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芸开心地走在人头攒动,吆喝此起彼伏的南市街道中央,她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她视为美好与幸福的喧嚣。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上挂满了招牌与望子,相貌各异的那一张张充满笑容的面孔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的繁荣给予他们的财富与机遇。买卖双方仿佛武将排兵布阵那般斗智斗勇,听着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让郑芸感受到自己活得像个人,让她觉得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对于如何才能让自己觉得活着,一个人一个看法,但是对于流民出身的她来说,安定的住所和充足的吃食,街市上的喧嚣就是活着的象征。

然而就在郑芸享受着这份她视为幸福的一切之时,郑芸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诸神!请受凡世奴仆为汝献异教徒之灵魂!”

伴随突如其来着咆哮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整座归云关,听到尖叫郑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看到远处一片混乱尘土飞扬,被掀翻的摊子飞起来的干货宛如雨下,一群正在纵马飞奔的异族人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这群异族人没有披甲,穿着明显有沙宛人文化特征的服饰,他们在街市上肆意妄为,手持异族的战刀对着妇人砍杀,找身体瘦弱的人践踏,甚至驱使马匹踹死孩童。眨眼间,这群匪徒就让十余人当场毙命,见状百姓争相逃命,这群人立即拨转马头就开始追击。此时出现了迎着人潮前进的逆行者,归云关的镇戍兵。

镇戍是这个国家军制中的一个体系,镇防卫重要的设施或是衙署,而戍则防守边塞或是城中的一些并不重要,但是需要人看守的地方。镇与戍都分为上中下三等,镇的等级高于戍,一个上镇人数最多有一个旅,两百六十多人。中镇则是一个队加上一个伙一百八十多人,一个下镇则是一个队一百二十多人。而上戍对标的是中镇的人数,中戍与下戍以此类推。

归云关的镇戍兵与常规的镇戍兵不同,正常的镇戍是单独的体系,而这里的镇戍全是归属于秦州战锋营的良家子府兵。一身天蓝色包边的黑色铁甲兵士迎着密集的逃难人潮艰难地前进着,他们高声对这些慌不择路的百姓喊道:“莫要挡了去路,速速让开。”

然而兵士们的喊话是徒劳的,尖叫掩盖了他们的喊声,逃离的人潮几乎要将他们卷起来冲走。但是兵士们还是牢牢地站稳在原地,虽然前进不了,但也不能后退。当纵马砍杀百姓的这群异族人冲到镇戍面前的时候,他们挥舞着战刀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地高喊着:“让异教徒下无尽火狱!”

话音未落,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就不再发出声音了,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寒光闪闪的陌刀斜劈下来,这名一马当先的异族匪徒直接被斩下了头颅,甚至连马头也被削去了一半。场面气氛瞬间凝固了,在兵士前方一名黑色甲片使用彩色甲绳编缀,左肩披着白底上面绣有精致的鲜花与团扇披风的军人没有佩戴兜鍪。他年轻的脸上五官标致,皮肤虽然赶不上女人那般白皙,但在男人中也是很白的,他的脸上有一种天生冷血和饱经战阵的人才会有的,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冷峻表情,他的陌刀斩杀匪徒的时候将鲜血溅洒在了地上,但是他寒光凛凛的陌刀却滴血未沾。此时这位年轻的甲士摆出迎战的姿势,用他锋利得如同手中陌刀一般的目光看着惊愕的骑马匪徒说道:“街市纵马,杖二十;当街行凶,枭首;两罪并罚腰斩。弃械者免腰斩,顽抗者就地扑杀,悬首示众!”

“荣耀归于众神!”匪徒们没有选择弃械,而是选择了继续攻击,他们仗着自己骑马就冲向了镇戍的甲士们。可是甲士们并不傻,他们可是府兵,当敌人冲过来的时候,后方的甲士们算准时机,上前一步将他们的步槊前刺,逼迫马匹停下。前方持团牌与横刀的甲士立即出手将匪徒刺下马,将之斩杀。

这群匪徒眨眼之间就损失了一半的人,剩下的几个匪徒依旧没有弃械的意思,他们更加疯狂地喊着赞美众神的口号或是经文,连拉开距离加速冲击都不进行,直接挥舞着战刀,冲向那位手持陌刀的年轻甲士。敌人的疯狂是徒劳的,手起刀落,闪转腾挪之间,持陌刀的年轻甲士就将余下的匪徒全部斩杀,一个人轻松地斩杀了数个骑马匪徒,这位甲士不是一般人。

看着人马俱碎的匪徒,持陌刀的年轻甲士冷漠地说一句:“街市纵马、杀戮百姓、持械袭军,斩首、抽肠、挖心、示众。”

说着,他看了一眼刀刃连一滴血没沾上的陌刀,再看看自己溅上了鲜血的白底的披风,对身边的一个甲士说道:“拿回去,清洗干净。”说着,就把披风从肩头取下来交给属下,这个时候,郑芸赶到了事发现场,看到郑芸,甲士们集体行礼,手持陌刀的甲士十分恭敬地说道:“禀告城主,我战锋营将士于南市巡街,突现匪徒街市纵马伤人,我营将士即刻处置,已将其全部斩杀。”

看着眼前的尸体和一地的鲜血,郑芸也回礼并说道:“谢营主。”

“分内之事,何须感谢。”

这位年轻的陌刀甲士就是归云关的守军,秦州当前唯一的府兵驻军,战锋营的营主,他叫做石正,没有字,与爱姬一样他也是渡来人。他的家族与爱姬颇有渊源,不过两人关系并不怎么好,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家族之间有什么故事。

石正作为一个同样是儿时来到这个古老国度的异族人,他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国度了,最好的证明便是他做了战锋营的营主,不过他依旧会用他家乡的观念去训练他的战锋营,他经常对部下训诫:兵者,为战之锋矢,方可称战锋。战锋乃天下武者之镜。

在他的眼中这个国度的府兵就是他家乡的武士,因此他将战锋营的将士们全部当作了他家乡的武士来训练与培养,甚至他一度想要募集孩童从小进行培养。他练兵过程中不断灌输士卒们要绝对的忠于圣人,和不成功就成仁的思想。

他不停地通过各种方法筹措战马,几乎要把他的甲士营搞成了甲骑营。因为在他的家乡武士不仅仅要手持长枪以及叫作蕨手刀的武器进行步战,更是要会骑马冲阵和箭无虚发。

因为他的行为,下至州府卫军将领,上到朝廷大臣都对其异常警惕,甚至有人在圣人面前弹劾过他有谋反和拥兵自重等嫌疑,但最终都因为他的忠心而解除嫌疑。不过石正所坚持的武士的标准,正是曾经这个古老国度前朝早期军事制度演化而来的。这个国度放弃这个上古时期的制度的原因首要一条就是:职业军人不足。因此在后来的数百年中军制、兵制不断改进,最终演变出了今日的府兵,藏兵于家家户户,除了维持最低标准州府拱卫之军,大多数人平时务农,战时从军,农闲习文演武。

就在郑芸和石正想要一起处理街市上刚刚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一名穿着红黑相间甲片的身甲,腰间挂着大横刀,留着长马尾的姑娘找到了郑芸,她立刻冲到郑芸面前,行叉手礼,单膝跪地说道:“启禀城主,归云关外三十里发现沙宛国大军,兵十万!”

“十万?”郑芸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惊呆了,而石正则问道这位姑娘:“是烽燧来报,还是边军斥候来报?”

“是斥候。”

“乃是爱姬来报?”石正问了一句,前来报告的姑娘立刻回答:“正是爱姬!”

石正听后说道:“她夜夜于长乐坊之营生真堪大用也。”

“啊?”郑芸听到石正的话愣了,她没明白,做斥候和长乐坊晚上的营生有什么关系。

“此女专在长乐坊伺候各地商旅,以卖身还其父生前所积欠之债务。因此其消息甚是灵通,她本就为斥候负责探查关外西戎的动向,定是她得了些许风声,又留心巡视发现贼均来袭。消息不会有错,但是.......”

“但是?”郑芸和那个姑娘都好奇地等待着石正的后半句。

石正示意两个人也一起走,然后一边走一边说道:“沙宛国无论在下,还是朝廷皆知晓甚少。就在下所知,其沙宛人生性残忍暴戾,人分数等永世不可改,每每有战事,则大军倾巢而出。前阵布一成奴人,次阵布四成阿哈马克,中阵布艾哈马克四成,后阵或是中军则布刹赫利一成。”

听到石正的话,那个报信的姑娘想都没想就说道:“那岂不是贼军十万战兵只有一半能与我军有一战之力?其余皆予我等斩首记功之用?”

石正听到之后瞪了这位姑娘一眼说道:“亏你为世家阀族子弟,大军出动岂能皆是战兵?贼军的十万大军不管如何也至少有万余为辅兵,为辎重运送、器械营造等杂事。”

正说着,城内的望楼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敲响了象征着有战事的鼓点,听到鼓声,郑芸说道:“即刻回衙署。”

“是。”

传令的姑娘听后说道:“属下先回府备甲胄。”说着,她从甲士们牵着的,那些失去了主人的马匹中选择了一匹,翻身一跃上马便绝尘而去。

在传讯的姑娘走后,石正对郑芸说道:“小娘子可真不像武家之人。”

“武……武家?她不姓武啊。”郑芸一脸的疑惑,一边走一边看着石正,而石正意识到郑芸这个姑娘读书少,于是用更精确的措辞说道:“我是说她不像是将门出身的人。”

听到石正的话,郑芸说道:“我听闻她于南军之时,敢纵马持槊对南蛮象兵冲阵。”

石正点点头回答道:“是,此种蠢事此女能做并非意外。但她除了像男子一般勇武,却并不聪慧。我甚是不懂那些世家阀族所想,何以将她安插于你身边。”

郑芸想了想说道:“或许他们并未多想,她乃是杨氏一族旁支,或许只是予旁支一个出路。”

石正冷笑一声说道:“出路?为汝这般一城主亲兵,能有何出路?”

郑芸听到石正这种虽然不针对她,但极容易被人理解为看不起她的话没有生气,而是问道他:“何出此言?”

“城主您既非显赫贵族,又非世家阀族。说句大不敬之言:汝之爵位,汝之血统,汝之家门不如行乞之阀族末裔也。”

听到石正的话,郑芸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道:“那也未必,我与圣人曾共浴共眠。”

听到郑芸的话,石正更是不以为然地说道:“圣人也为女儿家,你俩能有何事情。”

“男子尚有龙阳之好,我们女儿家之间怎就不能有何事发生?”郑芸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十分轻浮,这让石正感到全身不舒服,因为他了解郑芸,所以他知道,郑芸不是那种为人轻浮的小娘子。而且郑芸的话某种意义上打击了石正对他些许的崇拜心理,毕竟石正的家乡,那也是投胎决定一辈子的国度,靠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人都是罕有的。

“你不会真的要靠圣人垂青来换前途?”石正试探性地问了郑芸,而郑芸则说道:“我能有今日,我很是知足,我只想替圣人守此关隘,待圣人再次来此地,再兴西征。”

“圣人还会来此继续西征?”

“不是为此,何以函玉郡未并入玉州,而是复设秦州?”

听到这里,石正点点头表示懂了,随后二人加快了回到县衙的脚步。当两个人回到县衙的时候,相貌说不上相似但是看着特别像姐妹,戎衣外穿着身甲,腰间挂着横刀与弓箭的两位姑娘冲到了郑芸和石正的面前,焦急地说道:“祸事了!关内西边支城所驻扎世家子弟尽数遁逃!”

“什么?全跑了?其家丁何在?”郑芸吃惊地追问,一个左臂上有皮札甲披膊的姑娘喘着粗气说道:“整个支城,两千世家子弟及家丁不剩一人!”

除了身甲,再无其他防具的姑娘则说道:“不止如此,这些世家子弟遁逃不近人去城空,还带走全部军械粮草。践踏大片农田,附近的百姓怨声载道。”

石正立刻问道:“兰儿,琳儿,这些世家子弟是何时遁逃?”

“不到半个时辰前。”只穿身甲的琳儿回答了石正的话,石正依旧保持着冷静说道:“这些世家子弟毫无武人廉耻之心?到时候我定要让他们于校场上切腹……”

郑芸看着两位姑娘说道:“他们为何遁逃?”

“他们为何遁逃?这些世家子弟名义上乃是监视城主之人,为何贼军来袭我等尚未知晓,这些人便遁逃?”石正此时已经明白,敌军的来袭和世家子弟的逃跑有关系。

郑芸看着单肩有披膊的兰儿说道:“关内另一支城如何?”

“平日收容各族流民丁壮皆在,平日演武未有松懈,随时可披甲,但我归云关甲胄兵刃尚不充裕,只得为其分发邑国遗留甲胄,与战锋营相加只有不到六千甲士。”

“算上白羽千卫不过七千余人”石正说完,徐贲快步走过来说道:“属下建议于城中募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商队的护卫亦可充做兵士,商队护卫多数自带甲胄兵刃的,虽然不是重甲,但聊胜于无。”

徐贲的建议得到了郑芸与石正的一致同意,紧接着郑芸的那位出身杨氏阀族的亲兵从县衙后堂跑出来对郑芸禀报:“城主,甲胄已备好,城主随时可披甲!”

看到这位世家子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郑芸十分满意,而石正则问道她:“杨姑娘,汝为何没有未遁逃?”

杨姑娘看着石正有些生气,但是她还是施礼之后才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杨氏一门代代忠烈,我杨玉珠虽为旁支,岂能自卑自贱?虽然我身份卑微,但我亦不能辱没杨氏忠烈之名!”

听到杨姑娘的话之后,石正很是满意地说道:“武者风范。”

夸赞完杨姑娘,郑芸与石正等人在县衙内开始了商讨对策。郑芸是归云关的主人,同时也是战锋营的一名队正。这样的隶属关系很是复杂的,既是领地的主人,又是领地驻军的一个小军官。要处理好这样的关系是很考验一个军人的统帅能力和人际关系处理能力的,不过郑芸和石正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两个人约定阵前郑芸听命石正,其他的时候,石正听命郑芸。

归云关很快就进入到了战争状态,应该准备的器械与物资在半天之内就已全部准备妥当。此时据斥候回报,敌人距离归云关还有十里。夕阳快要没入地平线了,远方的烽燧燃起了火焰,升起了黑烟。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郑芸和石正都在心底希望守卫烽燧的将士们放完烽烟能及时地撤回来。按照朝廷的烽堠制度,在归云关这种出关几里就是敌国疆域,完全没有防御纵深的地形条件下,敌人突然大军压境的时候,烽燧需立刻进行预警,随后兵士们骑马撤离返回就近的堡垒中,最后结集起来入城参与防守。

看着烽燧一个接着一个升起烽烟,郑芸知道敌人越来越近了。每一个烽燧燃起火焰都说明敌人到了哪里,而每个烽燧的火焰熄灭都说明敌人已经占领的烽燧。郑芸望着已经变黑的天空心中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平复自己的呼吸,这个时候,一名蜜色头发的异族的姑娘身穿重甲,来到了郑芸的身边。

她身高和壮硕的男子一样,但体型却很纤细,哪怕两层的重甲在身上也依旧难以掩盖她妙曼的身材。她的脸型介于可爱的娃娃脸与成熟瓜子脸之间,皮肤白皙吹弹可破,她的樱桃小口唇色分外的嫣红鲜艳,拥有绿色瞳仁的双眼中充满着忧郁。她没有携带任何兵刃,这位姑娘毕恭毕敬的对郑芸说道:“主人,县尉命我转告于你,现归云关已募兵千人,加上我军驻守兵士,全军已有八千三百余人。”

“八千三百.......”郑芸念叨了一下之后发现不对劲儿,于是她对这位姑娘说道:“娜娜,你为我亲兵,非我奴婢,以后莫要唤我主人。”

“奴婢已立誓效忠县公,县公即为吾主。”娜娜十分严肃地回答了郑芸,然而郑芸反问她:“你曾为奴,深感为奴之艰辛,何以如今不复自由身?”

“回主人,归云关城破那日在下弑主,只因其人恶贯满盈。而奴婢效忠于县公,则是因为县公为良善之人,因此奴婢愿任你驱使,哪怕.........”

听到这里,郑芸打断了娜娜的话说道:“我不会视汝为奴,我非式邑贵族,更非我朝传承了千百年之世家阀族。”

“谢主人。”

郑芸看着娜娜笑了,随后她带着娜娜回到了县衙,询问现在准备情况如何了。

此时徐贲和石正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临时拼凑的八千三百人,就算除去常备的战锋营和白羽千卫,归云关内多达三成的兵士是临时征召的,这些人兵器甲胄要配备齐全并不容易。例如那些商队的护卫,他们尽是胡人,这些人习惯的武器都是保卫商队的时候用的刀剑与团牌,以及一部分弓箭,哪像府兵重视长短兵刃及强弩的配合,立牌、团牌在不同情况如何使用,更有些临时募集的胡人兵士连立牌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谁家的房门。

面对这样的情况,郑芸其实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她作为一个军人,底子摆在那里,哪怕她是领主。战场上,她能指挥的也就只有一百二十多人的队。

看着县衙内忙碌的伙伴,郑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归云关内兵士被分成了三批,一批全身披甲在城墙与各处守卫,一批随时准备披甲,余下的一批则休息。每隔一个时辰,这三批人都轮换一次。归云关等待着敌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当阳光再次照亮关外无尽的荒原的时候,归云关守在城墙上的将士们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敌人,来了!

敌人的十万大军将本是荒凉的大地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尽头黑色的海洋。黑色的头巾和衣服,一层层递进能看出明显士兵等级的方阵,毫无疑问这是东方的古老而又新生的国度头号大敌。数十年间夺取朝廷在西域一十八州,屠戮西域各族数百万之众,灭掉西域六十六国的沙宛帝国的大军。

沙宛国的大军在城外摆开了军阵,正如石正说的那般,敌人前排全部都是奴人,这些奴人颈部都拴着铁链,衣衫褴褛弱不禁风。他们的脸上充满着一种绝望的情绪,但是这种绝望不像是放弃一切行动,等待命运安排那般让人觉得可怜且毫无攻击性。而是一种让人和他们眼神一对上,就觉得浑身汗毛直立,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但是很明确的恶意,他们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只想着能在死之前杀死更多的人。

他们手中的兵器多是锈迹斑斑且形制不一,对于这个古老东方国度的府兵们来说,他们很难想象官军的前排站着的不是刀牌手或是执戟手。而现在他们站在城楼上看到的正是一群兵器五花八门的敌人。

敌人最前方的军阵后空出了几步距离的方阵便是白羽千卫经常要去剿杀的,平时为匪,战时为兵的阿哈马克,相较于前排的奴人,他们身上有统一的服装,甲胄虽然甲胄不是很精良,但至少他们的武器是统一的,他们大多是刀牌手都戴着黑巾盖住了面部。

同样的,在阿哈马克后面间隔几步的方阵是艾哈马克,这个方阵相较于前两个方阵可谓是天差地别。这些艾哈马克上到盔甲,下到一条裤子都是统一制式和颜色的。这群艾哈马克的盔甲形制统一都是札甲,步行使用刀牌,骑马使用长枪。在归云关的守军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一些艾哈马克还在远方负责着警戒工作。

在艾哈马克的军阵中央则是石正提到过的敌人的贵族兵刹赫利。这些刹赫利装备的精良程度可以说是接近于夸张了。这些贵族兵几乎都是骑兵,他们身上的盔甲包边使用了纹样异常精美,颜色特别鲜艳的布料。甲片以银色和金色交替编织凸显出了刹赫利阶层的华丽与高贵。他们腰间挂着强弓,背后有蒙着铁皮的团牌。身上的衣服即便大部分罩在盔甲下也能让人看出来他们的衣服极尽奢华,没有被甲胄罩住的地方露出来的各种金线编织出来的华丽纹样,手指上是镶嵌有晶莹剔透的宝石的金戒指。一只手攥着缰绳,一只手握着长矛。他们胯下的战马同样使用金银两色的甲片编缀,马匹身上满是华丽的装饰物。

这就是沙宛国的军队。

就在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吃惊于不远处的敌人兵力如此庞大的时候,敌军方阵内一群阿哈马克连打带骂地将数百人拖到了军阵前方。

听闻敌军出现在归云关前,郑芸立刻来到了城墙上,她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感到震惊,因为在烽燧中驻守的兵士都全身而退了。那么眼前的这些人只可能是无辜的百姓。然而从归云关出去几里就是沙宛国境内了,关外也没有隶属于归云关的村镇,作为归云关的城主郑芸立刻明白,这些人是各国的商队,他们被沙宛国的军队给抓到了。看着远处敌人的大军,郑芸转身就下了城墙,回到了县衙对石正说道:“营主,敌阵前有数百人,恐是各国商旅。”

听到郑芸的话,石正十分冷漠地说道:“当他们都是死人吧,你救不了他们。”

听到石正的话,郑芸先是吃惊,而后很是焦急地看着他问道:“何出此言?”

“因为……”

石正的话没说出口,一名背后插着红翎的通传郎飞奔回到了县衙禀报:“禀城主、营主,贼军已将阵前数百无辜者尽数斩首,并遣使者一人。”

听到通传郎的话,石正问道郑芸:“见还是不见。”

“营主何意?”

“见,玉州卫军就算即刻准备出征,到归云关也需旬日。”石正看着舆图自言自语道:“也许用不了十日……敌人出征不看时节吗?”说着,石正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解。

郑芸问道石正:“营主之意,只为拖延?”

石正点点头说道:“玉州卫军不得擅动,毕竟其要于寰州防备北境胡人。但此时乃是诸折冲府兵卒校阅之时节,只要我等飞骑传讯,不到旬日援兵可至。”

郑芸听后好奇地问道:“能有多少兵马?”

“玉州上、中、下折冲府有三十五,其中上等折冲府二十个,依照每年的教阅来……少说能遣三万人。”

“三万?如此之多?”郑芸又惊又喜,不过石正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说道:“我等能否坚守十日尚不可知。听闻沙宛人只要阵前祈祷,便人人皆为死士,甚是凶暴。”

“所以先见其的使者以拖延?”

“没错。”

“那命谁与之交涉?”郑芸问了一个她认为应该弄清楚的问题。

石正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那便是城主你。”

“可营主乃是主帅。”郑芸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从未有过和敌人交涉的心理准备,况且她虽然是领主,但她没有外交能力。

听到郑芸感到吃惊的回答,石正看了一眼郑芸站在旁边的四个亲兵问道:“阿米娜何在?”

听到石正的问话,作为亲兵伍长的兰儿回答道:“禀营主,阿米娜三日前出关探查关外动向,至今未归。”

石正听后眉头一皱说道:“阿米娜定是因敌在关外难以归还。”

郑芸也十分担忧阿米娜的安危,不过现在郑芸和石正关心的是如何守住归云关。

石正看着身边的副营说道:“于诸坊内布置军士,同时在街道两侧的坊内都安排上旗帜,要让使者看到坊墙的墙头有安插旗帜,命坊内兵士闲聊,诈称关内驻军有四万人。”

“四万?”郑芸担心人数太多会让人看出来,于是说道:“归云关城内定居百姓不过万人,即便将商旅也算在内不过三万,说诈称我军有兵马四万贼人怎会轻易相信?”

石正耐心地和郑芸解释道:“无论贼人信与不信,其听后定然会有所忌惮,兵者诡道也。”

“属下明白,这就准备命人引使者入城。”郑芸选择了支持石正,随后关内便开始了准备,按照石正说的准备完毕后,使者进入了归云关。

进入归云关的使者与那些被白羽千卫所击杀的阿卡马克相貌相差很大,使者一头黑色的卷发,肤色很白脸上的络腮胡短且齐整,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身上穿着印有精美的沙宛国特色纹样的白色长衫。颈部挂着在阳光下烁烁放光的金色首饰,上臂也箍着金环,手上更是带了好几个镶嵌有玛瑙的戒指。

使者在前往县衙的路上看到了石正想要让他看到、听到的一切,一开始他脸上露出了一些担忧和紧张的情绪,但是当他看到归云关的城主之时,他的脸上则充满了轻蔑与鄙夷。

使者被带到郑芸面前之后,不等郑芸开口,使者便直接用中原人的语言说道:“尔等异教之人真婢也,尔等竟然允一男子所有之物为领主,真可笑至极也,尔等即便允一床榻、桌椅为主也远强于允一女子为主。”

看着敌方使者嚣张的样子,石正冷笑一声说道:“我前朝也是这般,因此亡矣。本朝女子不亚男子,因此我天朝可数万大军破你沙宛与式邑联军二十万。”

使者听到石正的反驳,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愤怒,但他依旧保持着傲慢的态度说道:“女子,家畜也,此乃真神创世至高真理。”

听到这里,石正反问对方:“那汝等教义所言欲望之神、生命之神、爱情之神乃至地狱之神二十余神祇你又怎解释?”

被这么一问,使者的傲慢没有了,他很是愤怒地指着石正怒斥:“你竟然敢质疑真神,质疑众神?你这样要下无尽火狱!”

听到这里,石正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之信仰可是日出之国八万之神明,可会惧汝等邪佞教徒之火狱?”

石正的话激怒了使者,就在使者火冒三丈想要和石正吵一架的时候,郑芸冷冷地对使者问道:“尔等有何所求?”

“立刻开城投降,尽毁异教神祇,改信世界上唯一之真信仰——至真教,并且献所有少女及男童。”说到一半,使者看向郑芸的亲兵,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下流,连同为男人的石正看了都觉得作呕。使者继续说道:“三十以下女子皆充作营妓,所有男人皆充作奴隶。”

说完使者十分得意地看着郑芸走近,依仗着自己身高俯视着郑芸补充道:“尔为我帕希-总督奴隶便可。我等总督乃是我等君主-先知之兄弟,神之子嗣。乃是掌管一行省之权臣,侍寝于他乃是尔三生之幸。”

听到使者的侮辱,郑芸看着使者不作声。一开始,使者笑的很得意,但使者得意的笑总有结束的时候,当他发觉郑芸似乎不为所动甚至根本不在乎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转而变为了一种不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杀掉。使者的想法是正确的,郑芸的亲兵杨玉珠腰间的横刀已经出鞘,作为世家女子的她横刀不仅仅是做工精美那么简单的,她的横刀仿佛就是寒冰制成那般让人感受到寒气在往身体里钻。

杨玉珠险些要斩杀使者,可她的伍长兰儿却制止了她,并警告她:“擅动兵刃者,斩。”

虽然兰儿制止了她的下属,但周围的兵士却无不感到愤怒,他们的杀气已经让使者明白,自己随时可能会被乱刀斩杀。虽然这个使者对他人没有丝毫尊重的言语让人愤怒甚至起了杀心,但毕竟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里有这么一句话: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于是郑芸点点头对使者说道:“两个时辰之内,我会予汝等答复,送使者出城。”

“好……好……”使者连忙回答然后转身赶紧离开了。看着这个一开始傲慢跋扈,走时却灰溜溜的使者,石正评价道:“沙宛国之人甚是让人难以揣摩,阵前屠戮无辜商旅是为何?遣使者入关,但使者言行毫无礼数。沙宛人真的好生奇怪,芸芸众生各有所需,各有所好。我等朝廷从未禁哪一教,也未有灭过哪一宗,可他们却那么仇视他人所信之神灵。”

郑芸问道石正:“沙宛人因何如此憎恨女子?”

这个时候,徐贲站了出来,他给大家介绍了一番。

通过徐贲的介绍,众人得知在至真教中:世间本是混沌,是真神创造了众神,众神根据真神的旨意创造了世间万物。原本世间万物皆在真神创造生命之林中和谐相处,但有一条蛇偷吃了生命之林中央的智慧之树上结的果实,于是它通晓了一切。

它知道了自己其实是毒蛇,它知道了猛兽应该去吃其他鸟兽。它欺骗和诱惑了一头狮子咬死了一只羊,让狮子尝到了羊肉的味道。而后狮子向其他猛兽讲述了它吃羊的事情,而蛇则趁机煽动所有动物或是捕杀其他动物,或是去吃智慧之树的果实和其他草木。眨眼之间,生命之林中充满了杀戮和鲜血,鸟兽相互撕咬啃噬,一颗颗树木被啃烂树干而倾倒。

后来众神得知此事后非常的愤怒,于是就流放驱逐了生命之林中所有吃过其他生命的动物。而对于怂勇者的蛇与第一个加害者的狮子,神降下了诅咒,他们被变化为了女人和男人,被驱逐到了生命之林的外面。而被吃掉的羊则复活,也成了人,但是他却成为真神的代理人,被授予了统御世间一切的权利。然而被驱逐的野兽并不甘心,于是齐聚在了蛇与狮子身边,都化为了人形。再后来,因为蛇想要夺走狮子的权利,因此狮子杀掉了蛇,并且诅咒它永世为奴。

听完徐贲的介绍,结合信奉至真教的式邑人与沙宛人的所作所为,郑芸的小脑瓜一转就明白了,她点点头说道:“那么说来,沙宛人认为自认为其为那只羊,而被流放之猛兽乃是异教徒,蛇则为女子,狮子则为异教徒之首,总而言之于沙宛人眼中,非我族类尽皆应死?”

“等等!等等!”石正打断了郑芸的话说道:“真神创造众神,众神创造世间万物,万物之中即有尝其果实便可知晓世界一切之智慧之树,而诸神不让众飞禽走兽知晓,蛇偷尝之.......我甚是怀疑,其所谓真神乃是蓄意为之。至真教中之众神绝非善类,定是奸邪之教!我们日出之国八万神明皆是凡世豪杰,死后方可为神。即便生前罪大恶极,然死后化为恶神那也能镇一方邪魔,保一方安定。”

这个时候徐贲逮到了机会,他对着石正调侃道:“汝等凡世豪杰?领几百乞人般所谓武士于村前私斗即能死后成神。难怪汝家乡有八万神明。”

听到徐贲的话,石正很是无奈地说道:“追随我等武家之郎党乃是代我等武者将贼军战死者枭首之人,不需鲜衣怒马甲胄精良也。”

郑芸听到这话看着石正问道:“如此说来,其实营主家乡征战,战兵甚少,郎党乃是负责枭首之僮仆?”

石正点点头回答:“大致如此。”其实石正并不了解,自己的故国曾经也有过数万人的大战,只是他出生的那个时代变了。

估计使者已经回到敌阵中了,石正开始认真对郑芸交代事情了:“即刻起,让归云关内的妇孺羸老全部撤出,往郡城-玉门城,妇孺先行,羸老待我等召集全部青壮之后再行,以免有人混入羸老脱逃。”

听到这里,徐贲质疑道:“怕是不妥,让羸老于妇孺之后,这恐有违孝道。”

石正不以为然地说道:“羸老时日无多,而妇人可生婴孩,孺子日后前程可期也。”

说着,石正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此时他的眼前不断浮现的便是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躲在草丛中所看到的景象:他的家族不分武士和仆役,凡是男丁都被一群身后蓝色指物旗上绣有白色桔梗纹的武士所屠杀的景象。在远方则是一座被大火笼罩的山城,那座山城仿佛是被天降的火龙所吞噬一般整体燃烧着,他就这样被捂着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他家族的黄底黑木瓜纹的家徽旗帜就这样被人或是丢进烈焰之中焚成灰烬,或是被叛乱的武士们践踏。回忆到这里,石正不自觉地说道:“一家兴衰皆系于我身。”

就在这个时候,通传又跑回来报告:“启禀城主、营主,贼军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