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年 冬木 远坂宅邸

8月24日,月曜日,14时

 

铛——铛——

西洋钟的报时声只有两次,金属制的回响沿着预先设计的通道,在整栋西洋式的宅地中来回游荡。不过,对于宅邸附近的预备部队来说,还是城南的炮火声更加刺耳。然而远坂的家主仍然没有下达指令,因此他们也只有等待。

——至于远坂恒盛,只能坐在二楼房间中的办公桌前,随着钟摆的摇动,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敲打着玻璃杯壁,余光也时不时扫向整理着棋盘的古斯塔夫二世。他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吗?疑虑涌上的远坂的喉头,但他却不敢将这口气吐出来。

对冬木港的围攻已经持续了近半个小时,骑兵队和野战炮兵团似乎已经开始交战,一切都与古斯塔夫和自己设计的一样,高效且现代化——一切,“应该”如计划进行才对。古斯塔夫的脸上也是如此写着的,这个曾经驰骋于三十年战争硝烟中的伟大将领,此时仿佛像没有经历他人生最后的失策,而是高傲地抚着胡须、眼神越过了刚刚整理好的棋盘,静静地停留在远处雨雾间的圆藏山。

……可,远坂的部队在和谁交战?是从者(Servant)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至今没有传令兵回来通知自己?而且如此密集的炮火攻击,究竟是对上了什么对手?是爱因兹贝伦家的御主吗?而且另一支派往玛奇里家宅邸的部队,到现在依然没有回报战况。不过是一群迷恋于魔术的异乡人而已——

越是这种时候,远坂恒盛就,越是难以保持平日的优雅。不……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如同一个欧洲的战术家,而非过去那些鲁莽的武士。他所接受的教育,催促着远坂吐出喉头那原始的不安感。现在最重要的目标是——玛奇里和爱因兹贝伦。

如果事前御三家的共同会议中的情报属实,玛奇里的继承人以及家族成员几乎都集中在外国人居留地附近的旧宅之中。而爱因兹贝伦——似乎已有几人潜入冬木境内,或者可能是日本的其他代理人。想要瞒过圣堂教会、时钟塔和远坂家的三重监视,看来这次爱因兹贝伦可能会有什么特殊的手段——

但,突破口就在港口,绝对不能放弃冬木港。爱因兹贝伦的“执行人”——此次圣杯战争,爱因兹贝伦方的代表,他今天就会抵达冬木……刚才在窗边,都能看见一艘西洋蒸汽船刚刚靠岸,便陷入到滚滚浓烟之中,一定是被击沉了。前线的部队究竟在做什么——但即使有这种疑虑,远坂还是继续选择观望。古斯塔夫也同意了这个计划,这是一口气拿下这场魔导厮杀的,最高效的方式。

阳光穿过了云层,飘浮于半空中的水汽逐渐被稀释,以至于这些白光都被打散、溶解在圆藏山的阴影之中。看来午后终于要放晴,而现在是,晴天以前最后的阴霾。宅邸的正门刚刚好被一些微弱的阳光直射,不过看起来那些士兵似乎忘记纪律,正在交头接耳些什么——远坂隐藏于昏暗光线中的双唇正准备打开,然而站在斑驳光阴间的英灵却先行开口。

“冬木港位于这座城市的最低点。您也明白的吧,只要敌人被装备着‘武装指令’的士兵包围起来,根本没有逃到我们这个高点的机会。这就叫做战略。”

咣当——随着古斯塔夫收回目光、棋盘上黑方的两个“马”也被轻轻推到前方,与白方的两个“马”争锋相对。

“啊……有北方的雄狮在,我们是不可能输的。这也是最稳妥的战略——”

“——毫无疑问,最稳妥。有着执行战略的眼光,也不愧是远坂家的家主——”

古斯塔夫的言语间满是沉稳的自信,但这却让远坂恒盛又感到有些不安。据说自己的祖父,远坂永人就是输给了玛奇里和爱因兹贝伦的狡诈之下。但,如果——

“但,如果找不到爱因兹贝伦的‘执行人’,那么陷入被动防御的就是我们。”

“……啊,您说的没错,古斯塔夫元帅。”

……他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呢?古斯塔夫在此前,比起魔术师所说的从者(Servant),更像是远坂的得力助手……古斯塔夫只是安静地站起身来,自紧握着文明杖的远坂身边走过,一手扶着窗户遥望着冬木港上空的硝烟。

“居然会打到这种程度——虽说魔术方面不是绝对优势,但输出火力一定是‘武装指令’更胜一筹。您也能透过魔术回路感受到的吧。”

“啊……您说的没错,古斯塔夫元帅。”

“可是交战依然那么激烈——也不像是针对某个具体的目标射击,炮火并不集中。”古斯塔夫的双眼还是看着远方,可……不,是错觉吧。远坂一瞬间感觉到,这个从者还在时不时地瞥向自己。

“那么看来,目标不止一个。连邮轮都击沉,就说明部队已经将所有上岸的旅客当做敌人。可是为什么——您还记得,那个爱因兹贝伦的手下是什么样的长相吗?”

“我已经吩咐过了,古斯塔夫元帅。最重要的不是长相——而是手上的‘令咒’。”

…………

远坂的记忆回到了三天前。那会儿玛奇里家只派出了一只乌鸦,也就是一只低级的使魔……对于盛装出席的远坂,这种三流魔术师的把戏简直就是一种侮辱。真的是受不了这群移民——远坂也多多少感觉得到,这个家族已经逐渐失去了他们的力量,即便还有佐尔根这种,与自己的祖父共同参加第一次圣杯战争的元老。

“……再次重申,有了‘令咒’的加入,我们就能更加容易地操纵自‘座’召唤而来的‘从者’。大义将会真正地把握在我们三方的手中……”

会议地点是圆藏山间的秘密教堂——圣堂教会的人早已与远坂家接触,至于他们希望控制这场魔导仪式的意图,远坂也早已获悉。除了会议内容之后会交给时钟塔的线人,当天也早有几名教会人员进入,监视着整个会场。这一点,古斯塔夫也很清楚。不过只是旁观而不做干涉,他们也都同意,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刻。

而且当时,也已经准备得万无一失——毕竟这群魔术师不会想到拥有“武装指令”的士兵也秘密集结在周围……比起这种脆弱的使魔,还是人类构成的军队更受远坂恒盛的信赖。他如此信任着……但毕竟是8月中旬,左手的汗水湿润了文明杖的顶端,右手也略有失误地放下了玻璃杯。

咣当……杯壁的碰撞声回荡于其中,催促着玛奇里的使魔匆匆地结束自己的演讲。

没怎么听进后半段,远坂也只记得“坐”在圣坛旁的木椅上,打量着那只黑暗中的乌鸦。它的喉咙中以动物般的粗糙方式传达了佐尔根的致辞,时不时又从长椅上转移到了教堂顶层的木质悬梁间,呆滞地用红色的眼睛打量起整个屋子……操纵使魔的魔术,现在想想也与“令咒”别无二致,但对象此时是这种鸟兽。这种失望的感觉,也可以说是一种“鄙夷”吧。

“……所以,希望爱因兹贝伦与远坂可以尊重玛奇里的悲愿。希望我们能携手,夺得圣杯——”

而且,内容又是针对那些……一些缺乏智慧的使魔的手段,倘若不是千古明君,那么那些被世人所遗忘,根本无力领导的下等使魔,又如何能作为“英灵”参加战斗?说来说去,操纵不过只是这场战争的小小一环而已。更何况,关于“令咒”究竟是如何运作的,也是多亏了人脉,由时钟塔提供的情报。所以——

——怎么可能。玛奇里不过是过时的魔术家族,不能让他们干扰远坂家的胜利。这次的圣杯战争,远坂恒盛不可能再犯下自己祖父所犯下的错误……

呜嗯……远坂舔了舔嘴唇,他记得当天自己喝的是雪莉酒,记忆中的甜味让他重新回想起了另一个与会者。

与其说是“与会者”——比起玛奇里这种为了圣杯战争而定居于冬木的外来移民,居住于欧陆的爱因兹贝伦,显然是应当更知礼节一些。本地的代表在何时抵达的,现在虽然还不能知晓,但对方早早便送来一个水银与铝制成的珠宝盒。其中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倒也符合爱因兹贝伦对于“炼金术”的钻研。

这珠宝盒当天,按照一同附上的信件所说,放置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这让他回想起,普鲁士军官学校内,见过尚在开发中的通讯装置,据说可以媲美远坂家的宝石魔术所能达到的最远通讯距离。

——而且,也的确如此。镜中折射出的光线,照射在昏暗的教堂一角。事后无论是在外观察的士兵,还是抵近监视的圣堂教会成员,都没能看清这团“黑色的人影”。如果说只凭印象……除了那道鲜红色的“令咒”——与高贵的姿态不同,那是一片赤红色的唇印,远坂很难想到有什么高贵的象征可以与之关联。那个人影似乎还穿着一件深黑色的礼服,双手恭敬地交叉于面前、仿佛像是淹没在了沉寂之中一般,安静地等待那只乌鸦发完言。没错,就是他——

“……尊敬远坂家家主,以及尊敬的玛奇里家家主……谨代表爱因兹贝伦,由衷地感谢各位愿意参加对‘大圣杯’的魔导仪式。相信羽斯缇萨,以及全体爱因兹贝伦的悲愿,都会在此次圣杯战争中实现……”

虽然金属的共鸣比起乌鸦的复述更加嘈杂,而且语气听起来又十分的生疏,就像是精致的酒杯中装着已经酸臭的米酒一样。远坂都忍不住捂住耳朵,但尖锐的声响……就仿佛是在泥土之下奔跑的列车一样,一点点穿过手指的缝隙。

……但远坂仍然能看清回忆。那个黑色的人影也继续说着,

“——我将代表爱因兹贝伦,参加这场神圣的魔导仪式。仪式将于本月15日开始进行,届时我将于冬木市完成从者的召唤,并且——”黑影的手从衣服中伸出,粗犷地指向教堂的周围……

……那是教会成员躲藏的角落,被发现了吗?

“——并且,我将得到最强从者(Servant)的支援,这场胜利并将属于御三家,以及羽斯缇萨。”

“……”

乌鸦默不作声,在远坂看来这倒是挺会看场合,发言完毕后,几乎整个教堂之中在没有一个人有一声多余的呼吸。最重要的是——8月15日,而且听爱因兹贝伦使者的说法,他似乎还没有到达冬木,否则也不必大费周章送来这么一个盒子。古斯塔夫也同意了这个看法。

而且托人调查了江户的外国人入国申请,由于之后保皇党的海军将在本月继续在外海进行海上演习,8月15日当天也就只有一艘邮轮可以进入冬木港。那么那上面带有红色“令咒”,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就是这次“圣杯战争”的首个目标。

…………

应该,万无一失才对……远坂焦虑地扶着文明杖站起来,在古斯塔夫身边望着窗外。他十分希望看到大门外能来一个传令兵,报告至少一方的战报……也该是时候了才对。

然而古斯塔夫却只是摸着胡子,眼神顺着山路逐渐延伸向下。

“——这就是冬木市新建的铁道吧。”

那是一条煤黑色的铁轨,在陈旧的木质房屋以及大雾间的泥泞山道间,显得格外的突出。这当然不是江户的保皇党和倒幕派的老古董们们设计的,而是作为地主的远坂家……准确来说就是远坂恒盛亲自监督修建的。

“嗯?啊,没错——本来只是为了连接港口和煤井,不过最近也终于能通火车了。您之前也确认过了吧。”而一听到了自己费心建造的铁道,远坂终于有些自信感扑灭了不安,“也多亏了这个欧洲的新技术,我们的部队也可以快速调遣——”

“嗯……是啊。”

不愧是古斯塔夫二世,果然是能理解自己的品味以及用心,而且处处谨慎——远坂正在心中暗暗夸赞着自己的从者。但古斯塔夫却并没有为此而有所共鸣,他只是继续,静静地看着铁道上的浓烟自冬木港上空飘散着……

“叫一个传令兵过来,远坂大人。如果围攻另一处的骑兵队没有进展,就立刻支援冬木港。”

“……这样,啊。好的,我相信你的判断。呃……”

并且,这股浓烟正慢慢地离开港口,靠近这处宅邸。古斯塔夫的战术嗅觉,已经随着冬木市的地图,在脑中推演着接下来的战场展开。

…………

…………

…………

…………

14时15分 冬木港终点站

 

海水拍打在残破的栈桥以及游轮的碎片上,海滩上的战斗似乎快结束了。骑兵队的一群黑点依然在尸骸之前穿梭,他们在寻找着真正的目标……恐怕已经确定了目标,看起来都格外严肃。一个士兵如此判断着,一边用脚踢了踢列车旁散落的木条箱。

虽然雨早就停了,但远处的海滩上涌起的浓烟,以及蒸汽机车中缓缓冒出的呛人烟尘,让这个即将到来的晴天看起来仿佛是深夜一般,引得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打得真凶啊,今年上半年没在江户真是幸运,不用看那种地狱……”

“——可我们这里是在朝谁开枪啊?非要说的话,今天比起半年前的江户还更加可怕吧。而且远坂大人又掺和的这件事情,好像也有些奇怪……”

“拿钱就满足了。而且,这里下船的不都是洋人吗?都是一群外人,而且看上去就挺有钱的……既然是远坂大人下的命令,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不知道另外一边怎么样了……说起来还没结束啊。骑兵队刚刚都冲下去了,而且还是巫净准士官带的。”

“谁知道啊……反正我们看好火车就行了。”

“……”

两个士兵抱着步枪、在铁轨边有的没的地闲聊着,此外还有一个士兵在车厢里把煤炭铲进手推车里——格伦躲在车站边的角落里,偷偷向着列车的方向张望着,现在也只能看见两个此起彼伏的声响,以及车厢中时隐时现的人影。而且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雾气依然没怎么消散,因此视野也朦朦胧胧,让格伦忍不住想骂上两句,但……还是收住了嘴。

虽然来了冬木也挺久了,不过对于当地人的闲聊也只能听个大概。不过总归就那些话题吧——也就是说还没有注意到这边。

可是不论是要偷偷躲进去,还是主动出击……格伦掂量了一下自己背上的重量。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儿只是靠在自己的背上,虚弱地喘着气。再怎么说背着一个人是不可能用“残影”的,体力根本支撑不住……几分钟前光是用了一次,再背着自己的女儿到车站边就已经是极限了。

……躲起来?格伦也忍不住靠在肮脏的木墙上,大喘气也在逐渐变淡的雾气中抹出一道痕迹,看来天很快就要放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外表特征明显的美国人,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走到安全处,浑身还湿漉漉的……更不用说那么多士兵在寻找他们。冬木这该死的天气——格伦忍不住在心里咒骂着,一边掂量着女儿的体重。

她比以前重了不少,啊……怎么能死在回家前的最后几个月?本能似乎唤起了他刚来到冬木的记忆,那时这里也是这样子硝烟四起,还有无数把枪穿过木制的房屋以及山丘,指向自己跌方向……仔细看看,这周围还有几个小商铺,都是招待和他一样的外国人的,身后还有一批没有上前线的马匹被拴在低矮的桩子前,马反正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或许只要躲一会儿——

“——交给我。”

“……啊?什——”

然而身后搭话的声音还没等自己回应,便擦过格伦的身边、大步走向了车厢的方向——虽然大脑还没理解现状,格伦还是一个后撤步躲在了墙后。万一她,唉……不管了。格伦只能希望这个帮手可以给自己多透露点消息,呼……不,从刚才开始发生的事情,到现在都没能理清楚……唯一确定的是——

“——嗯?喂,你……啊,发现敌方目标!”

“巫净大人吩咐过的敌人是吧?开枪——”

“我去报告前——呜嗯……”

然而连枪声都没传过来,三个日本士兵的喊叫声就立刻被打断……而且,刚才那是呜咽声吧。要不还是稍微看一眼吧——格伦稍稍贴着墙边,露出半边的眼睛……

——砰。

“嗯——这……”

可才刚探出去,就看到一具人体被扔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又是下意识地撤了半步,不过人体倒是在猛地落在格伦的脚跟前之后,又是翻了两圈直到撞在滩涂边的马匹旁。那几匹马也只是有限地啃着散落在地上的各种食物,幸好……都一声不响地吃着饭,虽说远处的那些人影也在慢慢地靠近。

——唯一确定的是,这个自称是“武禄公”的女人是帮手。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帮手一眼就看出来,和普通人类不同——类似于被召唤到现世的使魔,格伦还依稀记得以前在家中学到的内容……可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幸好只有三个人。而且你,手脚轻一点啊,万一引过来那些日本兵怎么办?”

“——不能让他们开枪。”

武禄只是匆匆地回复了一句。格伦吃力地背着女儿靠近车厢,才看到她——身高看起来和女儿差不多,但左手手提着三把枪、右手扛着两个壮汉的身体,其中一个看起来还头上流着血,皱着眉头把他们扔上车厢。

“而且他们是敌人,这些武器都连接了他们的魔术回路。赢才是最重要的。”

“赢……什么东西啊……嘿咻——”

格伦刚刚踮起脚,打算让女儿躺在安全的车厢内——不过那双娇嫩的手又适时地出现在自己的身后,毫不费力地接过女儿。现在的使魔还挺有自觉意识的嘛……总之,武禄迅速地跳上车厢,透过窗子格伦能看见女儿的侧脸已经贴在了一个高级坐席的玻璃窗边。

“赢——当然是赢得圣杯战争了。麻烦不要再说这种没常识的话了,”又一次穿过车厢门,武禄靠在车厢连接处的狭窄走道上,只露出有角的半边脸——不过看起来还是一副臭脸,好像因为我、她赶不上火车一样,虽说如果按照她的说法……一个东南亚的女王根本就不认识火车吧。

“而你就是我的御主(Master),刚才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时间紧迫,要立刻寻找敌人了。”

“等等,等等!你先别急着说这种,唉……”

看上去明明像是个小女孩儿,脑子装的是打卡机吗——格伦也扶着把手想要爬上车厢,但自己的右臂又被武禄拉着才爬上来,只有这种时候格伦才能准确地感受到这个女人力气有多大。而且现在她看着自己的脸,已经一脸的不耐烦了,简直就是从海滩上的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真是……

“……唉。先说清楚,我搞不懂什么‘圣杯战争’或者魔术师的那些玩意儿——”

“别说蠢话了,而且你就是魔术师,还当了我的御主。至于这次仪式……”对方的眉头挤得更紧了,而且还微微抬起头来——这使魔一会儿把我当做主人,一会儿又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让我撞上这么个麻烦的东西,还是说魔术师只会召唤这种东西来现世吗?

“之后我会详细解释的——”

“听好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

——呜……

然而两人毫无进展的对话,立刻被远处的汽笛声响所盖过。喷涌而出的黑色浓烟,散发着与滩涂或是海上游轮一样的恶臭味,立刻将雾气变淡的部分填充满,仿佛锅炉中燃烧的不是煤炭而是硝石什么的一样……格伦看到车厢内的座椅以及未开封的箱子开始抖动,当然,也包括自己脚下掉了漆的黑色地面。

“嘘——”

武禄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轻轻弯曲双膝——猛地一发力,边越过了格伦的头顶,稳稳地以蹲姿落在车厢顶。右手搭在腰间的波刃刀具上,凝视着的双眼之中……凭直觉,格伦能感受到一种诡异的魔性。

同时,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到汽笛声之中夹杂着大量的脚步声。不只是车站附近以及海港边,还有车厢内奔跑的声响,就在靠近车头方向的前两个车厢附近。远处还有一阵一阵的军号声,夹杂着日本士兵的喊叫,

“——敵はこっちだ!急げー!(发现敌人!加紧脚步!)”

“啧,还是被发现了。”武禄压低了声音,双眼继续搜索着整条铁路周边,“车上有六人,但外围有一百多人,有可能更多,继续停留着绝对会很不利。”

“不利……还用你说吗?妈的——他们动作这么快么……”

格伦脑中还在盘算着怎么和这群日本佬迂回,当然只靠自己的脑袋,其实什么方案都想不出来。除非抛下这个麻烦的使魔,重新从码头那里回到海上?那说不定还有点希望。热气开始从前方的锅炉房涌向他们所在的下风处,还是说今天本来就这么热?汗水顺着格伦的脖子向下淌,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御主,我问你——有这么多普通人类敌人,是不是说明他们所保护着的御主是本地的贵族之类的。”

“这种本地人的事情,你问我?唉,我也不清楚啊。但听说本地有一个军阀头头,好像叫什么托萨卡什么的——”

这下头疼了,如果是本地日本军阀和这个使魔的所谓……“圣杯战争”?这个东西有关联,那么现在想逃也逃不了了,而且对方很可能也是一个强大的魔术师……

“——我明白了。”

咣当……咣当……当偏偏挑这个时候,武禄从车顶上站了起来,又偏偏这时,从中午开始便不断变浓的雨云之间射出来一道阳光,恰好让列车的车厢顶上。几滴挂在边沿上的雨水顺着金属的车体滑落而下,格伦也忍不住昂起头,试着抹开眼前的汗珠,又透过汗珠看着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

“你明白你快要害死我们了?妈的,这下跑不了了,得——”

“这个敌人很强,必须立刻铲除。”但武禄就像是一个小孩儿一样,自顾自地开始安排格伦的行动,甚至刚才还一脸不爽、现在已经露出了一丝笑意,“没必要等……已经等不及了。要快速结束这场战斗,现在就是最佳机会。御主,你会驾驶这辆火车的吧。”

“啊?这——只要到锅炉房就行,驾驶室应该也在填煤口旁边。但车厢里还有敌人,先得引开他们——”

“来不及了,我会帮你前进的御主。”刚刚说完,这个使魔的身影就从格伦的视野之中消失,而且没留下一丝气息或者脚步声,只在片刻后就踢下来一把M1860,但没有多余子弹,里面也没有完全装填上子弹,总共只有三发备弹。行动力够强,也是个脑子有点毛病的女人,但是现在——

“呜嗯……”

自己的女儿就在身后的旅客车厢中躺着,而且本身这列车就要出发了。只要这个怪女人还站在自己这一边,就先不管远离了……坐这辆列车逃走是最现实的方法。

呜——汽笛声催促着这个巨大的铁块前进,现在跳车也不是办法……

——不管了。反正去不去都已经出事了。只能赌一把……也就是赌在一个奇怪的女人身上,但她既然可以就自己一次,那么这次应该也可以。汽笛声已经越来越响,而车厢连接处的震动也开始有节奏地向前推进。格伦捡其颤抖着的手枪,摸着腰间的刀柄,估量着这把武士刀的长短……一边猫着腰走进了面前的车厢。

这也是一节旅客车厢,只不过座位之间的间隔比起后面的车厢更小,还有不少木箱子和箩筐被堆积在角落里。这个车型,格伦平时也不常在港口见到,尤其是这种外国人来冬木港的时候。如果没错的话,这辆车本身就是临时被拉过来运兵,原本就一辆拉煤炭的蒸汽机车。那么另一头的终点站,应该就是矿井所在的圆藏山。

哐当——哐当——列车已经开始加速,地面上的箩筐还有其中的几只步枪开始沿着地面滚动起来。附近的追兵依然大喊大叫那些本地废话,但对方应该还没有注意到格伦的位置。他小心地踩在木质地板上,左手攥着手枪,蹭着肮脏的座位一点一点靠近了下一节车厢的门口,空旷的视野顺着这种局促的东亚式布局、一直延续到这道木门之后,目前脚步声什么的也暂时都听不见——

——直到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吹来,而且满是焦炭的恶臭味。面前的车厢们被猛地撞开,而随着这股气味一起来的,以一股大声的吼叫。

“ここだ!撃て!(在这儿!射击!)”

“——!”

砰——

妈的——比起魔术师进行魔术分析的本能,士兵的本能更快地引导起身体。一颗魔弹刚刚划过格伦的肩膀,他的身体也勉强扑倒在了肮脏的地板上。第一轮射击也准确地击穿了几秒钟前才穿过的座椅以及木质车厢门——但应该威力有限,没有打到后一个车厢。希望如此——

咣当——咣当——整节车厢也开始剧烈的晃动,靠窗一侧外面的景色也开始加速,雾气被开始启动的机车刺穿并吸入到车厢之中。外面还有人在追吗?格伦忍着肩膀上传来的疼痛感,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总共是六个人,第一轮齐射刚刚完成,如果自己没看错的话,对方所有人拿的都是最近流行的施耐德步枪,也就是说下一轮——

“呜嗯……哈——”

就像是年轻时在马那萨斯的场面——格伦拼命地用右手臂推动身体,一边胡乱地放了一枪,一边让自己滚向左侧车窗的位置。虽然疼得要叫出来了,但敌人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才刚刚滚出座椅的掩护,上一刻所在的位置就被第二轮,也就是第二排列队射击的魔弹打出了一团窟窿。日本士兵的素质有这么高么……?

——而且,光是疼痛还不够。格伦感觉到前几秒的记忆开始变得稀薄,而从趴在地上的身体之中……虽然这是恩弥拉伊家族唯一留给他的遗产,但这位一生都被雇佣上战场的男人却始终难以掌握这个“魔法”。“残影(Burdensome Twice)”现在只能生成一个,但光是用一次,格伦就感到头晕目眩、肚子里一股反胃感。

“——接近させるな!(别让这东西靠近!)”

但消耗如此之大的的魔术,带来的收益又意外的小——格伦痛苦地试着操纵这只“残影”,而它也只是抓住一个打算继续推进的士兵的领子,将他摁在了靠近车窗的一边,就在自己的前一排。所有敌人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格伦终于还是硬撑起来了自己真实的身体,打算快速冲向这群堵在车厢门前的敌人。只要靠近了就有一丝胜算——

——嘎吱。可就像外面的场景一样,这辆车好像是在什么泥潭里行驶一样。一个微微的转弯便传出了刺耳的挤压声,整辆车也差一点要被离心力掀翻,至少格伦是这么感觉的……而且速度越来越快,都感觉不出是自己还是地板在左右猛烈摇晃,一个踉跄就让他的注意力有所涣散。不,糟了……

“——やろう!(混账!)”

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一个士兵,但“残影”在一瞬间便消失殆尽——果然只用五秒的过去生成的“残影”太不可靠。而且,躲不开了么——格伦蹭着座椅,一排两排地向前冲,一边回头打算开枪。然而刚刚拨下快慢机,

“呜嗯……见鬼的,他不是拿钱的么——”

这个小个子的士兵没有开枪,而是提着步枪冲到格伦的面前——并将步枪前端的刺到了自己已经受伤的左肩,现在已经开始涌出鲜血来。见鬼的……格伦只能下意识地朝对方的腹部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但这似乎还不够,这个家伙只是身体一颤,但用在刺刀上的力道一点都没少,而且还有其他士兵在——

“くそ外人、死ね!(去死吧,外国佬!)”

“——!”

把没用的手枪扔下,格伦也从腰间勉强抽出了西洋剑——只要控制住这个对手,哪怕是尸体,应该也可以挡住一轮齐射……可这见鬼的士兵也在拼命扭着身子,让格伦的背部暴露在枪口的方向,自己在力量上甚至还比不过这么一个日本的小矮子。该死的,这种时候那个使魔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咣当——咣当——车顶上似乎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是说只是把扳机的扣动声幻听成了头顶上的声音?见鬼的——格伦试着再用点劲,对方也终于靠在了窗边,而就在下一刻——

嘎吱……砰——

“啊——?这是……”

日本士兵也大吃一惊,刺刀从伤口处拔出来了一点——因为在他身后的整面车窗……现在连同着车厢外的铁皮一起剥离下来,就下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一样,接着便被抛入到黯淡阳光下的雾气中,迸发出的火花让铁道边的草丛以及民宅也变得时隐时现,只有些许阳光穿过了乌云,显得有些晃眼。狂风也从突然出现的巨大裂口中涌入,让两人都一时睁不开眼,但涌入的烟尘之间——

——还有一只手。那是车厢顶上方探出的一只手臂,抓住了格伦眼前这个士兵的后领。对方只能一边悲鸣着、拼命地想要找到攻击者的位置,一边就像刚才的那张铁皮一样、被卷入到列车后方的的烟尘之中。

“うえだ!気をつけろ!(在上面!小心!)”

其余的士兵也目睹了这种超自然的场面,因此他们都无视了抓着座椅、以免自己也被吹跑了的格伦,开始朝车厢的天花板射击。可只有格伦的角度可以看见,一个华丽的影子从他们身后的连接处落下,接着两个人头就随着他们的身体一起滚了下去。

砰,砰——格伦靠在座椅上,一点点地顺着摇晃的车厢靠近车厢门……嘶,血流的不是很多,但是久违的疼痛感确实让格伦回想起曾经一个地狱般的战场,呃……是哪里呢?脑袋时不时因为锅炉房里不知谁的那糟糕的驾驶技术,还有那个疯女人在车厢上撕开的缺口,大风吹过外面那不断划过的外国人居留地和本地城镇,催促着格伦撞在这些座椅边的粗糙扶手上,幸好身体还能撑住。

——是……哪里呢?

“——啊!!”

悲鸣持续得并不久,两个声音是随着列车的汽笛声一起消逝而去,看来应该是被连人带枪一起被抛下了列车。而最后的一个只是一边咒骂着、一边卡了一枪,随后就彻底没了声音。在格伦终于捱到了车厢门边——准确来说这本来是车厢门。

“你真的是什么女王之类的……?你比我原本队伍里那个杀人犯还要……呃,离谱一些。”

现在门已经被劈作两半,一半盖在地上的两具无头尸首身上,无论是尸体上还是门上,切口看起来都格外的干净,但从格伦的经验来看,这不像是武禄手上那把波刃短剑造成的切口。而且这把武器的形状……看起来像某些邪道的魔术师们会用的武器,但自己也仅限于“看过”而已。

——哦,至于另外半边门。格伦望向了下一节车厢的座位,那里就嵌着那节车厢的车厢门、已经没气了的尸骸、以及另外半边门板。前面也没有更多士兵增援过来。不过列车的速度还没完全提上去,周围并行于山丘上的城镇之间,还有已经逐渐远去的港口都有不少马匹的身影在雾中靠近,其中有三四个就跟在列车斜后方。

“你问题真多——而且你可以相信了吧,你会作为御主,而我会作为你的从者赢下这场圣杯战争,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我不想多浪费时间在这种指使士兵的羸弱从者身上。”

这家伙难道乐在其中吗?还是说只是单纯的焦躁、鲁莽?武禄一边小声地喘着气,又抄起地上的一把步枪——单手调整好方向,随即朝前方车厢顶的一个探出来的脑袋,然而对方好像立马被另一个人拉了回去。

“啧,”武禄也只是砸了下舌,可以看出深红色的眼眸几乎要溢出的不耐烦,“剩下的士兵应该都在车厢顶上,下面基本安全。快点去控制锅炉房,我也会在上方掩护你的,御主。”

“啊……我知道。呜嗯——倒是你应该可以很快就扫清剩下的敌人了吧,看你作为使……从者这么能打。”格伦心里已经想好了,只要她还愿意帮忙,他和朵莉就能重新找到离开冬木的方法。

“——不,没这么容易。”

“嗯?你应该是算是使魔吧,而且刚才都对付了六个人了,现在这么几个——”

咚——车厢顶上的确有脚步声,武禄也撩开头顶上那根角边的头发,整理好因为大风而有些凌乱的长裙,又轻轻地跳上了车厢顶。而旁边也有一个骑兵追了上来……不,不对?

……蹬,蹬,蹬。马匹好像逃命一样地奔跑着,可是上面却没有坐着人?总不能是这帮日本兵把自己摔死了吧——

“没那么容易。刚才有另一个从者(Servant)到这辆列车上了。”

“嗯——哈?见鬼的,你说和你一样的使魔有——”

“没看到么?刚刚从马上跳过来,还救了车顶上那个士兵一命。现在,他就在眼前……”

咚,咚……前方车厢上的脚步声确实多了一个,武禄说的还真没错啊。有几条命看来都不够用了……虽说格伦也算是个雇佣兵,但自己也不太可能直接和这种所谓的“从者”交手,而且雇佣兵也要比普通人更加能抓住机会才是。

“——见鬼的……你可不要让他来找我啊。”

“啊……不过也正好,”武禄的背影逐渐靠近车头的方向,右手臂也干净利落地抹干了刀刃上的血迹,“这场‘圣杯战争’,我也赶时间。敌人一个一个过来找我,反倒是省了我们的时间。”

……我们的时间,才怪呢。不过格伦已经朝着车头的方向跑了起来。前方应该不会有很多战斗——因为头顶上刀剑的碰撞声,以及射击声已经击碎了原本平静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