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者,食言者,哼哼,好啊,”魈的面容扭曲,伸手一揮,和璞鳶應召而來,“堂堂岩王帝君,甘心將神之心拱手相送,自甘墮落!那你兩千年前口口聲聲滌盪一隅,所為的又是什麼!”

魈單手持槍,挺胸展腰,纖長的身軀極盡舒展,彷彿吸入了無窮神力!

卷積微塵!樸實無華的連刺直襲鍾離門面,鍾離輕輕後退一步,伸手一招,貫虹之槊憑空現於掌中。

叮——

長槊在鍾離手中飛旋,槍頭擋下魈的連刺,碰撞出一連串火花,在陰沉天空下照亮兩個人盡在咫尺,卻又相隔天涯的臉龐。

天空彷彿感召到他們的對決,再次陰雲密布起來。從雲來海吹拂而來的漫天烏雲,很快又將歸離原籠罩。

扎、刺、撻、抨、圈、點、撥……不約而同的,二人均未動用一絲元素之力,只憑槍技在戰鬥。魈的槍中殺伐之意熾盛,招招狠辣,彷彿要將這千年的不甘和苦楚盡數奉還到鍾離身上。而鍾離槍法古樸,穩重平和,每每都將魈的殺招擋了下來。

轟——驚雷乍響。

鍾離一振槍身,一股巨力沿槍桿而下,傳至槍鋒時已呈波濤重疊之勢。魈正酣於進攻,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措手不及,和璞鳶發出一陣痛苦哀鳴。

“你的槍法是我教的,你憑什麼認為能打得過我?”鍾離淡漠地看着魈,“你心神已損,不要妄生波折。”

“我心神已損?”魈收回和璞鳶,抬頭看著鐘離,“帝君,伐難心神損沒損?彌怒呢?浮舍呢應達呢?誰還在乎心神!”他說著伸手從腰間一扯,一副鬼臉面具被捏在手中,他狂笑着低頭,將面具扣在臉上!

“儺舞!”法咒一出,四周狂風忽起,迭盪不已!歸離原上荒草紛紛折伏,被這狂風刮出了巨浪。

“魈!”鍾離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情緒波動的表情,震驚,憤怒,以及一絲絲的,捉摸不清的傷感。然而這傷感太過微弱了,在狂風吹拂下幾不可見。

無明增長!忿怒顯相!

和璞鳶似是感受到無盡的狂風之力,發出愉悅嗡鳴,槍身上閃起淡綠色光華,槍鋒一閃,魈的身形消失在鍾離眼中。

歘——鍾離心念一動,側頭躲避。一霎之後,魈的身影一閃即逝,和璞鳶的槍鋒擦着鍾離面龐劃過!

“我們應召而來,契約既成!”

歘——鍾離再次後撤半步,魈鬼魅的身形再次出現,和璞鳶貼着鍾離的腿錯失良機。

“那主持契約的你,現在又是什麼!”

呼——狂風大作,魈的身形出現在半空,他雙手持槍,高舉頭頂,以斧劈山嶽之勢狠抽下來!

鍾離不再退讓,貫虹之槊平舉身前,岩元素之力陡然從身上湧現,岩懸宸斷!晶瑩玉璋出現在周身,隨着長槊上舉,再次擴大了範圍。

砰——魈的力劈被擋了下。

“既然有心退位,那歸終姐的死又是為了什麼!我們死的死瘋的瘋,又是為了什麼!”魈的身形並未消失,而是依託長風之力浮於空中,收回長槍再次狠狠劈下!

“我殺了兩千年!殺得自己心魂俱喪!又是為!的!什!么!”

砰——

砰——

砰——

砰——

空中的魈連劈四槍,槍槍勢大力沉,一槍更比一槍猛烈!那是攜着千年之怨的恨,愛而無望的恨,求而不得的恨!

叮——的一聲,晶瑩玉璋終於破碎!從半空中落地的魈劇烈喘息,但他臉龐隱於面具之後,兩人相距百尺,鍾離看不到他的表情,亦猜測不到他的心情。

“喝啊——”

魈低喝一聲,身後狂風再現,瘋狂涌動,竟引得天上烏雲向他頭頂匯聚!

鬼神皆驚!

魈的長槍前指,嘭的一聲,他離地疾沖,身影消失在狂亂風中!

鍾離心中一驚,這一式他不曾教過,更不曾見過,絕不能與先前招式同日而語。只是一瞬間,對面狂暴着湧來的風壓就讓他難以站立!

地心!

地心!

地心!

……

鍾離不再託大,一根根岩脊應召而出,可全都跟不上魈的身形!要麼一路破碎,竟無一可擋!鍾離雙眼微眯,長槊前指,一股玄奧之意瞬間籠罩全身!

噗——鍾離身形一震,後退半步。面前和璞鳶貼着額前髮絲,所幸再無寸進。而他回神望向魈,長槊槍鋒已沒入他胸腹!

“槍之一道,在鋒在長。禦敵對陣時,能握槍尾,不握槍身。你可記得了?”男人手持槍尾,槍鋒上挑,一步踏前,極盡舒展之姿。

魈看着他如同古岩鍛造的身體,劃出如此具有美感的攻勢,心中有千頭萬緒。然而這千頭萬緒也只是在心裡擠壓,再擠壓,壓成一句“嗯”。

魈將和璞鳶收了,咧嘴一笑,血從唇齒間灑落:“槍是短了點。”

鍾離自然不會將他蹩腳的借口當真,只是他依舊不解。

“沒錯,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槍法是你教的。”魈伸出一隻手握住了長槊。天上烏雲再也承擔不住雨的重量,雨滴灑落下來,一滴,兩滴,三滴……終成瓢潑大雨。

魈頂着身子,往前邁了一步!長槊槍身繼續沒入魈的胸腹,槍鋒透體而出!

“殺伐之業,亦是我們感召而來,既成契約……”他吐了一口血沫,咽下了那句【這千年來你可管過我們死活】的質問。因為他知道,已經沒有意義,問出來,就是他輸了。

他不能輸,至少不能在鍾離面前輸。他可以不再敬仰不再崇拜不再愛慕,但他不能輸。他不能在曾經滿心念念的人面前輸!他要人如槍脊,當直不屈!

他繼續向前走,一臉決然。

“但伐難之事,你休要插手。”魈的面具跌落,鍾離終於看到了他的臉龐。

清秀的面容一如多年前的模樣,長發被雨打濕,貼在額頭,狼狽不堪,就像許多年前的第一次相見。那雙永遠閃亮的黃金豎瞳里,火焰已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祈求,不,是哀求:“給他個機會。”

這一瞬間,鍾離心中動容。山嶽巍峨兮不可摧,但終究在這狂風吹拂下,裂開一道縫隙。

“我不會求人,你殺了我吧。”滿身鋒芒的少年模樣,滿臉怨毒和不甘,是殺伐果斷,甚至心狠手辣的殺器,又是金翅鵬王的後裔,夜叉一族的明珠。

鍾離輕笑出聲,於伏在地上的少年面前蹲下,將他額前髮絲輕輕撥開:“我為何要殺你?那人予你的掣肘已消,你只須拋卻舊身,重為夜叉即可。如何?”

這一瞬間,幾千年的光陰仿若被抽走,兩個魈在鍾離面前重合。那個連命都可以不要而絕不低頭的少年,如今已經要為別人求情,而在自己面前自戕!

鍾離的嗓子咕噥着,喉頭滾動,終於還是說出了一句:“好。”

“呵——”魈如釋重負般笑出聲來,腳下卻不停,繼續向前,已走過長槊半身!

“我說好!”鍾離喊出一聲。

然而魈沒有理會他,向前走,再向前走,穿透了整整一柄貫虹之槊,來到他面前。魈抬起頭,看著鐘離古井無波的雙目,伸手拭去自己嘴角血跡。

“至此一槍,你我兩不相欠。”他伸手一推,鍾離撒了手,魈將手伸到背後,從體內拔出了長槊,輕輕擲到鍾離面前。

“你自去做你塵世閒遊的鐘離先生,我自去殺我千年難消的業障魔心。”魈的目光平靜又執着,好似只是說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他說罷,拄着和璞鳶轉過身,在大雨滂沱中逐漸遠去。

貫虹之槊立在歸離原上,雨水傾瀉,沖刷着上面沾染的黑血。

鍾離在雨中抬頭,護身玉璋突然消失,雨水在瞬間將他澆透。

“歸終,我錯了嗎?”

然而空曠無際的歸離原上,只有雨聲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