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眼前的屋子里,魏来毫不意外这里的空无一人。

她看着面前的豪华的沙发椅与茶几,想起刚抵达这里时,大楼警卫告诉她,这层屋子是飞羚行销创办人在买下办公室时,一并购买下来的。

她拧眉,注意到这一整层的屋子与飞羚行销的办公室只差一层楼,但相对于飞羚行销摆满了让人直感拥挤的办公桌椅,这层楼却没有任何隔间,单单只摆放了魏来面前的沙发椅和茶几。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什么一样。

李谨,一直在等什么?

她正想,身后的门推开了。

“魏总,怎么站着?” 踏进门的李谨淡淡一笑。

那笑容,仿佛魏来出现在此,简单不过,只是个来他家拜访的客人。

此际,他掠过魏来身边,在沙发那头坐下了,开口,“魏总,抱歉,这里比较简陋,我一直没有心思装潢…,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还是坐下说话比较适合?”

见他一脸和善,魏来一眼的冷,曲意奉承本不是她的强项,至于假意迎合…,她眼下也没有这心思。

她来这里,本只为一个人,一个问题。

“…小妹呢?”她开口,短短的句子,一声清淡。

“魏总。”李谨摇摇头,旋开桌下的那瓶酒,拣了杯子,替两人各倒一杯,“我真为你感到开心,因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对于坚持的事情直来直往,没有半点耐性?”

魏来知道李谨在说的是什么。

他是在重提八年前的那天,她神色匆匆踏进他办公室,要求他压下消息的那股鲁莽。

魏来拧眉,一听到李谨提起这件事,等于更坐实她对这件事情的假设。

李谨的确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当这念头一浮现,魏来的心思反而安定了。

因为既然是冲着她来的,那一时之间,李谨还不至于对鸥小妹动手。

思绪及此,冷冷地看了李谨一眼,魏来这才坐了下来。

“凝儿找过我。”望着杯子里的酒水,魏来想起佟湛,想起了安眠药,她拧眉,“…看起来,她很担心你。”

听着这话,李谨嘴角轻勾,唇含在杯缘,也未饮下。

他开口,一语悠悠,“魏总,佟湛过世的消息,各大媒体…,应该已经传遍了吧?公司群龙无首,我在这个时间点,把你找过来,是不是不大好?” 他说,那话一落,魏来在他的眼里找到了歉疚。

虽然一闪即逝。 佟湛果然是他杀的。

“佟湛跟你有什么仇?”魏来搁下杯子,淡淡一应。

“魏总,你也是因果论的拥护者吗?”李谨支着下巴,温柔的眼像把面前的魏来当成个小学生似的应付,“…有因才有果,所以,要有足够的恨意,才能够杀了一个人。”

魏来抬眸,将杯子里的威士忌晃了晃,喝尽了,“与其这么理解,倒不如说,我希望你能有些理由…,比如,把小妹带走的理由、让我来这里的理由。”

李谨淡淡一笑,把自己面前的那杯威士忌也喝光了,“这么说吧…,魏总,我想,对佟湛而言,与其看到现在的佟杰继承公司,他会更希望接替的人是我。” “一年多前,他因为严重咳血而进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癌症…,而他最近的检查已被医生确定是末期,医生评估,他再活,也不会超过半年。”李谨说了声,温柔的嗓音却没有太多的同情,“…他需要我的帮忙,于是我帮了他。”

李谨微笑,“关于杀害佟湛…,我给你这样的理由,魏总,你觉得还满意吗?”

“能够评价你的人不是我。”魏来淡应一声,看着眼前的李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描述的如此平静,她发现眼前这人有太多她无法理解的陌生,“…你并不需要我的肯定。”

“…是吗?”李谨失笑,“但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在评价我。”

“你不认同我,你不认同我因此杀了佟湛,就算你不直接对我说也没用…,魏总,你的眼神很诚实,你一直都是如此。”李谨说着,他虚弱一笑,“但魏总,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评价一个人是不公平的,毕竟,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

“…嗯?”魏来愕然。

“魏总,你信不信,我比你所想的还了解佟湛?”李谨又笑了,他问着魏来。

魏来一时不语,她仔细感受自己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异状,这让她确定自己的身体的运作依然正常。

于是她知道李谨没有在威士忌里头下药,确定了这件事,相对于刚刚明白鸥小妹应该平安无事,杯里没有下药这件事,反而让魏来的心思添上了些紧绷。

因为李谨虽然明摆着要用鸥小妹威胁她,但时间拖得越久,就表示李谨的策划越是缜密,她也越难找到缝隙突破。

一定得先把鸥小妹救出来。魏来想,她的目光有意无意打量这屋子,但眼前的一屋空荡,却再再明摆着告诉魏来,这里不是李谨藏起鸥小妹的地点。

那会在哪里…?

魏来冷静的看着面前的李谨,思绪不止。

“你比我更早认识佟湛。”发现李谨等着自己的答案,魏来淡淡一应,“就我所知,在你提离职之前,他也一直很赏识你。”

魏来的回答听起来多少有些敷衍,但李谨不甚在意,他的眼闪过一丝清明。 “的确,他很赏识我,总是叫他的儿子佟杰向我学习,真好,证明了我其实也有一些优点,一些他看得到的优点。”

他淡声继续说,“…魏总,我很好奇,如果你的父亲在你出生时就抛弃你,把你送养给自己的司机,在你长成之后,却又再再利用你、操控你,不仅如此,他把你利用殆尽之后,还始终不承认你是他的孩子…,甚至到死的时候都是…” “…魏总,你会恨他吗?”空气里不知何时渗进了血腥味,李谨问着魏来。

“你…”这问题,终是打断了魏来的思绪。

在顶牛任职多年,也曾在李谨手下任职,魏来自然知道,李谨名义上的父亲便是佟湛的司机李叔,只是过去的日子里,李谨 在公司里很少提起这件事,一般公司职员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李叔。

听出李谨的话中话,对于自己的理解却不甚确定,魏来抬眸。

“你的父亲,其实是…?” 李谨对她的怀疑自是明白,他缓缓地对魏来点了点头,用一个简单的动作,证实了魏来的疑问。

“所以你可以相信我了,如果要说我因为恨所以杀他,待在顶牛的那些日子,我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提早下手…,自然不用等到现在。”在魏来的诧异里,李谨柔声道,“只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我,可能真的也恨过他吧。” “因为恨他,我才会坐在这里,看着你,魏总。”

“…什么意思?”

李谨笑了,笑得自在,理所当然地把魏来的不明所以,都搁进了他越发张狂的笑意里。

像是调味。

“魏总,你在假装什么?我们是共犯啊。”

魏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喃喃,“共犯…”

“八年前,我和你,一起杀了夏凝儿,你忘了吗?”

“…李总,你在说什么?” 魏来错愕。

“魏总,对我来说,凝儿已经死了。”在止不住的笑声里,李谨继续说着,他的唇边染着笑意,眼里却是无尽的哀戚,“八年前,她被为了她掩盖一切消息、让她无需面对现实的我和你,给一起杀死了。”

“不然,魏总,你告诉我,现在的凝儿…,还是你当年爱的那个女人?不对,魏总,这样说好了…,我问你,看着现在的凝儿,你觉得你还认识她吗?”

魏来瞪着他,在李谨张狂的笑容里,她怔怔然。

好像,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把他温文儒雅的外衣给撕开,于是逐渐瞧清,瞧清那里头扭曲变形的…

丑陋?

李谨的模样太怵目,魏来抿唇,出于过往对李谨的了解,她逼着自己冷静。

但越是如此,她的心就越悬在鸥小妹身上。

眼下,鸥小妹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心跳都不在她眼前…,而她面对如此失了控的李谨,唯一还能确信鸥小妹活着的证据,却全都来自于她的推论。

李谨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威胁她,他太清楚魏来的个性,让她看不到半点真凭实据,反而会更加深魏来的恐惧。

他想借此动摇她吗?

李谨是个谨慎的人。不能被李谨操控,借着剩余不多的冷静,魏来提醒自己。 一个既谨慎又缺乏安全感的人,会怎么做?

“…魏总,怎么?不回答我,表示你也同意了?”等着魏来的答案,李谨的唇边敛下几许笑意,“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当年那件事,你的作法,不是杀死凝儿,而是在尊重凝儿的选择。”

他说,思绪触及了过往的记忆,目光也跟着越发深沉,“魏总,你说你尊重她的选择,于是放任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往不归路上走…” “可你明明知道,当时唯一有能力阻止她的人,就是你…,当时的状况,除了你之外,凝儿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为她掩饰一切的我,她就像是个受惊的兔子,认为全世界都想要猎捕她、想要伤害她。”

说着,李谨的笑意渐渐的消褪了,“而你却眼睁睁地放弃她,用你口里所谓的尊重。” “对我而言,从那之后的凝儿,就像是死了一样。”

不知不觉间,取代李谨笑意的,是再也无法遮掩的恨意。

他又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声音是魏来不曾从他嘴里听过的冷寒与尖锐。 “魏总,我们虽然是共犯,但我总觉得,相对于我,你该负的责任要大一点?”沉着声,李谨说。

魏来深吸口气,她看着面前的人,几度无语。

只因她已不认为,此刻,在她面前的人,是她过去认识的李谨。

她已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看到这样的李谨,魏来这才真的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眼前的李谨,已经完全超出她对他的认识,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魏来不愿意再细想下去的人。

不好的预感随之张狂。

不能再拖了。

在这零星接近孤冷的家具陈设里,魏来低眉,只愿能尽可能快速地找到这屋子里的任何不对劲。

直觉告诉她,李谨的个性,不可能把鸥小妹安置在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地点。 可她虽这么想,这间屋子,却除了沙发、茶几之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就在此际,魏来低眉,她终于注意到这屋子里那唯一的不对劲。

她脚下那深红而蛰伏着的颜色,像匿身于草丛中隐忍不发的雄狮,伺机而动着,等待着猎物脆弱的刹那。

地毯。

她脚下的地毯。

如果要让陈设尽可能的简单、如果李谨在等待着什么,那这张地毯,就是这些陈设里唯一的无用之物。

地毯下面有什么?

魏来心下一凛,脚才试图去翻动那地毯角落,后脑勺却也在此时,涌上一阵让人无法忽视的寒冷。

她回过神时,一个冰冷的硬物已经抵在她的后脑勺,像是提前敲响的丧钟。 她坐直了身子,眼角的余光里,不知何时多了宋为凯这个人,他用来抵住她脑袋的那把枪,也没有超出魏来的预料之外。

安眠药、致死药物,再多把手枪处理突发状况,很合理,很像李谨会想到的事。

“魏总,别动啊,这玩意很危险,我也没用过。”宋为凯笑嘻嘻的说。

她抬眸,李谨依旧坐在她正前方,支着头,歉疚一笑,“魏总,嗯…”

那笑,除了歉疚,还有同情与悲悯。

“…其实,我并不意外,虽然我说到这个程度,你好像还是不明白,凝儿其实已经死了。”李谨看着她,柔声道,“因为在我看来,魏总,你不要介意,但你对凝儿的感情,跟我对她的比起来,实在差太多了。”

“我想,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根本就不够爱凝儿吧?”李谨吁了口气。

他微微一笑,“所以,为了好好的提醒你、让你知道你跟我一样的罪孽深重…,魏总,我才会找上鸥小妹。”

“你…”牙齿被陡然升起的怒火惹得发颤,魏来试着控制情绪,“你凭什么…”

“魏总,或许,在你的认知里,我不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李谨说,他啜了口威士忌,“但我很懂得因材施教,比如,我看得出鸥小妹编剧的才能,却也发现她缺乏信心、需要直接的肯定,所以,我的作法不是像你一样送她去上电视台的安亲班,而是直接给她实作的机会,让她知道被肯定的感觉。”

“又比如,我想让你知道你多在乎鸥小妹,所以我放了把火,让你明白你对鸥小妹的感情…,又让为凯舍弃了杨瀚、找来了媒体,借此让你承认你有多爱鸥小妹…,不是吗?” 李谨缓缓地说,“魏总,我想,你能跟鸥小妹在一起,其实可以考虑谢谢我。” “除此之外,舞台剧现场的倒塌,你被人下药导致来不及去救鸥小妹,自然也是为了教育你,我特别设计的安排…”

他说,一眼的温柔,直望着魏来,却看得魏来心里寒意不止。

因材施教、教育她…

他想要藉由威胁鸥小妹教育她什么?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把人命当作玩物、当作自己手中的棋子,凭着自己的心意,任意伤害她身边的人?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冷漠无情…,这样的心思、这样对人的藐视…

太像了。

魏来抿唇,在无边的寒意之间,她看着眼前的李谨,想起死去的佟湛,想起八年前,她发现佟湛把夏凝儿引进不归路的刹那。

思绪及此,她气得全身颤抖。

“你疯了。”在还能控制思绪以前,魏来已脱口而出,“你做这些,是想借此告诉我什么?只是想藉由伤害鸥小妹,来告诉我当年的你有多么痛苦?”

“…你凭什么如此对她,你把她当成什么?”

“魏总,问我一个你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只是浪费你我的时间,而你必须相信我,你会很后悔浪费这些时间。”看着魏来的反应,李谨却像是充满了兴致,他眯起眼,“魏总,你知道吗,我本来不只打算伤害她而已,我还想杀死她。”

“你说什么…” 魏来喘着气说,那个刹那,她终是在李谨的脚边,看到了一块跟这里地砖都不同的颜色,逃出了地毯的遮掩,暧昧不明的映进了她的眼底。 李谨笑了,“你很意外吗?我本来就想让你明白你的罪孽,不杀死她,你又怎么能明白呢?” “…但后来,我改变心意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方式,教育你。”

那地砖…

不,看起来不像地砖,更像一扇暗门的一角。

魏来想,一时间无暇听进李谨的话。

只是当魏来正试图用眼角的余光看清那地砖,猝不及防间,李谨却忽地凑近她的视线里。

“魏总,你在找谁?”此际,他柔声问着魏来。

“…怎么样,你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