她能抵达归宿!”她的瞳孔剧烈抖动,像是被抽干了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作为出生在那座教会的孩子,她从未在修道院之外见过昙花,因此,她本以为只有经由修行,灵魂才会与昙花一同于某日迎来“绽放”。然而眼下,她却亲眼目睹昙花绽放于一个不洁的生命,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早该告诉你的,丽莎。你似乎对这命之花存在很深的误解啊。”谢莉娅注视着那浅青色的昙花,它正自根部默默汲取着血液,花瓣随之渐渐染红:“从未有人绽放而死,是的,人们绝不会绽放而死。而是这命之花——只会绽放于尸体之上啊。”

这一刻,丽莎心中,有什么信念被摧毁了。

见对方目瞪口呆,她顿了顿,终于狠下心来补充道:“而且,我之前告诉过你,养料一般只来源于货币……也就是结晶,对吧?但那结晶也只是加工品罢了,养料真正的根源,即是这昙花——人的命之花。破戒者违背戒律,私自吞食命之花,而我们则依据戒律,回收他们的命之花。这些命之花,被昙经过加工,产生更多的养料,并作为结晶反哺我们,这便是这无界城最根本的运作规律。”

“可是……在修道院……慈父从来没有……”话音未落,丽莎回想起来,在教会生活时,每当家人“抵达归宿”,那一夜共进的圣餐——其盘中正是青色的花瓣。

“真是抱歉了。你们的慈父——主教,他也只是把你们当作牲口来养殖罢了——当作存储养料的牲口。的确嘛,我也该早点告诉你的。”谢莉娅俯身摘下那朵已被染成绯色的昙花,毫不留情地戏谑着——

“丽莎,在这无界城中,任何人都别想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