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当地人说,位于尤弥尔首都商业区的东方风情街,流光溢彩、宾客纷纷,是情侣们必到的约会圣地。

“哎呀,你们俩去看看不就知道啦。”

提着个菜篮子、扎着麻制的头巾,全身上下透着农家女孩气质的姐姐一边偷笑一边怂恿我们。

直到我们决定在这家“整条街最豪华”的旅馆住下后,我才发觉自己上了个大当。

——坐在柜台前的,就是路边遇到的那位女士。

我在眼中闪烁星光:“这简直是难以言喻的缘分呀!大姐姐,您看我们也算旧识了,给个熟人价吧。”

看她笑起来温柔可亲,打扮也朴素无华,应该不会为难穷苦旅人。于是我卖了个乖,试图套套近乎。

“已经是最低价了哦。”

“好姐姐,便宜一些不行吗?住一晚要三枚金币耶,未免有些太贵了。”我竖起三根手指,包括一根中指。

她摆摆手,附带一句“嫌贵的话就去别家住吧”。

呀呀呀呀呀呀,真是失敬。原来是个从穷人手里抢钱的臭老太婆。

如果不是因为这条街上除了这家旅馆以外全都是情人酒店,而我又不想让贝丝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打死我也不会选择留下来的。

而我们之所以会听信谗言、像守株待兔故事里一头撞死在树桩上的笨蛋兔子一样,到这来自讨没趣的终极动因则是:

贝丝从未去过大陆的东边,所以对所谓的“东方风情”感到十分好奇。

“肯定只是哄骗本地人的商业噱头啦。”

我实在不想顶着正午毒辣的阳炎去逛街,但贝丝还是连拖带拽地把我从旅馆里劫持了出来。

“去看看嘛,万一很有趣呢。”

“你自己都说是‘万一’了,万分之一的概率,我可不去冒险。”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我咬文嚼字吗。我写了数十篇学术论文才拿到了魔女的认证徽记,比耐心我可有的是哦?”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我推着自己的下巴说完了这句话。

尤弥尔虽然只是个弹丸小国,但不得不说,至少在旅游业方面,它无愧于“圣地”的头衔。比如:街道里居然有穿着布偶装的工作人员在发放游玩攻略。

这贴心的服务直接治好了我十七年来的选择困难症。

于是我们照着攻略手册上红红绿绿的线路图,把整个商业区逛了个遍。

一切都很美好,今天的时光过得飞快。

不过——不和谐因素也还是有的。

无论是酒馆门口,服装店里,还是城中河道的钓鱼台阶,亦或是德米江畔的运货码头,街头巷尾不管哪一处都被情侣填塞。

而我和贝丝,两个身坚志残的花季少女,却只能一边投出怨妇般的嫉妒目光,一边躲在餐厅外的遮阳伞下面喝下午茶。

老板还多此一举地在花瓶里插上一支桔梗花,意思是这桌的客人是情侣,不希望被打扰。

此般景象,甚是凄凉。

“话说起来,伊恩你啊,明明最讨厌帝国,旅行途中却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吧。”

我点点头,轻轻嘬了口红茶。只是因为提到“帝国”二字,本来已经冲淡的茶水又重新变得苦涩起来。

“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不对,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你这句话是疑问句还是设问句?”

她“咦”了一声,我已经在心里怀疑她的结业论文是不是找人代写的了。

我的心里所想以坏笑的形式表现在脸上后,她瞪了我一眼。

“比起风土,我更好奇东方的人情。不介意的话,跟我讲讲关于帝国的事情吧。理由也好,故事也罢。”

“贝丝,你知道吗?越是苦痛蔓延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越复杂、曲折,难以割舍。”

我垂下眼帘:“剪不断,理还乱呀……”

这是我在帝国境内的一段往事。

每每回想起来,鼻尖便会泛起那抹挥之不去的酸意,涟漪般在心间荡漾开来。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天空中乌云密布,云层压得很低,冰冷的街道被白雾笼罩,朦胧细雨中,昏黄的路灯发出惨淡的光。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灰白色石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挪步,身上衣衫褴褛,几乎连隐私部位都不能完好地遮住了。

沾着泥巴的头发杂糅了雨水,令我的视野不时就被黑水弄脏,意识也在一次次擦拭脸颊的过程中被消磨殆尽。

数小时之前,我刚刚进入了一个由三张天书书页联合制造的幻境,并艰难地击败了衍生出的怪物。

完成了事件人的愿望后,整个人已经精疲力尽了。幻境褪去,我便回到了现实中的这座小镇上。

旅途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危险教会了我一条铁则:绝对不能在不安全的地方晕倒。

为了贯彻自己的信条,我憋着最后一口气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门缝后面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的脸庞,顿时令我安心了不少。

原本想说点帅气的出场台词,好让姑娘对我消除戒心,收留我一晚。

但当我真正开口的时候,才清楚地感受到了人类的求生欲有多么强大:

“救我,求你了……”

……

再次睁开双眼、意识重新开始主导身体的时候,少女的笑容和米饭的香味率先激活了我的感官。

“你终于醒啦!”她激动的语气中还透着点惶急,“我去喊妈妈过来。”

我推开被子,勉强坐起身,乱蓬蓬的头发扎得前额和脸颊痒痒的。

除此之外,胸口也感到被什么绷着一样紧缚在身上,我下意识低头看去,一件米白色的棉质睡衣映入眼帘。

“这是……?”

我揪起前胸的衣领,搁在鼻子上嗅了嗅,一股沁人心脾的芬香扑面而来、并且萦绕在了脑中。

啊~久违的少女的体香!

保持着享受美味时的笑容,我扭过脸想要打探屋内的环境,结果碰巧和一名成熟漂亮的女士的视线撞上了。

方才的女孩子站在她身旁,两人都有一头柔顺的棕发和鲜红的瞳眸。从她前面跟我说话的内容来推断,这位一定就是她母亲了。

“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呀。”

她手中捧着我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并送到我跟前来。

“……因为做了个好梦的缘故吧,啊哈哈哈……”

被看见了!我的痴汉表情被看见了啊啊啊!

就算表面上轻松地搪塞过去了,但心里还是焦虑母女俩对我的印象会不会打了折扣。

风姿卓越的北方贵族;灵动随心的精灵游侠;肩负使命的屠龙勇者;惩恶扬善的潇洒侠盗,以上这些美好的形象都和我没关系了,我只是个对着女孩子的睡衣发情的变态而已。

我有些伤心落寞地展开自己的旅行套装,不仅被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因为战斗而破损的部分也都被补好了。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洒落在地板上。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个礼拜哦,我和安娜都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了的话要怎么办。”

被称作安娜的女孩子在旁边也点了点头。

不会啦,我的生命力可是十分顽强的……我正准备这样回复的时候,她突然把脸凑近了过来。

好近!

不仅能够感受到鼻息,而且嘴唇之间也只有咫尺之距。

虽然已经被照顾了一周,但对于这期间都昏迷着的我来说,今天应该还算是初见吧,一上来就这么热情,进度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我的心里小鹿乱撞,刚刚才恢复意识的大脑这下又变得混乱不堪了。

啊啊,豁出去了!

我下定决心,干脆把眼睛闭上,噘起嘴唇凑了上去。

“嗯。已经退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我们碰在一起的额头撤下……然后看到了我“嗷嗷待哺”的模样。

为了报答母女俩的恩情,也因为两人盛情难却,我决定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除了帮忙做做家务,夫人还拜托了我一件特别的事情。

“安娜那孩子,或许是在学校里被欺负了。虽然她总是逞强不说,但当妈的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自从激进派接管了这座小镇后,本就式微的伍尔夫一族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可以的话,我想请伊恩小姐你保护一下安娜。”

“可以哦。只是您具体希望我怎么做呢,顺便一提,把欺负安娜的黑发家伙们全都悄无声息地杀掉也不是不行。”

我很认真地说到,不希望她认为我只是在开玩笑。

她思衬了一阵子,露出了苦笑:“还是适当地教训一下,让他们心存顾忌就够了。”

那就这样吧。

答应夫人的第二天,我就跟着安娜一起去了学校。

一直到放学前都平安无事,我原以为今天会就这样普通地渡过,可讨人厌的家伙总是虽迟但到。

回家路上,三男两女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安娜,我的好安娜。”领头的男生声音沙哑,像催命一样念叨安娜的名字,“你今天一天好像都不太愿意搭理我们啊?”

他长着典型的东方人的五官,却一头显得有些病态的金发,想必是使用了帝国的工业产物染了头发。

安娜没有回应他,只是紧锁着眉头抿着小嘴靠近我。

“还有你旁边那小妞,今天一直都坐在教室门外对吧,什么啊,你请来的保镖,还是学校找的看门狗?”

他说完,旁边的人附和着笑起来。

“反正又是个讨人厌的伍尔夫人,弱小的种族就是喜欢抱团取暖。”

把“种族主义”四个字写满在脸上的女生开口嘲讽道,但我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

不仅如此,反而还在心里表扬了一番自己的化妆技术。

“你们啊,有试过跟那些比自己身形健壮的家伙们找茬吗?”

我用上戏谑的语气反驳,导致安娜慌张地拽了拽我的衣角。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带上疯狂的冷笑转头和同班们说到,“你们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啊,区区伍尔夫虫子也敢给谁脸色看了,嗯哼?”

我的领口被揪起来的时候,安娜吓得尖叫了一声。

居然对女孩子动粗,太差劲了。以此类推,安娜受到过怎样的欺凌可想而知。

“算了吧,伊恩。”

安娜踮着脚尖,附在我耳后轻声细语,攥着我袖子的两只小手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没种。就当我自言自语吧。”

“切,算你识趣。”

他手上的动作朝着我的脖子使劲推过来,试图把我推翻倒地。可这点力气哪能撼动我啊?

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他那粗壮结实身体和堆满肉瘤般肌肉的胳膊,使出来的劲道却宛若嬉闹的花仙子。

老实说,最令我感到悲哀的是被欺凌的人。像这样的废物也能在校园里称霸一方,搁在冰之国简直就是说书人嘴里的故事。

我像个巨人似的纹丝不动,矗立在原地,令他有些迟疑地退后半步。

“哈哈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别人总夸我识时务。”我一边跟上他们方才嬉笑的节奏,一边暗搓搓地把安娜拉到身后,“我只希望你们这辈子不会在马路边捡别人喝剩下的牛奶。”

听完我的话,五人愣住了。

很显然,长期对学业的怠惰造成了他们智力上的退化。

“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啦,你们赶快去玩吧。”

我挂着满面笑容和他们挥手道别,同时把手伸进魔法口袋握住织星的刀柄。

如果他们还要追上来继续纠缠,我就让他们全变成只能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爬的烂泥。

五个人,五根舌头,五双眼睛,十只手、十条腿。对我来说四段五连斩足矣,十秒钟都用不到。

“喂,你这臭婊子,刚才那句话是在骂我们吧?”

领头男人骂骂咧咧地追上来,带着跟班们呈圆心状把我和安娜围在当中。

哎呀,真配合。

如果是这个角度的话,一串连续的月刃斩就够了,三秒钟都不用。

当然,如果因为我追求速度而影响了精准度,导致他们的牙齿被剑刃崩碎,我会为这一点道歉并赔偿的。

毕竟割下舌头只是为了让他们闭嘴,我也不是暴戾恣睢的魔族嘛。

我在心里向神明忏悔,同时拇指顶住剑格、弹开剑鞘。

正值我抬手之际,不远处却意料之外地传来了帝国军队的鸣笛声。

我的手在魔法口袋里迅速完成收刀回鞘的动作。

尔后唤醒一部分神格,第三只眼赫然于头顶悬空处浮现,视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过去——身后马路的拐角处有一辆军官座驾正穿梭于沿街的楼房之中。

换做是平时独身一人的情况,我肯定不会放过眼前这群恶霸。

除了部分高级将领还让我有所忌惮,其他军士想要跟上我的速度都很难。而能够真正令我感到困扰的家伙,都在帝国的首都、皇帝的身边。

但为了不波及到安娜,我也只能就此作罢。

“你们,不打算逃跑吗?”

我横着朝后比大拇指,提醒他们车子正朝着这边驶过来。

“逃?哎哟喂,真要笑死我了,我们凭什么逃。该害怕的是你们才对吧,这座小镇已经被保皇派、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激进派’给占领了,保皇派对伍尔夫人可是主张驱逐政策的。要不了多久,你们就得滚出这里。说不定现在就是过来抓你们的。”他叉着腰,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本来想提醒他一下,不过还是算了。

这期间,车子已经在附近停好。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军官从车里走出来。

细长而飘逸的深棕色头发下面,生着一副英俊且正气的五官。

——这是位伍尔夫族的军官。

眼前戏剧性的一幕,令五个猪头恶霸全都傻了眼。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是不想逃,而是不敢逃了。

“我们伍尔夫人才不是劣等民族,不许你诋毁我的族人!”

我捏着嗓子、用娇柔的音色大喊一声,故意让这位军官大人听见。

恶霸头头的脸气得扭成一团,朝我摆出“你这贱人”四个字的口型,就差开口大骂了。

哎呀哎呀,这就破防了怎么行,正所谓兵不厌诈嘛。

“我是今天刚刚到任的统战官员,三条将吾。”他的视线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尔后把脸停向欺负安娜的家伙那边,“你们还是学生吧,怎么可以欺凌同学,还搞种族主义?”

几人还想狡辩一番,但不出所料地换来了严厉斥责。

“你们班级的负责老师现在还在学校吗,在的话带我去见他。”

“现在就去啊……”他们这下彻底慌了。

“是我的话有哪里没说清楚吗?”

“遵命,遵命!”

既然有人出手教训了恶霸,那我也欣然接受这个结果。至于帝国军,而且还是最令人头疼的激进派,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虽然那位军官先生给我的感觉和其他帝国军不太一样,但他的姓氏却令我不得不提防。

于是,趁着这段小插曲出现的缝隙,我把安娜拎起来便逃之夭夭了。

但,临走前,我和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而在那之前,我很确定他在看安娜。

走了足够远的路后,安娜突然开口问我。

“你的口袋里藏着把剑吗?那么小的布袋子,怎么装得进去?”

她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

我感到惊讶的不是因为被她发现了我的秘密,而是我掏剑再收剑的动作明明只有一瞬间,一个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的普通女孩子没道理能捕捉到这个瞬间。

除非,她天赋异禀。

“事到如今也不用瞒着你们了。”我卷起发尾,“我是名剑士,这个口袋被赋予了无限容量的魔法。”

剑与魔法的字眼对一个蒸汽工业国家的普通人来说简直就像童话书里才会出现的内容,也正因如此安娜才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好厉害!”她的瞳中放光,“是像三条大将那样用剑战斗吗?”

三条这个姓氏是帝国的传统军族,但能被称为大将的人只有一位,她那双宛若黑洞般的双眼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大将……你说的是三条桃花?”

她使劲点头。

“其实,不太一样。”

“那,那你们俩谁比较厉害?”

我想了想,语气显得有些丧:“桃花很厉害啊,是我远远触碰不到的高度。”

安娜“啊”了一声,稚嫩的小脸蛋上露出抱歉的神情。

她似乎觉得不该拿我和别人比较,这样就和那些恶霸的思路一样了。

我俯下身子,轻抚她的脑袋,试图安慰她:“要说没有不甘心是骗人的,但我仍然为此感到幸运。”

“幸运,为什么?”

她眨着那双能够装下整片星空的大眼睛,一脸天真地问我。

“虽然帝国如今支离破碎,像原始森林里一样只讲究弱肉强食,但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事实上在大陆的某些角落,就有仍然坚守和平的国家。在这样的帝国里,尽管我没办法跟你说‘拳头并不是一切’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但往往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甚至深陷权利纷争的泥潭无法自拔。”

“就算是三条大将也有这种困扰吗?”

我用力点头道:“我认识的桃花比谁都更渴望自由,可她既是无坚不摧的利刃,也是坚如磐石的戈盾,是名副其实的皇帝的左右手,自由二字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讥讽。”

总之,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用着一如既往的随波逐流的态度,向安娜表明我的心思。

“伊恩你刚刚说的和平的国家,有机会的话,真想亲眼看看啊。”她目视前方,对着沉下天际的夕阳说到。

“不过有些远哦?”

她摇摇头,说出了让我感到又惊又喜的话来。

“你说的,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对吧?那么,我想看到帝国的未来,和平的未来。”

会看到的。

我开口说到,但没有发出声音。

“为了确保能够亲眼目睹那天到来,要有强大的力量保护好你自己和你母亲哦。”

“可我……”她话说到一半,尔后扭过头,激动地问到,“你的意思是,愿意教我剑术吗?”

“只要夫人同意的话。”我莞尔一笑。

沃洛维兹夫人似乎很喜欢我,只要是我向她提的要求都会尽力满足。

因此我提议教安娜剑术防身的时候,她只是在考虑了一番后便同意了。

虽然已经同住屋檐下了,不过我还是会胡思乱想一些蹬鼻子上脸的东西,比如——和夫人同床共枕之类的……

“伊恩,伊恩。”

身侧响起温柔的耳语,将我拉回了现实。刚刚在脑内翻云覆雨了一番,导致我恍惚之间口水都流到腮帮子了。

夫人一边掏出手帕、像照顾婴儿一样给我擦脸,一边和蔼可亲地呼唤我。

“真是的,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她太漂亮了,完全不像一位十四岁的孩子的母亲,以至于责备的话听起来都那么扣人心弦。

至于为什么说“又”,就是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了。

“没、没有啦,啊哈哈……哦对了,只是想到早上的奶酪芝士薄饼了,那个实在是太好吃啦。”

我把嘴拗成“W”型,想用乖巧的表情萌混过关。

承蒙夫人关照的这两个月里,即使炮火的响声和大地的震颤时而能够感受到,但此般惬意的下午茶时间也没有遭到破坏。

要说是受到了我的保护也不尽如此,实际上真正被激进派所忌惮的人是安娜。

——她已经被我培养成了一名出色的剑士。

灵动随心的剑锋、迅捷矫健的身法、独一无二的动态视力以及美丽且强大的心灵,这些优秀的零件组装在一起,完成了帝国第二位学会剑技的人。

安娜是真正的天才。

在一次与我的训练战斗中,安娜意外地完成了与神赐记忆的同调,使出了一招连我也无法招架的剑术。

当时,她挥剑卷动气流,强烈的风压把我吸向她的身边,并像月球环绕地球一样自主地做圆周运动。

等我重整态势、准备发动进攻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进退维谷。

想要向前突进的时候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想离开则又被牢牢地吸在“安娜轨道”上。

然后,安娜轻松地就将剑尖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不仅如此,她还向我展示了与我的瞬步类似的突进技能,只不过有限制的施展条件:必须位于她制造的风场之中。

在安娜的请求下,我决定将她独一无二的剑技命名为“一闪”。

同样在这期间,激进派入驻小镇后的短暂平衡也再次被打破。

保守派重新组织了势力,朝小镇上的激进派驻军发动突袭。局势从一开始就不算冲突,而是实打实的热战。

本来普通民众就并非党争的攻击目标,再加上安娜那可谓是“绝对防御”的剑技,这个院子里姑且保持着平静。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因为司令部被炸毁,三条将吾被安排住进了我们家中。

他在另外两名军官的陪同下敲开房门的那天,正好是坊间流传的停战谈判的日子。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谈判,战争还会持续下去。

“帝国军保护城市,保护人民不受试图颠覆皇权的土匪荼毒,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至此危难之际,正是你们这些人民向党和国家宣誓效忠、以表忠心的好机会。三条准将按照军部要求移住此处,从今日起你们要负责照顾准将的饮食起居,并且必须履行保密的义务。”

旁边的随行军官慷慨激昂地结束了他的演讲,尔后耸了耸肩,像是被自己给感动到一般露出了令人恶心的笑容。

与另外两人的气质不尽相同,三条的表情有些生硬,就像家里处处都令他感到不习惯一样。

“打扰了。”和我预判的一样,这个男人很讲礼貌。

我和夫人赶忙放下手中的家务,帮这几个彪型壮汉往楼上搬行李。

从人群中穿过的时候,我顺手把刚刚去开门的安娜拉走。

当然,这个动作被那几名军人看到了,其中一人“啧”了一声,然后用愤愤的语气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驱车离开了。

“你们两个,是那天在路上被欺负的女生吧。”

夫人听到之后一脸茫然,视线在我们之间辗转反侧。

当时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她。况且,与帝国军扯上了关系也令我难以释怀。

安娜点点头,但神情不再像遇到三条那天那样怯懦,反而有一些从容。

“啊,真巧。那天的事还没来得及道谢呢。非常感谢您那天替我们解围。”

我微微鞠躬。

“不,不用道谢。那是我分内的职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停在安娜身上。

我扶着安娜肩膀的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背,以一串长短有序节奏,通过我教给她的精灵语编码告诉她快回房间去。

后来,某一天做晚饭的时候。

我一边给夫人打着下手,一边聊起关于三条和安娜之间的话题。

——之所以聊起这个,主要是因为我近来察觉到了些异样。

‌原先不善于交际的安娜,却让我看到好几次和三条有说有笑的场景,不仅如此,安娜还把自己渴求和平的愿景讲给了他听;明明能够正常谈话了,却因为把盘子递给三条的时候的指尖相触而沉闷许久,还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三条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时候,安娜自告奋勇地跑去帮忙,等等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最令我在意的事。

一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趴在床上看书——

“你在看什么?”安娜在床上翻滚一圈后,停靠在我身边。

她今天显得格外高兴。

“小说。”

“又是用精灵语写的?”

“你也可以看懂的啦。等我看完就借你。”

“谢谢。”她笑着说,“什么类型的?”

“应该算是恋爱小说吧,不过也说不准。精灵们关于这一点总感觉迟钝过头了,太偏重于事实的描述和理论的诉诸,这样反而没了乐趣。反正我是当作精灵社会行为研究书籍来看的。”

“那,怎样的故事才能吸引人呢?或者说,女主人公要怎么做才能获得男主人公的好感?”

“我想想看……嗯……奇迹般的邂逅,笨拙的日常,不经意间碰在一起的肩膀,像浓厚的可可残留在唇边一样的初恋。”

我自顾自地呢喃,却不想令安娜反应强烈。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诶?你在说什么,什么感觉?我只是在讲这书里的故事呀。”我用食指敲了敲书页,故意装糊涂。

“真是的,你完全没在听吗?”

她嘟囔着怪我,然后又纠结着该从哪里开始重新讲一遍。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存在啊,你是笨蛋吗?”

我突然开口,但还是没有看她。

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翻页,视线也继续遨游于书页上的字里行间。

处于恋情中的少女?多让人难为情啊。

只要一想到精灵奉行的所谓“圣洁”的脑内恋爱,我就不禁打起寒颤。

由于我消极的态度,这个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言归正传,综上所述之理由造成的困惑,我不得不向夫人求助。

“桃萝丝,你觉不觉得,三条先生看安娜的眼神有些奇怪?”我鬼鬼祟祟地问到。

“啊啦,有吗?”夫人好像完全不在意。

有啊,各种意义上都肯定有啊。我想表达这样的意思而疯狂点头。

“而且安娜也是,整天坐立不安的。怎么说呢,要说是害怕的话也不准确,但就是让人觉得不对。”

“大概是恋爱了吧?”

“恋,恋爱?怎怎怎怎么可能嘛,安娜比我还小诶,别别别拿我寻开心啦。”

我像做贼心虚一样心跳加速,脸颊“歘”的变得滚烫起来。

“三条先生看安娜的眼神就和她老爸当年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啊,那时候还没有安娜呢。”

桃萝丝的丈夫啊……切。

啊,我并非对已故之人抱有嫉妒什么的,只是单纯的不爽自己罢了。

“而且三条他和安娜的父亲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吸引安娜吧。”

“既然您也发现了,却没有打算干预这段感情吗?”

“安娜做事有分寸,也有自己的判断力,能够保护好自己,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啊,说到这一点,还是多亏了你呀。自从你来了以后,她改变了许多,变得坚强了许多。”

她突然吻了我的脸颊,差点把我亲昏过去。我强忍着喜悦的洪流在体内翻滚,深吸一口气后问到:“那,你的想法呢?”

桃萝丝嫣然一笑:“我尊重安娜的意愿。”

由于白天的时候补充了过量的桃萝丝能量,导致我在饭桌上神情恍惚。各种各样的幻想如同傍晚海边的潮水阵阵涌进脑袋里,拦都拦不住。

三条坐在我的对侧,首先发觉了我的异样。

“伊恩?你没事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我如梦方醒。

“没事没事,吃饭吃饭。”

我从篮子里拿走一块面包,刚刚摆到嘴边,又开始了遐想。

可恶!就差二寸啊!如果我当时偏一偏脑袋,扭一扭脖子的话,的话!

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我哭着往嘴里狂塞涂了芝士的吐司。

结果就是三条这家伙非要自作多情,在饭桌上对我一阵嘘寒问暖。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安娜的表情已经不对劲了。

她紧锁着眉毛,低垂着眼角。

我转向找桃萝丝求助,她却在摆出“啊哦”的嘴型后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还好让安娜自己消化。

三条刚来家里的时候,由于突然多出了一位男性,而且还是外人,为了避免在我们洗澡的时候三条想上厕所或者无意间闯进来,我制作了一张沐浴时间表,把四人使用卫生间的时间规定在了固定的范围内。

安娜最先,然后是桃萝丝,再然后是我,最后是三条这样的顺序。

对了,前面说的难以启齿的部分,就是我利用制作表格的机会图谋不轨,结果反而弄巧成拙。

至于具体内容嘛,还是作为伊恩哈拉尔森黑历史封印起来吧。

总之,也许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变久而懈怠了,也因为那天晚上泡浴的时候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导致我一直洗到了三条使用浴室的时间。

在我擦身体的时候,三条也裸着身体拉开了浴室的门。

“你这家伙,想死吗?别以为你是桃花的弟弟我就不敢揍你。”我冷冷地问了一句。

“千万别告诉我姐姐啊,她发起疯来……不对,现在已经是我的用浴时间了啊。”他从已经脱下来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你看,都过了十分钟了。”

泡了太久导致我头脑发沉,再加上镜片被水雾蒙住,我没多想就凑上去看了一眼。

结果就在这一时刻,安娜大概是循着说话声摸了过来,打开门后正好看到我和三条“坦诚相待”。

另外,从她的视角看过来,我的头正好塞在三条将吾两腿之间的位置。

“呀——”

一阵尖叫声呼啸而过,安娜大喊着“伊恩你这混蛋”就跑了。

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安娜爆粗口。不过这个第一次的待遇我可受不起,为了解开误会,我一拳打晕三条,接着三下五除二穿好睡衣就追了出去。

我以为她跑回房间了,但发现门没有上锁的时候我就猜到了结果,进去后果然空无一人。

再去到桃萝丝的房间,她也表示安娜没有来找过她。

那么眼下只有一个可能了,安娜跑出门了。

由于战时政策的关系,城中夜晚实行宵禁。安娜这个点跑出门,很有可能被当作保守派的特务而遭到攻击。

发生那种事的话一切就都不可挽回。

我心急如焚,一边换衣服一边从简地向桃萝丝说明情况,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升起胶木果,俯视整个街区寻找安娜的踪迹,但还是毫无头绪。

眼下,只能用精灵打造的功能性弓箭“寻人枝”搜索她的下落了。

但寻人枝有个严重的弊端,飞行过程中会绽放夺目的光芒。这样即使精准地找到了安娜,也会害她直接暴露在不明事态的卫兵的视野里,那样做十分危险。

但,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唤醒神格,力量在体内流窜。尔后从口袋里取出鹰语弓,站定于屋顶,搭上寻人枝后拉满发射。

“咻”的一声,我丢下弓后便和寻人枝同时出发。

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跟在箭尾,以期和箭同时找到安娜,并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家。

但箭的速度越飞越快,而我则因为神力的消耗越跑越慢。

只能使用瞬步了。

每当与箭之间拉开一段距离,我便使用一次瞬步。

虽然拥有十分强大的爆发力,但瞬步的使用并非毫无限制。每次使用过后必须暂缓相当长一段时间,不然为身体带来的负担持续积累,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比如骨折和身体组织撕裂。

就算能够通过神格修补骨头上的裂纹和伤口,但前面也说过了,神力是有上限的,用完之后我就会变回凡人。

正当我在心中疑惑,凭安娜的双腿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跑出这么远的时候,寻人枝突然逝去了光芒落在地上。

我跑过去把它捡起来,手上却沾满了乳白色的粘稠物。我仔细一看,这些白浆还在不停地蠢动。

——是孢子!

头顶降下沉重的压迫力,我赶紧抬头向上看去,一个黑发及腰的女生悬停于空中,以强大的气场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桃花……我有急事,别挡路。”

“哟,好久不见,你这是老友重逢的态度吗,冰国的王女小姐。”说到一半,她歪了歪脑袋,“你的眼睛怎么了,又是什么新的把戏吗?”

“这是成为半神的证明!”我奋然跃起,朝她面前冲过去。

正当我准备拔刀的时候,安娜挡在了我俩之间。

她手脚都被孢子束缚,受到三条桃花的操纵也浮在空中。

“伊恩,是三条大将,快逃!”

安娜带着哭腔催促我逃命,但嘴巴马上又被孢子封上了。

“我听说,就因为这孩子,将吾才迟迟不愿组织对反帝派的反攻?”

“和安娜没关系!是你弟弟自己希望寻求和平的道路。”

她挑起眉毛,一副“你在讲什么胡话啊”的表情:

“你这么快就忘了吗?当年在国会上提出坚壁清野,彻底剿除反帝派、也就是保守派的人就是他啊。拜他所赐,我们党才被叫做‘激进派’呀。”

听完她的话,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那一幕——

“‘应该是个黑发的少年才对’,你是想这么说吧。他的母亲是伍尔夫人,所以成年后棕发的基因才显现出来。听到这些之后,你还愿意相信他吗?”

“安娜信的话我就愿意信,我尊重安娜的意愿。”

“即使你的行踪是他透露给我的?”

那一刹那,我感到醍醐灌顶。从桃花口中说出来的话,不可谓不令我感到震惊。

三条将吾,你到底是一直在跟我们玩和平使者的过家家游戏,还是真心为了安娜而选择了改变?

眼下一堆信息撞在一起,我实在不知道该选择相信谁了。

“今晚,反帝派就要动手刺杀三条将吾了,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做?一边是愿意帮助伍尔夫人、你们赖以生存的党派,一边是心爱之人,然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要选哪一边呢?”

桃花一脸余裕地看着安娜,但语气并不轻佻,反而有种正儿八经发问的感觉。

这是来自真正强者的灵魂拷问。

“这个选择对安娜来说太残忍了!就算三条将吾从没想过要真和平,我也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许你插手。”

桃花声罢,伸手一握,我的力量就被抽空了。

“我大老远飞过来,原本就是要带你回去见皇帝,所以我们两个都是局外人而已,老老实实地看着就够了。”

她将瘫软无力的我抱起,然后解除了对安娜的限制。

“喏,你的白马王子来了。”她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开着车朝这赶路的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考虑要不要救他之前,先想想自己是否能够无条件地相信他这一点能不能做到吧。”

我的眼睛随着桃花的视线追过去,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车上不光只有三条将吾,副驾驶上还坐着桃萝丝。

“桃花……算我求你了……桃萝丝……她妈妈也在车上……安娜她没办法抉择的……让我去结束这一切吧。”

我不是第一次恳求桃花,但还是感到深刻的不甘。

“你身为冰国的王女,不论帮了哪一边,都可能与未来的新帝国政权为敌,你要冒这个风险吗?”

“我无所谓。”

“哼?”她不屑地笑了声,“这也是为了她好。你以为如果只有将吾一个人赶过来,而她现在又救下了我那蠢弟弟,沃洛维兹夫人就能逃过一劫?反帝派一定会追杀她们母女俩的。与其过上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活,不如今天就做个了断。”

“……”

我沉默了。并非是没有话说,而是因为彻底感到了绝望。

那一刻,我陷入了无尽的懊悔和自责。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八个字就像沉闷的钟声在我心间回响。

我明明清楚这一点……是啊,我太清楚了!

桃花也好,我自己也好,都是力量的奴隶,都受制于这无常的世界,我明明最清楚这个道理了!却,却还是将安娜引上这条不归路。

如果我从没教给过安娜剑术,她或许就不用承担这一切了。

桃花解开安娜的束缚后,撇下了不知所措的安娜,转身便抱着我朝帝国首都的方向飞远了。

“后来呢?安娜最后选择了怎么做?”

贝丝急着知道事情的后续,听的过程中连自己面前的橙汁都忘记喝了,但那对我来说则是永远无法直面的秘密。

我摊开手,表示自己也不得而知。

“呜啊,我最讨厌没有结尾的故事了。”她抱着脑袋,一脸失望的表情。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经历这件事的人是贝丝你的话,会想要知道结果吗,或者说会抱有什么期望吗?”

她听完我的问题后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向上翻着眼睛想了一会,笑着对我说:

“不管三条将吾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都希望安娜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

看着她纯洁无瑕的笑容,我突然想起来了曾经旅居王宫的一位吟游诗人。她在画廊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副尚未署名的风景画,便在相框下边的置物盒里留下了一片方纸。

纸上用蓝黑色墨水写的诗,此刻映衬着贝丝精致的面容浮现。

……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光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

自顶楼的某个房间里传来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窗口大朵大朵的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

我也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