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午后，充满着阳光与希望。
伊吹学园的樱花正值盛放，铺天盖地的粉红色恰映衬了学生的灿烂笑颜。
只可惜我没有欣赏的闲情。因为我将要去拒绝少女的告白。
「结城樱。」
我默念着寄信人的名字，希望能唤起我与她相识的记忆，但只是徒劳。
「放学后，我在心理辅导室等你。」
我一边念出了信的内容，一边朝着校舍四楼的西侧迈步。纷乱的思绪使我顾不上来往学生异样的眼光。
整起事件疑点颇多。最重要的一点，今天是我升入高中的第一天。
首先排除上一届同学遗忘在桌上的可能性，因为信上清晰地写着「秋原拓真收」。是恶作剧吗？我很想那么相信。只是这个恶作剧既无聊又幼稚，让人怀疑作案者是否真是高中生。
「少年失忆忘记相爱的少女，少女相思无门只好写信告白」如此轻小说式的展开我同样没有期待……其实还是有点期待的。
不过唯一确定的是，我仍会拒绝告白。
※
不经意间，我已经站在了心理辅导室的门口。
「是这里吗？」我心里疑惑着。
我毫不怀疑，如果伊吹学园也有所谓的校园传说，眼前的心理辅导室一定是最主要的发源地。即便是「教室里传出过野兽般的嘶吼声」这样古典的校园传说，在辅导室的阴暗气氛面前，都变得格外可信。
一张写着「心理辅导室」的纸用透明胶贴在门窗上。纸的四角卷起，就连透明胶也耷拉地粘在门上。纸会不会因穿堂风掉下来？还是说，有人负责定期更换纸和透明胶？我心里自然生出了这些疑问。毕竟，除了贴在门上的简陋标识以外，无论是紧拉的窗帘，还是墙上信手的涂鸦，都难以教人相信，这是间心理辅导室。
我深吸了口气，想要抑制不安似的，响亮地敲了门。
「请进！」
无比元气的答复，就如樱花般富有生机。原本阴暗的房间似乎也添了几分光亮。
「打扰了。」
※
心理辅导室不大。一张长桌置于中央，桌子的两侧各安放着三把椅子，而这就已经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空间。桌子的右边是个巨大的储物柜，里面放着杯子与药品。角落里则堆满着画架、沙盘、纸箱子等杂物，可以看出该房间废弃已久。
室内采光不佳，但在灿烂的四月午后，仍会有光照射进来。少女坐在靠窗的一侧。她的脚下踏着零碎的阳光，就像是金箔洒了一地。
「我是高一B班的结城樱。请多关照！」
见我进来，少女小跳似的站起身。我向她走近些，她便昂起头、用挑衅的目光地盯着我，如同出征的将军在自信地宣战。她有一头干净利索的短发，长度适中，恰能够露出洁白的后颈。她高挑的眉毛给人以高傲的感受，紧紧抿着的薄嘴唇则是加强了这一印象。
「我是高一C班的秋原拓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是啊，我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秋原同学，你真是太慢了。」
欸，正常来说是这么回复的吗？
我是迟来了没错，但我一下课就冲出教室了哦。只是心理辅导室实在太过偏僻，我几乎将校舍跑遍才找到。好歹体谅一下啊！
结城不满地看着我，我感觉解释只会令她更加地生气。
「坐吗？」我只好微笑着问。
结城毫不客气地坐下，我也随之坐下。
※
一阵沉默。
语言是如此的贫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毕竟刚入校的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有趣的话题。更重要的是，我还感觉到一些目的的偏移。我来到心理辅导室是为了拒绝表白，现在却为抚平女孩子情绪而烦恼。
「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到头来，我还是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结城的眉头紧皱，纤细白皙的手指拨弄着短而直的黑发。接着，她夸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高挑的眉毛舒展开来，露出了如四月春光灿烂的笑容。她前倾着身子，小鹿般圆滚滚的眼睛注视着我，兴奋得像是小孩子亲眼目睹了圣诞老人。
「那个啊，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呢，从很久以前，我就在关注你了。」
情绪转变得真快。我在内心感慨着。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因为某个机缘巧合，我知道了你。自那以后，我就不停地收集你的信息。随着了解的深入，我对你越发感到兴趣！当我知道，我和你进了同一所高中时，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我想，这一定是上天赐予我的宝贵机会，让我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
「真是荣幸啊。」
「嗯？」
「结城同学，能被你关注是我的荣幸。」
结城侧歪着脑袋，眼里流露出不解与疑惑。
这也难怪，因为她还不知道我的用意。
以赞美的话作为开头，拉近二人的距离；再引出拒绝的理由，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诉求；最后以正面的、鼓励性话语作结。这样就能有技巧地拒绝对方告白的同时，又能不打击对方的激情。心理学将这种交流方法称作为「三明治沟通法」。而历经数次告白洗涤的我，自然是应用「三明治沟通法」的高手。
可谓是百密而无一疏。今晚，这座城市又要多一个因告白被拒而伤心的人了。
将近日落，余晖流淌在长桌上，筑起了一座金黄色的墙，隔开了我与结城。
※
「仅个人拙见，」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我戴上了绅士的微笑、熟练地进行演说：
「结城同学，你真的很活泼可爱。」
赞美需准确抓住个人特质，切不能泛泛而谈，否则会有敷衍的嫌疑。根据刚刚的接触，用「活泼」形容结城樱真是恰到好处。另一方面，选词要有分寸、不宜肤浅油腻。「可爱」既带有对少女活力的赞颂，又包含夸奖者的真诚心意，可谓是精妙的用词。
「应该不止我这么想，大家都会有相同的看法。我相信，你在高中一定会大受欢迎。」
将赞美上升至群体共识，进一步加强赞美的力度与可信度。而「一定会大受欢迎」，表面上是对告白者魅力的肯定，实际还隐含着「早日走出失恋阴影、重归正常生活」的期望。
「能被你关注，实在是我的荣幸。只是……」
我有意地顿了下，看见结城樱正低垂着头、那双富含情感的眼睛因此掩藏在短发的阴影里。她的清秀脸庞在夕阳的映衬下蒙上一层暗红色的纱，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我必须拒绝你的告白。」
那一刻，结城樱似受电击般颤抖。然后，她怯怯地发言，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个，其实……」
我不忍地别开视线，看到窗外的夕阳正直直地坠下。
「很抱歉。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志向是东京大学，所以高中阶段恐怕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谈恋爱。」
拒绝告白的理由需简单有力。对高中生而言，升学便是一个合适的借口。毕竟，每位高中生都必然面临着升学，而那些定下「东京大学」志向的优等生势必承受着更大的压力。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拒绝告白也是合情合理。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可以和你谈一场真挚的恋爱。只是现在的条件不允许，还望谅解。」
最后以正面、鼓励性的话语作结，抚慰告白者受伤的心灵。同时，重申恋爱的不可能性，消解告白者不必要的期望，从而避免痛苦的反复累积。
如此，名为「拒绝告白」的表演就完美地落下了帷幕。
我站起身来，想要传达歉意似的，如同谢幕的演员深深地鞠着躬。
※
结城樱将头埋在手臂间，双肩微微颤抖着，像受冻的猫咪。
一种非理性的冲动如火苗迅速窜起，我想要告诉她我的愧疚与同情、想要坦白自己「无法恋爱」的情结。不是为了寻求原谅，只是感觉这样做能减轻我的负罪感。我自私地组织着语句，当言语到达嘴边时，我又怯懦地吞了回来。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平日依赖着对话技巧与表演模式过活；关键时刻却无法坦然地表达心意。
低低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地从结城的双臂间传来，如同行将干涸的小溪从岩缝间渗出。然后，那呜咽声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呜呜」声，使我更加地不知所措。挥散不去的负罪感侵扰着我，我想轻轻地按住结城的肩膀，用温柔的话语教她安心，但我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于是我沉默地坐下。由于距离的关系，「呜呜」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突然察觉到某个异样，那异样使我不受抑制地感到不安。
「呜呜」声渐渐停了下来。短暂的沉默后，结城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从桌子到地板，再从地板到我身后的墙壁，最后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个……」
她想说些什么，但一看到我，她的腮帮子就如同进食的仓鼠一样迅速鼓起。她赶忙低下头，用手拍着双颊；她的肩膀又一次颤抖，因为她正努力地保持沉默。但这只起到了反作用。我听到「呜呜」声不合时宜地传出，印证了我所察觉到的异样：
「呜呜」不是呜咽声，而是憋气时的鼻音。
结城再次抬起头，她的脸上闪过一片红霞。她直直地看着我，眼睛细眯成缝，显露出难以掩藏的笑意。终于，她的双腮犹如放气的气球又迅速地干瘪下去。紧接着，我第一次听见结城的笑声。那是无比爽朗的笑声、长久地回荡在教学楼间。
这家伙，一直以来都在憋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