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莫浩然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急性子,交作业时拼命敲着锤桌子,说话恨不得每句都比别人快一倍速。以至于第一个知道转班生存在的,毋庸置疑是班上公认的顺风耳莫浩然。

  下课铃的音乐刚一响起,他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溜到我眼前,作为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秦文良——我,正忙碌着补上昨晚因为玩游戏落下的物理作业。

  “这个周末我们去看海鸥?”讲完转班生的事情后,他又插嘴似的说道。我摇摇头,说没时间。

  “今天下课铃声变了。”他正要离开,却突然低下了头,轻声对我说道。

  我无意识地抬起头,用耳朵细细倾听。

  Hungarian Dance,《匈牙利舞曲》第五号。

  秦文良。三国演义里被关羽斩杀的,文丑颜良,简称文良。秦自然就是秦朝的秦。这是我第一天到理科班的自我介绍。

  “对了,文良,你等会跟我一起去食堂吃新出的土豆牛肉套餐吧。”莫浩然拍拍我的肩膀,低下头用神秘的语气问道。

  由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勃拉姆斯所创作。

  分到这个班的第一天,莫浩然就成为了我第一个也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

  “你也知道了吧,要有插班生来我们理科班的事情。”理科班后排少有的几名女生里发出这样的议论声。

  特征是——

  你是颜良文丑的文良,那我就是孟浩然的莫浩然。哎呀,都是历史名人啊。在我做完自我介绍后回到座位后,这个当时对我来说很陌生的活泼少年这样说道。

  节奏自由,旋律有着多样的装饰。

  她像蹲在战壕里的哨兵一样趴在桌子上,用警觉的目光盯稍着我。在集体面朝中心的女生堆外围,这个我熟悉的面孔如此与众不同。

  我正从书包拉链的最外一层拿出餐卡,在进行这习以为常的条件反射时,无意间的一次回头,使我和她的目光对上了。

  由于创作即兴性导致的速度变化激烈。

  我熟悉的她的确会这么做。她的名字是江舒缘,是理科班的副班长。

  是作曲家本人最知名的作品。

  江舒缘。江苏圆。江苏产汤圆。我身边这个叫莫浩然的笨蛋用戏谑的口气对她本人说道。结果我们三人不打不相识,被分进了同一个学习小组。

  “研究性学习。”江舒缘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报告结果什么时候交。”她讲话一向是这么直接。

  这首曲子其实是勃拉姆斯在维也纳记录下许多他感兴趣的吉普赛音乐后,编辑整理而成的。

  “马上,马上,哈哈哈。”我赔笑着说道。接着她便知道现在要不出结果,就把那张布满疲倦的面庞转了回去。

  “嗤,老女人。”要离开教室门口的时候,莫浩然轻声对我说道。

  到这里已经出场了三人。学习小组原本应该有第四个人。但是那个人已经空缺了。

  “可惜了,小安弟弟居然转到文科班去了,不过那确实是最适合他的选择。”无不遗憾的声音从莫浩然的口中发出。

  现在我做的选择最适合自己吗?倘若那件事没有发生,我此时便不会这样思索。我真想那么告诉面前的他,却终究没说出口。

  和“孟浩然”截然不同的是,莫浩然是信息技术科目无人能及的高手。他总感慨理科班教室的桌椅排列整齐得胜过EXCEEL里的表格。每到上课,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看起来就像一格不空缺的水彩调色盘一样舒服。

  走廊扩音器所传出的第五号舞曲旋律渐行渐远,律动被密集的人潮所压制,越发微弱,直至消失。

  由于小安的转班,最后排的那个单独的位置目前为止仍是空缺的。

  

  苍海市第四中学是苍海市第二优秀的中学,第一优秀的无疑是苍海中学。但苍海四中理科班学生的优异学业成绩,不会输给苍海高中的大部分学生。

  差一分乃至半分冲线,两分,到十分。这里聚集了相当多这样的学生。他们都想在接下来补救自己中考时候的差错。

  这样的一些学生,在迎接完高一军训后,仍旧是一副精神抖擞的状态。有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少年们开始建立小圈子。原本来自不同初中的学生们,一时间开始变得默契。

  高一七班的开学第一课是历史课。在打铃后走进门的是一位穿着老土,样貌邋遢的中年男人,他蓬乱得像是鸟巢的头发似乎接下来就会蹦出几只麻雀,看不清时还不忘扶下黑框眼镜。他是我们高一的班主任老师。

  他站在脏乱的讲台旁,窜起的双手想在杂物堆中找到教尺,却没能得逞。最后他只好拿了短短一段粉笔,用与讲台下心高气傲的学生们截然相反的平和态度说道:“同学们,今天我们不讲课本知识,讲我们的学校,苍海四中的历史。”

  他便在黑板上写下“苍海四中的历史”七个大字,这神清气爽的行楷字与他本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百多年前,那时候就有海鸥时常造访苍海市的记录了。”老教师没有用PPT展示,完全用自己的言语动情地讲述道,“你们现在坐的地方,原先是漂洋过海的传教士所建的教堂,金发碧眼的洋人在这办起教会学堂,开授课业。”

  “投资建设教堂的是一位叫做威尔的不列颠绅士,据记载,这位威尔先生对苍海市的海鸥特别感兴趣,后来他有了个大胆的设想,干脆在教堂旁边建起一座巨大的海鸥笼,自己养殖海鸥。不过他的想法最后没有成功。”

  显然大家对古老的人文历史不感兴趣,毕竟考试不考。教室里呈现出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息。只有最后排的金晨翔低下头,双手眼睛与大脑都在游戏世界里激情厮杀。

  “这栋教堂在数十年间不停维修扩建,规模越发变大。历经许多动荡的历史时期,最后终于被收归国有。”

  “市府经研究决定,将教堂所占的土地改建为学校。以尽可能保留旧建筑样貌的前提,建造苍海市高级职业技术学校。而主体的教堂一直留存下来,作为大礼堂一直存在到今天。”

  “学生规模和教育需求越发增多,苍海市高级职业技术学校又改建成苍海市第二实验高中。”

  “伴随市内其他高中的陆续建立,有着现代化设施的苍海市第四高中终于成型了。而现在苍海四中的新式教学楼也因这段历史,在整体装潢风格上都接近当年的旧教堂。”

  就在此时,金晨翔的俏皮声音打破了老教师无聊而冗长的讲课。

  “老师,麻烦第一节课可以讲点别的吗?你看有几个人在认真听你上课?”

  教室内一片沉寂。老教师没有惊慌,他好像是已经见习惯了这种情况,平静地说道:

  “这位同学,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坐的位置和老师当年是相同的。”

  “那时候学校的名字还是苍海市第二实验高中,老师家里当时欠下了许多债务,连供孩子上学的费用也出不起。亏得一位出息的堂兄在二中做化学教师,于是我时常坐在教室的最后排,一个字都不敢落下地做抄写笔记,受尽了二中学生的冷眼。尽管如此还是学有所成。可是同学你现在又在这个位置上做什么呢?”

  这下连金晨翔都插不上话了,更不用说教室里的其他平凡学生,气氛因为老师的责问变得死寂与尴尬。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好像刻意要在救场一样,下课铃《克罗地亚狂想曲》响起了,终于让沉默的大家稍微躁动起来。

  “同学们,这就是今天我教给你们的全部内容。这就是历史课要传达给你们的意义。”历史老师说罢便走了,他离去时没有学生再注意他。

  现在我觉得那时的他像个英雄。他说了如此多,说得如此好,可这些心怀不同念想的学生们,成人以后怀以感慨地回想起来吗?可能在下节课间就忘记了吧。

  接着无聊历史课的第二节课是数学课。

  当那位外表年轻性感的男老师接着一走进教室,立即让原本昏昏欲睡的女同学们霎时间个个精神抖擞,赢得了一片暗中惊呼。

  “你要觉得写小说太流水账,又不能马上补救,就立马安排一个有着丰满肉体的女郎出场,用最妙的文笔写出她最性感的一面,保证你的读者眼睛都不眨!”这又是作家父亲教给我的。

  我欣赏男色的能力并不强,但终归能从欣赏女色里得到一些经验,由此我早早领悟到了人的一些本性。

  这节课几乎全班都没有认真听。虽然上节课也一样,但是在具体过程上又有所差别。

  尤其是最后排的体育特招生金晨翔,他虽然不是女生,却比女生还懂女生。同学们口中的“翔大哥”此时像谍战片里的特工一样,正用课桌下隐匿的手指灵敏地敲动手机屏幕,以比抄数学作业更快的速度把男老师瘦长标致的侧脸照上传到他三十万阅览量的朋友圈里。这一届新生集体沸腾了。

  这位性感的男老师有一个完全不性感的名字——李进强。直到深入了解他的故事前,我对这个名字印象并不深。

  后来真有大胆的女同学向他表达爱意。李老师是初出茅庐的师范毕业生,在作风问题上无疑要洁身自好,于是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发出一条动态,毅然决然地写道——“我对这些你们小屁孩没有兴趣”。但两年后的他却违背了自己当时的誓言。这些都是后话了。

    

  苍海四中与苍海市别的高中不同,从我们现在正踏过的走廊就可以看出差异。典雅的暖色装饰和整齐排布的古典油画,甚至有种贵族学校的奢华感。

  这差异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我爸会说:

  “女人男人都一样,不看外表看气质!看气质!!!”

  不过他不是用嘴讲话告诉我的,是用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上的按键,在电脑文档上打出来的,所以后头还有三个感叹号。他是一个作家,虽然出版了几部实体书,赚到了奶粉钱,可却一直没有出名。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这大抵是最深的遗憾。

  区别最大的的确是气质。无论是砖红金黄相衬的欧式建筑风格,还是随处可见的彩色落地窗,还有散布在各个花园门口的乳白古典雕塑,让苍海四中初看全然不像是一座高中。当白色的阳光淹没了夏日的空气,在宽阔的走廊上反映出出彩虹的色彩时。这异样风貌给予人一种神圣与辽阔感。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学楼下面那尊足有一人半高的拉奥孔雕塑,不管是寒冷的夏日还是阴冷的冬日,我和它在每天楼梯入口都会准时相遇,那双没有眸子的痛苦眼睛,多年来看到多少学生在这座楼道里上上下下。假使拉奥孔是有生命的形体,他绝对是苍海四中拥有最多朋友的人了。

  有一次莫浩然跟我调侃道,“把拉奥孔放在这里,不是教育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么?”于是我笑而不语。

  其实在之前,我和他还有不少类似的对话。

  “哪里都有雕塑,就是女厕所门口没有,可惜!”他在走廊上无不惋惜地大声说道,吸引了栏杆胖不少正在谈天的小团体的视野。

  每到这种时候,站在他身旁的我真想快点和他撇清关系。

  “文良,雕塑真活过来不会寂寞吗?”莫浩然像狐狸一样笑着,平日里灵巧地敲击键盘的两手交错,做了个猥琐的手势。

  “尽耍流氓!”我的双手则像钩爪一样锁住他的肩膀,装模作样地吼他道。

  “子曰,食色者性也!食色者性也!”莫浩然像是一只笼子里刚跑出来的小兽,快活又漫无方向地乱叫着,然后拔腿就跑,引得走廊上原先的围观女生纷纷退让。我追在他的身后,比百米跑测试还要起劲。一时间,我与他好像成为了这座宽阔的走廊的中心。“怎么又是理科班的男生?走廊上不许跑动!”从走廊办公室的传来教导主任凶悍强势的训诫声。

  从七彩落地窗上射下的光彩照耀我们前行的道路,红的蓝的绿的紫的橙的。沐浴在阳光中的我们一直跑着,跑着,触碰到高二段走廊这个世界的边缘为止。不停地利用所有的空闲跑跳,反抗无聊的学业,家长还有老师,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第一节数学课的课间,还有午休铃声换成《匈牙利舞曲》第五号的第一天,十六岁和十七岁的我跟大部分高中生同样,正努力地融入新环境。

  直到午休铃声换成《水边的阿狄丽娜》的高三下学期时,许多事情的真相才开始显露在十八岁的我面前。我长大了,却不愿再回想已失去的东西。

  

  在这样一座特殊的校园里,我与她相遇了。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没有立即改变什么。仅仅一次平常的碰面,却让我的人生多了一些难以忘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