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局長坐如針氈。

硬質複合材質椅遞給他不舒服的觸感,台下接連不斷的閃光燈亦加重了他的煩躁。尤金右手綁着石膏,與自己平時都難得見上一面的上司同台。

這種時候往往沒有好事發生。

媒體和民眾需要一個綁在十字架上批判的對象,作為現場總指揮的尤金便順勢成了最合適的祭品。

上司們多半會把過錯推在他身上,只保證自己從輿論中金蟬脫殼吧。但尤金對此卻沒有多少怨言,他同意自己需要付出代價,否則他便連祭拜逝去同僚的顏面都不剩了。

“尤金局長,本次計劃失敗是你的全責嗎?”

“是……的吧。”

“其他部門都在做什麼?你難道不是被推出來的替罪羊嗎?”

“就你一個人要怎麼承擔責任?”

“政府究竟打算如何收拾這場鬧劇?”

“英雄亞瑟在哪裡?”

“……”

“……”

群情激奮的記者連珠炮般發問,放在平時尤金會加大音量喝止以維護秩序,可他今天不但頭暈腦脹得厲害,立場也並不允許他這麼做。

頭暈腦脹?不對,為什麼會頭暈?他還沒有脆弱到會因區區骨折而影響到精神。

尤金抬起頭,忽然發現周圍早已安靜了下來。方才還聒噪個不停的記者不知何時失去了意識,就連他身旁的上司們也知覺全無地躺倒在桌上。

隨後便是一聲巨響。

大門被人以蠻力破開,某個熟悉的身影越過人群,徑直來到他面前。

“哦?你居然還醒着?我愈發感覺你在這樣的國家裡當警察是種浪費了。”

是蓋恩,那個像夢魘一樣令尤金揮之不去的男人。

“你、你做了、什麼?”尤金有氣無力地問。

“我想保證諸位被俘虜時是完好的,所以在中央空調里混入了催眠瓦斯……我厭倦了等待,差不多想和他見上一面了。這是與英雄亞瑟相稱的舞台,有那麼多的政要和平民作為籌碼的話,他便一定會來。”

“你、拿我們當人質?”

“人質?不,我更願意稱你們為階梯,能夠讓我和他站在同一高度上的,必要的階梯。”

尤金很想反駁他“人命不是你可以肆意玩弄的墊腳石”,但他到了極限,催眠瓦斯的效力令他支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意識逐漸墮入深層。蓋恩一語不發地望着他,直到尤金睡去。

“諸君,這是最後一站了。”蓋恩轉過身,面向自己所剩不多的追隨者,“我所承諾的一切都在這裡,只差臨門一腳。”

“雖然你們恐怕無緣見證,但我會注視着各位直至燃盡。”

“請加油。”

沒有什麼華麗的演說,追隨者們與蓋恩略一對視后,隨後各自散開,如同事先演練好般默契。

“恩佐。”

蓋恩突然點名,佐爾格不得不停下邁出了一半的腿。

“去做你該做的事。”他道。

佐爾格可以化為幾乎與真品無異的贗作,但這並不是超能力,充其量只是達到了人力極限的模仿,他不可能繼承自己沒有記憶,因此也無法理解蓋恩的言外之意。

恩佐難道還有什麼特殊的使命不成?疑問困惑着他,但那其實並不重要,因為不論恩佐原本使命為何,佐爾格都不打算去替他實現。

他的任務完成了,是時候從中抽身。於是佐爾格輕輕點頭,迅速消失在了蓋恩的視線中。

接下來便不再是佐爾格的舞台,當情報送至禹洛手中時,作為壓軸的英雄亞瑟就會登場,華麗解決掉一切。

他們會贏,一如既往。

————

蓋恩的面孔出現在大街小巷,取代了亞瑟的無處不在的宣傳廣告。他闖進警方戒備森嚴的新聞發布會場,劫持了在場的所有人。

不止是眾多的平民,幾乎小半個國家的政要也在其中。而一旦這些人的生命受到威脅,國家便會在頃刻間大亂。

“我並未切斷信號,所以我知道你們看得見得我。”

蓋恩撿起掉在地上的收音話筒,隨意坐到媒體架設好的攝像機前方。

“我的要求很簡單,具體執行下來只有兩點。一,你們要保證直播完整,如果被我發現節目中斷,我就會從電視台的各位記者同事開始殺起。每隔五分鐘就將會有一個新鮮的屍體被掛在樓頂,直到你們恢復供線為止。”

蓋恩不是開玩笑,誰都知道他真做得出來。

“二,我在這棟樓內四處都安置了感應炸彈,請政府的各位放棄突入的打算……假若讓我聽見不合理的動靜,炸彈便會在我的操控下同時起爆,帶着大家一塊兒歸西——當然也並不是說什麼都不做就可以了,炸彈被定了時,不論如何三小時后都會起爆”

他輕描淡寫,見不到對他人、乃至自己生命的尊重。

“不過不必絕望,我為你們留了一個解——‘英雄亞瑟’是唯一能被允許入場的人,只要他在三小時內擊敗我,奪下我手上的控制器,這一切便都結束了。並不困難,對嗎?英雄的話,一定做得到。”

蓋恩的演說告一段落,我暫時關閉了屏幕。

“這電視台的收視率鐵定爆炸,怕是建台有史以來的最高了吧?”與我同處萬米高空的亞瑟打趣道。

我們的載具是以五代隱形戰機為藍本的改良型號,代號“海燕Ⅲ”。它的戰鬥能力幾乎被完全閹割,最高巡航時速也並非軍用機版本對手,但取而代之獲得了更好的抗偵測能力和機動力,是我們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

“不過我還真是被小看了呢。”

一旁的亞瑟皮笑肉不笑地發表着觀點,我看得出他的急躁。

“如果你覺得自己被小瞧,那正是蓋恩的策略在奏效。你應該看過他的心理分析,知道他不會做這種無聊事。”

“我知道。”

“那你在急躁什麼?”

亞瑟沒有回應,大概是不想告訴我。

“比起我這邊,你的‘劇本’才更緊迫吧?完成多少了?”

“沒寫,我還在等佐爾格的報告。”

“你是在耍我嗎?要是他不報告怎麼辦?”

“佐爾格不會失敗,他會趕上的。”

“跟你對他的信任度無關,我是在問你他要趕不上該怎麼辦!”

亞瑟揪住我的衣領,動了真火。幸好,消息的提示音打斷了進一步衝突。

“你看,這不就來了。”

“嘖,算你走運。”

他輕哼一聲,鬆開手。我也沒心思再同他繼續糾纏,抓緊分析起情報。

不愧是佐爾格,他提供的情報中不但詳細羅列了蓋恩方的人員配置和炸彈埋放地點,就連解除方法和爆破範圍也清晰記錄在內。此外,蓋恩的身高體重、個人習慣等信息也被摸了個一清二楚。

有了這些便足夠我纂寫‘劇本’,我在腦中順利構築出模型,從無限的可能性中抓取未來……這是我最擅長的部分,是早在成為怪物前就學會的、透支大腦算力的能力。

“人類大腦只開發了不足百分之十。”

這是一條廣泛流傳的謠言,早已深入到了眾多人心中。可就算它並不符實,在經年累月的傳播后依舊拉高了人們對大腦潛力的期待。

這種期待既對也不對。對的是大腦確有潛力可挖,錯的是這件事過分危險。

人類大腦控制的並不只有思想與記憶,這只是你所能感知到的“表意識”,事實上更多時候大腦的運算能力被分布在了感知不到的“潛意識”上。

舉個例子,就像呼吸、心跳、肌肉的調動等等。我們的確只花費了部分腦力用于思考,但真正的大頭卻被意識不到的部分佔用了。

證據就是重量僅有人體百分之二的大腦卻會消耗掉身體百分之二十的能量,如果真如謠言所說,“人腦僅開發了百分之十”,那麼人類過高的無用能耗比會導致作為生物無法生存下去。

這便是人腦開發的死循環,理論上如果可以把潛意識部分的運算力用於表意識,那確實會使得腦力有飛躍式提升。

但不可能,之所以這些部分會以潛意識形態出現就是為了避免被調動,以生命為代價的思考是身體所不允許的。

可我卻是例外。

很小的時候,一場車禍奪去了我作為正常人的行動能力,把我變成了無法動彈的植物人。

常年靠機器維生的我做着無止境的噩夢,被困在潛意識的空間里動彈不得……直到某一天,我突然越過了那一線。

也許是我不懈努力的結果,也可能就只是機緣巧合,但我打開了常人無法觸及的大門,學會了強行調動潛意識腦力的方法。

我假死了三分鐘,以生命宕機的代價換回了思考能力、重新贏得身體掌控權。自那以後我便一直記得方法,能夠自由分配分處潛表兩層的腦力。

然而這絕不是可以濫用的能力,就算只維持短短几分鐘,這種強制調動腦力為思考而服務的狀態也會對身體帶來不可逆損害,是活人即便擁有也需要封印的禁術。

但現在的我是不死之身,再沒有那樣的顧慮。

不斷處於死亡又復活的狀態中,我所運算的數據量就是如此龐大。而當運算的量足夠多時,量變就會帶動質變——

哪怕近乎無限的未來分支也會逐漸被我給固定在一條線上,從某種角度上,此刻的我與坐擁神權無異。

“哈——哈——”我喘着粗氣,在極短的時間內汗如雨下。

當我的身體再次有所反應時,便意味着運算已然結束。

“這回又死了幾次?”

“我從來沒那心思去數。”

“我知道,但還是好奇。”亞瑟沒心沒肺地笑了笑,“怎樣?能贏嗎?”

“當然。”

我固定好了未來,接下來便只剩實施而已。

“說起來有件事我忘記補充了。”

準備行動前,佐爾格忽然又發來一條信息。

“在我離開前,蓋恩對我說‘去做你該做的事’……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按常理考慮的話,恩佐或許還有其他使命。”我打字回復道。

“我同意,但始終如鯁在喉,無法釋懷。”

“你是覺得自己暴露了嗎?”

“如果暴露,我就該死在那兒了。你知道,間諜是一條命的買賣。”

“那就不必在意。”

“……也是呢,希望如此吧。”

對話結束,佐爾格徹底陷入沉默。下一次再召回他,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但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響,我同樣產生了些許顧慮。相較於其他人,恩佐到底有何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