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烏漸漸醒轉,只覺自己做了個漫長的夢,夢的內容卻一點兒也不記得。

睜開眼,所見是一處陌生的房間,空氣中瀰漫著些葯香,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坐起身來,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自言自語道:“我還沒死……”

“你醒了呀。”

耳畔忽地傳來一道悅耳的女聲,蘭烏循聲望去,一名美貌的赤發少女進入了她的視線,正毫無戒備地向自己展露微笑。

此處是明白居士的宅子,蘭烏是荊夾救回的女子,少女自是在此療傷的人赤婢。已是隔天下午,昏迷的蘭烏終於醒轉,赤婢的傷勢較輕,早是醒了過來,但居士囑咐她好好休息,不要勉強活動,此時仍躺在鋪上。

蘭烏見赤婢的臉上刻着“蒼凜”二字,下意識念道:“蒼凜?”赤婢知道蘭烏所指,摸了摸自己刻字的臉頰,莞爾道:“我不是蒼凜,蒼凜是我家公子,我叫赤婢。”

蘭烏還是迷迷糊糊的,道:“哦……”

“姐姐是誰家來的?”赤婢見蘭烏不是巫族,只道她也是誰家的奴僕,問道。

“誰家?我沒家……”蘭烏不明所指,只答道。

赤婢起初以為蘭烏是被人拋棄了,轉念一想,不是每家都似自家蒼凜公子那樣好,也許是原先服侍主人的生活百般折磨,她因此受傷逃走了也說不定。

看着赤婢眼中流露出同情,蘭烏道:“也沒什麼,我這樣的人,光是活着就可喜可賀了。”

赤婢覺得蘭烏的過往一定十分悲慘可憐,沒敢再詳細過問,只應道:“嗯,還活着真好。”

蘭烏欲哈哈大笑,但笑聲牽動了傷口,有些吃痛,只是露出副盈盈笑靨,道:“看來我命不該絕。”蘭烏髮現自己的外骨骼手臂已被拆卸,身上的衣物也被換走,腹部受傷處已綁上了繃帶,想來是有人救助,問道:“是誰救了我?你嗎?”

她剛問出此話,明白居士便從宅子的二樓走下,說道:“是一個傻小子把你送到我這來的 ,現在他人不在,傷是我治的。這裡是蒼巫境內,對你來說可不是個好地方。”

明白居士幾句話向蘭烏挑明了許多事,蘭烏一陣點頭,誠摯道:“多謝相救。”

“不必謝我,謝那小子去吧,他叫荊夾,分明連你是誰也不知道,卻把你給撿了回來。”明白居士道。“所以你是何許人也?能否如實告知。”

“我從司諾城來的,名字叫蘭烏,蘭花之蘭,烏鴉之烏……”蘭烏道。

聽得蘭烏二字,明白居士眼中似有光芒閃爍,驚喜道:“蘭烏?可是殺了隆世永寶貝兒子的那個蘭烏?”

“沒想到我的惡名已昭著到蒼巫這兒來了。”蘭烏雖說自己是惡名,語氣神情卻絲不以為忤。

“蒼巫的消息閉塞得很,只是我喜歡去了解蒼巫外頭的事罷了。”明白居士道。“我收回前言,現在各個城邦怕不都貼着你的通緝令,蒼巫對你來說反倒是更安全。”

蘭烏對居士心有感激,她唯恐自己連累恩人,打算立馬離開,道:“也許是更安全,那些想要我命的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兒來——我這就離開,免得到時拖累你,救命之恩,來日……”她剛想下床,肩膀便給居士按住,居士將她的話打斷,道:“你現在很虛弱,得先養好傷。”

“可是……”蘭烏剛欲拒絕,便被居士打斷,明白居士道:“沒什麼可是,無論你做了什麼現在都是個傷員,我既治了你,就得治到底。”

說著,居士便將指尖抵在了蘭烏後頸的樞核上——那裡被黑色的金屬裝甲覆蓋,樞核作為智人的命門往往保護有加。一瞬間,蘭烏的腦海間閃過了許多想法,比如,居士不是真正救她的人,救她的人已經遇害,而假言救治者的居士,想趁此毀壞樞核殺她掙錢……蘭烏仍是選擇了信任,一滴冷汗從額頭滴落,自樞核處流入的卻是一股暖流,在她的周身流淌,彷彿沐浴在柔和的陽光中,攜來一陣別樣的舒適。

“為什麼要這麼照顧我?”終於,蘭烏放寬了心去享受這流竄於經脈中的汩汩暖流,此間問道。

“我以醫者自居,做的這些事再尋常不過。”明白居士道。“何況,你與我或許是同道中人。”

“和我是同道中人?那你日子過得應該不輕鬆。”蘭烏笑道。

“可不是嗎?”明白居士道,她知曉蘭烏事迹,一番談話下來,更覺與蘭烏氣味相投,一股知己之感油然而生。

“源毒、不對,真氣……你是不是把真氣通過樞核傳輸給了我?”蘭烏問道。

“這真氣,本就對智人有害,你們稱其作源毒不錯,不必改口。”明白居士道。“源毒被樞核變化作源質,對智人的身體有十分奇妙的作用,我常以此法為智人行醫。”

“說它源毒不錯是不錯,雖然不錯,但我不想——你沒在我面前稱智人作濁器,我也不想在你面前稱真氣作源毒。”蘭烏道。

“隨你。”明白居士道。把放在蘭烏樞核位置的指尖移開。

“那就隨我了哈。”蘭烏笑道。“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號明白居士,本名向來不為人道。”明白居士道。

“明白居士,若喊作明白……總覺有些奇怪——我稱你作阿明如何?”蘭烏道。

明白居士對稱呼並不在意,也聽倦了別人稱她作先生或居士,她雖然比蘭烏大上一輪,卻也點頭道:“你喊得順口便是。”

二人的對話,赤婢聽着很是吃力,她自幼在蒼巫生活,對蒼巫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也難以想象眼前有說有笑的蘭烏曾經殺過人,是一名通緝犯,蘭烏笑起來的樣子分明很溫柔可親——她對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十分好奇,幾欲開口詢問,卻都是欲言又止。這些細節被蘭烏瞧在了眼裡,她問赤婢:“這位好看的妹妹,叫作赤婢,我沒記錯罷?”

赤婢聽蘭烏誇她,害羞道:“我是叫赤婢,姐姐沒有記錯……而且,要說好看,姐姐和居士才是好看呢。”

“妹妹有眼光!我也覺得自己挺好看的,我們這兒可是一屋子美人,哪個男人走進來了,怕不是得要他付錢了才能出去。”蘭烏似是開了個玩笑,道。“既然我們都是美人,彼此也不必太過見外,有什麼想說的儘管說就是。”

赤婢搖了搖頭,慌忙道:“沒有沒有……只是我太孤陋寡聞了,又不夠聰明,姐姐與居士說的話有些不大聽得懂,問出來又怕冒犯……”

“你今年多大?”蘭烏道。

“我十七歲了。”赤婢回答。

“才這年紀,可別說自己孤陋寡聞了,七年後你長到我這歲數,懂的一定比我多。你現在多問些,將來多懂些,不必怕什麼冒犯不冒犯的。”蘭烏柔聲道。

赤婢心頭一暖,覺得若是不將些疑惑說出反而失禮,她道:“我從小在這州離城長大,外面的事情,我在書里見的最多,按那書里說的,蒼巫外面的人要麼野蠻粗鄙,要麼自私卑劣,如今見到了蘭烏姐姐,卻又覺得這書說得荒謬……只是,我怎麼也想象不出姐姐這樣的人竟然殺了人,仔細一想,像姐姐這樣的人,殺的一定是壞人罷,但假如是殺的壞人,卻還要被通緝,還有很多人想要姐姐的命……”

蘭烏聽了赤婢說的話,只覺這孩子有種世間少有的純凈,多半是被人保護得很好。她素聞蒼巫只以巫族為尊,赤婢顯然並非巫族,看見她臉上的“蒼凜”二字,又想起她曾說過蒼凜是她家公子,她應當是服侍那位蒼凜的僕人沒錯,對這位蒼凜興趣頓生,一陣思緒,竟忘了回答。倒是明白居士,向赤婢道:“你家公子的親兄,那個蒼銳,你覺得他是好人壞人?”

赤婢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便似是將一灘晦物擺在了她眼前,滿臉儘是厭惡,說道:“他不是好人。”

“若是你家蒼凜公子殺了這樣一個壞人,會是什麼後果?”明白居士又道。

若蒼凜殺了蒼銳會怎樣?赤婢不敢再想下去,而明白居士繼續道:“背上弒兄之罪,被蒼銳的同黨記恨,被有心之人有的放矢,麻煩數不勝數……人無論善惡,都並非殺之無妨,蘭烏殺的那人,行事遠比蒼銳荒唐,卻又難以制裁,私自殺之,也只是下策。”

赤婢想通了此節,只覺自己的疑惑有些可笑,慚愧道:“我竟然問這種問題,可真笨……”

“哪裡笨了,看得到問題的不笨,看不到問題的才笨。妄自菲薄大可不必。”蘭烏安慰道。

“確是如此。”蘭烏這安慰話,明白居士也點頭認同。

與這二位女性的相處讓赤婢倍感安心,而這種安心與和蒼凜一起時感到的不同。她記憶中那身為智人的母親,面孔本已十分模糊,此時卻清晰了些,內心有所觸動,露出個有些像哭的笑臉,應了一聲:“嗯——”

蘭烏身為一名江湖浪客,許久不見情感如此不遮不掩的人,也許久未曾與人憑心相談。劫後餘生之際,儘管剛與這屋中之人結識,卻已生出許多情感。可她越是珍視誰,就越不能留在誰的身邊,她總這樣覺得。心中嘆息,卻未現於形色,問道:“這下輪到我有問題了……蒼凜與蒼銳,這二位姓蒼的,可是和蒼巫的皇室有關?”

“沒錯。”明白居士點頭道。“他們是皇室直系,蒼巫三公主黎素聖女之子。”

“原來如此……那麼,蒼凜是赤婢妹妹她家公子,蒼銳是蒼凜的親兄,他們都是蒼巫皇室,而那蒼銳與蒼凜,似乎不大合得來?”蘭烏一陣總結,問道。

“這兩人明面上沒有翻臉,私底下的關係,現在一定好不了。”明白居士道。“赤婢之所以在我這兒,正是蒼銳那廝傷了她,蒼凜對赤婢很是看重,這梁子多半是過不去了。”

蘭烏對女性在某方面的遭遇很是敏感,知道蒼銳的身份不至於無端傷害一個僕人,料到了蒼銳和赤婢間可能發生的事,她的臉上怒意浮現,道:“他將赤婢怎麼了?”

明白居士見狀,知道蘭烏憤怒的原因,道:“據我所知,蒼銳那傢伙確是有對赤婢有非分之想,但他沒能得逞,赤婢是在反抗過程中受傷的。”又看向赤婢本人,問道:“我說的沒錯吧?”

“嗯,他想對我做……做那種事,脫我衣服的時候,我拿起身邊的瓷瓶去砸他,瓶子砸碎了,他卻沒事,仍是去脫我的衣服,我又用碎瓷片刺他,劃到了他的臉頰,他很生氣,搶過瓷片去扎了我,當時流了好多血,我嚇壞了,不知道該做什麼,他似乎也打消了念頭,走了出去……再後來,蒼凜公子到了,抱着我往外跑,我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在這兒了。”赤婢頭微微低着,有些羞於啟齒,但仍是在蘭烏與居士面前如實說道。

蘭烏氣得抓頭,罵道:“他媽的!我要這傢伙好看!”

“哦?你還想被蒼巫通緝?”明白居士在一旁道。

“當然不!但是……我靠——”蘭烏講話太用力,牽動了腹部的傷口,一陣疼痛,叫她冷靜了一些,她嘆了一口氣,道:“他做了這種事,怎能不給他些教訓?得想個什麼辦法才好……”

“若是想給蒼銳個教訓,有個人應該很願意幫你。此人與蒼銳還是親戚。”明白居士笑道。

“是蒼凜?”蘭烏道。

“不是。”明白居士道。“是那救了你一命的小子,荊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