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拨云见日

周五。

上午十一点十八。

湖边凉亭。

艳阳高照,却丝毫感受不到热量,湖边一丝微风反而让人毛孔紧闭。

曲幽和吕绫雪。

“我就直说了。”曲幽一改刚刚开朗大方的形象,连声线也压了下来。“我和你大姐二姐是一个宿舍的。看你刚刚的样子,似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结果,但你不知道具体的过程,对吧?”

吕绫雪表示认同。

“不如你先讲讲你知道的事。”

“但我还是不信任你。你需要证明你刚刚自述的身份。”

“这样啊。”曲幽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你这样才算是正常人的反应。那么,怎么证明呢?你大姐叫凌冰,但她本名并不是这个,你也一样。”

吕绫雪看着曲幽,稍微有一些迟疑。

“好吧,那我就继续说下去了,反正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只不过大概,你不知道我也知道这些就是了。”曲幽找了一处长椅,靠着凉亭的执力柱坐了下来,一只腿自由地放在石板地面上,另一只腿收在长椅上。“你和你大姐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妹,你的二姐,也就是吕灵雨,是你们养父-也就是医学院的吕教授-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名字也是吕教授后来为你们取的,没错吧?”

吕绫雪没有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听着。

曲幽并不清楚吕绫雪对于自己说的事实了解多少,她本能地判断,即使这些吕绫雪并不知道,让她知道了也不算是坏事。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你证明了你的身份。但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室友,为什么知道了那么多大姐二姐的秘密?”

“硬要说的话,你大姐和你二姐她们本来也只是室友关系,但为什么会发展到亲如姐妹的关系,甚至最后真的被吕教授收养为养女呢?”

吕绫雪虽然相信了她是姐姐们的室友,但她不知道具体原因。吕绫雪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吕家的女儿。

“我,不知道。”

曲幽转过头看向吕绫雪。

“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并不是很容易接受。你真的想知道吗?”

大姐从未和自己提及原因,只是突然有一天,老爸和大姐突然接上她去往市中心医院。到了重症监护室时,自己只看见里面躺着一个女生,各种医疗仪器几乎已经将她埋没,无法分辨她是谁。过后,老爸和大姐才告诉自己,那躺着的是二姐。

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家里并没有人告诉她起因,告诉她是谁做的,告诉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绫雪感受到了无名的怒火,却无处发泄。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却一无所知。未知即恐惧。吕绫雪担心同样的事发生在大姐身上,发生在老爸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

吕绫雪害怕真相,却渴望探寻真相。

“请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这个大学的,和你说很多东西都需要提前解释。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曲幽望向吕绫雪,随后又望向湖中亭。

“那还是我们大一的时候,有一个姓王的教授,具体叫什么说了你也不认识,一直以来看你二姐的眼神很不对劲。有一天你二姐回到宿舍,说自己被那人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其他人,那人就开始对你二姐动手动脚,还用成绩和你老爸的前途要挟她不让她反抗。那时候你老爸刚到副院长的位置,还没有站稳脚跟。你大姐听了之后,就提出说要…”曲幽突然顿了一下,看着吕绫雪。“你…知道你大姐的过去吗?”

吕绫雪没有过多的表情。

“你既然这么问了,那你应该也知道。”

“嗯…那我接着讲了。你大姐就提出来说自己代替你二姐去找那人,因为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方面了。就因为这个事,你二姐把你大姐视为恩人,当作亲姐妹,并把你大姐介绍给了你老爸。你老爸知道你们的情况后,主动提出收养你们,而且为了保护你们,特意给了你们吕家的姓名。当然你大姐现在的名字,是她后来自己改的。”

“嗯…怎么见的老爸和二姐这个我记得,也清楚过程。我想听二姐的那部分。”

“好吧。”曲幽整了整夹克上的褶皱。“你大姐去找了那人之后,那人就不只是动手动脚了。大概持续了两星期过后,那人提出来要换几个人去。当时那人跟你大姐提的就是你二姐、还有我,还有一个你大姐一直不愿意提,大概是你吧。我当时也很害怕,什么都没有说。你二姐主动提出和你大姐交换,不过被你大姐否决了。所谓的‘零次和无数次的诅咒’。”

“在那之后你大姐并没有回应那人的要求,依然自己承受着。结果那人慢慢地开始猖狂。从第三周开始,你大姐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有淤青和印迹。我们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我和你二姐劝她不要再去了,你老爸也非常内疚,只不过他用拼命工作稳住位置来回应你大姐的牺牲,如此一来便可以让那人手里少一个把柄。”

“你大姐最终听劝,是一次意外。有一次,已经快十点了,你大姐还没有回宿舍。我和你二姐不放心她,就想着去那人办公室找她。我们当然没有自己去,而是找了班里的两个男生一起陪着去的。大晚上的院里没几个人,还没走到那人的办公室,就已经听见里面传出的声音。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都拿出手机准备拍证据公开。”

曲幽突然停下了。

她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神飘忽不定,迟迟不肯接着讲下去。

“那,是不是拿到了证据,所以…所以被报复了…然后二姐才会变成那样的…对…吗?”

曲幽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长叹。

“我们还没开办公室的门,突然从里面出来了两个男生,接着走廊尽头也出现了两个。文学院的男生,你应该明白,普遍来说并没有那么好的体质。我们没办法只能快速从原路逃离,但我们来时的楼梯口也站了两个人。”

曲幽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两个男生虽然没有可以依靠的肌肉,但凭着年轻的血性硬是朝楼梯口那两个体格比他俩大一圈的冲了过去。我和你二姐因此跑出了学院。”

又是一小阵沉默。

吕绫雪这次并没有打破沉默。

“但,他们还是追出来了两个人。夜里十点多的校园,还是冬天,方圆五十米内空无一人,文学院附近也没有学生宿舍,想求救也没有人应。”

“我…我当时一心想着逃,根本无暇顾及身后发生的事。我当时也没有现在的体格,从学院一路逃到东门,还好门卫并不是那人的眼线。门卫大叔问我情况的时候,我已经两眼发黑了。后来也是门卫大叔报的警,叫的救护车。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我…我是几个人里状况最好的一个。”

“那,那二姐是因为这个才进的重症吗?”

曲幽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吕绫雪突然怒从中来,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化为了无畏的勇气,让她上前一步揪着曲幽夹克的领口。

“所以,是因为你自顾自地跑,才害的二姐变成了那样?因为你抛下了她,你牺牲了她换得了你自己的脱身。”

曲幽一扫脸上的阴郁。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吕绫雪。

“是啊,这就是大学女生的做法,这就是我的做法。如果你只是听一段真实经历就变得百感交集怒不可遏,你未免也太幼稚了些。”

吕绫雪缓缓地松开了抓着领口的手。在夹克的领口正处于面料弹性形变的恢复过程中,吕绫雪另一只手干脆响亮地直击曲幽的脸。曲幽的漂亮脸蛋随之印上了吕绫雪小手的手印。

曲幽像是松了一口气。

“无妨。我只允许你这一次。”

吕绫雪坐在曲幽对面的长椅上,叉开腿,悬着头,大腿支撑着双肘,手腕不用力,双手耷拉着。

“说起来,”不知在这挥散不去的往日阴影中沉寂了多久,吕绫雪突然开口。“听志毅哥说宿舍是四人间。你和他是一个宿舍区的,怎么没听你提到第四个室友,也和志毅哥那个室友一个情况么?受伤了在校外租房子住?”

沉浸在阴云中的曲幽被突如其来地提问打断,抬头看向仍然低着头的吕绫雪。她的眼神变的冷漠。

“有些人,不需要提及。更不必说,有些人,根本称不上是人。”

吕绫雪冷笑一声。

“怎么?还戳到你的痛处了?”

曲幽见吕绫雪变成这个状态,反而豁达起来。

“反正今天是我来找你聊的,全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姐妹三人的信息,还有我的信息,你不好奇那姓王的是怎么知道的么?”

吕绫雪微微将悬着的脑袋向右歪,双眼向左斜视着曲幽。

“包括我们四个人被那群男的包围,都是同一个原因。我不说你也该明白。”

“她人呢?”

“你只需要知道,虽然那个宿舍现在只有我还会偶尔回去一趟,但某一晚过后,那个宿舍就是个三人间了。”

吕绫雪直起身子,直视着曲幽。

“我没听姐姐说过。你听过么?”

“有些事,你还是不要刨根问底的好。比如,”曲幽突然盯着吕绫雪双眼。“你最好不要来探究我的事。”

曲幽瞟了一眼大路上。

“人来了。我们最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说呢?”

“不用你多嘴。”

少年一路小跑到凉亭。

“办完了?怎么这么长时间?”

“唉,谁知道就这么一个教室申请表,还要一栋楼里跑上跑下的。这业务办理程序属实有点冗杂啊。”

“你们饿不饿啊?”

“饿了。”

“那,走吧。去吃点热乎的。”

吃完饭后,我就和他们道别了。

坐公交车回到家,姐姐并不在家。黄花梨桌子上非常整洁,没有一点文件。

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五,该去看二姐了。

正这么想着,电话响了,姐姐已经在催了。

“姐姐。”

“在哪呢?”

“对不起姐姐。刚刚把那边事处理完,脑子放空了想都没想就回家了。我现在马上过去。”

“行吧,不用急。今天碰到很棘手的事么?”

我犹豫了一下。

“倒是没什么特别棘手的事。基本上都是志毅哥在办,我只是在旁边跟着而已,但是碰到的人以及他们营造的氛围让我很难呼吸。”

这算是我特别的表达方式。当产生压抑或不适以及类似的负面感受时,我会用“很难呼吸”来概括我的感受。只有姐姐理解其中的真正意义。

“你今天见到那几个人了?”

“嗯,按照姐姐的描述,应该是见到了两个…”我突然犹豫要不要告诉姐姐遇到了曲幽这么个人。

如果我听完她的描述会是那个反应,同样被她抛弃了的在办公室里的姐姐,情绪失控大概会只增不减。

“怎么了?”

“不,没什么。今天应该是见到了廖启磬和洪云峙。”

“你是不是见到了不在名单上的人?”

“嗯…应该…没有吧…”我有些心虚。面对姐姐时,我的一切都瞒不过姐姐敏锐的洞察力。

“算了。先过来吧,具体的之后再说。”

“好的。”

我打开保存文件的柜子,最上层最显眼的位置,就是那张名单,上面五个名字。“邱靖雯”、“王立珩”、“廖启磬”、“洪云峙”、“武永辉”。下面有姐姐注明的各自简短的备注,“王立珩,目标。邱靖雯,窝藏第四人。其余三人,与目标相关。”

为什么姐姐没有把那些告诉我?为什么我会需要从一个外人那里获悉这一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需要连我这个亲妹妹都需要瞒着的?

我因为未知,因为未知的恐惧,而变得愤怒。

刚过三点,我到了市中心医院。

虽然医院内要保持肃静,但我还是一路小跑着到了二姐的病房。

当年,二姐被送到医院时,处于完全昏迷状态,颅骨受损,四肢全部骨折,肋骨骨折一半,下体严重受损,还有不轻的冻伤,内脏伤势不明。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骨折的部分逐渐恢复,但不可逆的损伤是无法恢复的。

二姐依然在重症病房。当年的医生只是告知了我和姐姐具体症状的皮毛:“大脑受损”,具体的情况老爸清楚,但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虽然二姐现在已经恢复了意识,却无法自主控制任何生命活动,无法活动四肢,无法说话,有时甚至无法进行心肺功能。

姐姐转到医学院,是姐姐自己和老爸提出来的。从进到医学院起,姐姐就没有了在文学院时的闲暇时光,姐姐放弃了一切社交圈子,放弃了一切曾经喜欢的文学著作,也放弃了曾经还留有一丝乐观的自己,身边就只剩医学书籍和医疗器械。也是从那时起,姐姐自己把老爸给的名字里的“绫”改成了“凌”。甚至有那么一个时期姐姐关注了梦境这个近神秘学的领域,盼望着能够通过梦境与二姐交流,之后进而关注预知梦这个更不切实际的方向。

再之后,大概是二姐出事半年后,老爸凭借着玩命般的毅力和汗水,爬到了医学院院长的位置,同时评选上了学校的副校长。老爸复仇的心一点都不比我们弱。老爸使用已经稳坐的副校长的关系,联系上材料学院、软件学院和计算机学院的最高层,请求他们帮助他。三方在事发时就已听说这件事,在向我们家发出慰问的同时联名上书学校要求彻查,然而遭到了文学院方面的阻碍。文学院最终也只是碍于影响做出了一个形式上的处理结果:取消姓王的职称,并将其从文学院解职。因此当老爸请求三方的帮助时,三方的最高层代表均表示愿以学院的最大限度能力协助。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这么来的。除了老爸调来的姐姐日常学习练习使用的医疗仪器外,还有来自软件学院和计算机学院提供的设备。选在材料学院的实验室下也是有原因的,这里距离学校信息中心直线只有不到三十米。两学院提供了网络信息获取所需的相关设备,可以通过校园网对所有连接至校园网的校内学生进行信息获取,并且还专门培训了相关的操作技术。此外,四学院还共同协助建立了一个校园公众号,用于接收学生们的建议、疑问、或是校内新闻的实时共享,同样是一个优秀的信息来源。驭梦社,则是姐姐用于招募有潜在情报价值的线人的伪装,实际上驭梦社并没有社团活动,所有姐姐对驭梦社的介绍中,只有单线联系这一点是真的,因为这些情报并不是能见得到光的,一旦泄露,或许就会打草惊蛇。

至于警方,哼,事发当天报警的结果也不尽人意,只是把当时在场的学生抓获了,事后调查发现那些人也并不是学校的学生。老爸请求顺着姓王的查下去,警方之后给出的答复是没有证据无法继续进行下去,随后便不了了之。原因应该很明显,只要随便一个高层出面与公安局以学校名誉和市名誉协商,公安局自然会考虑大局。

我们家,老爸、姐姐和我,只能靠我们自己。

每次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二姐的脸,我都会这么胡思乱想。讨回公道是一回事,报仇则是另一回事。

老爸还在忙于工作,毕竟我和姐姐主要精力都用于追查上,没法为家庭提供经济来源,二姐每天住着重症,虽然医疗费看在医学院每年向医院派遣数目不小的实习生的份上给了折扣,几个知情的学院的高层私下里也有一笔募捐,但老爸不能等坐吃山空,何况还有我们两人调查所需的开销。

“我们回去了,灵雨。”

“二姐,我们下周再来看你。”

病床上的二姐静静地躺着,时不时响起一声仪器的提示音。

“抱歉,你们该出去了。”护士姐姐已经开始敦促我们离开了。

我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二姐一眼。

姐姐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两年以来,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