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说了吗?二班有个人没来学校,班主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去六班的路上,樊晚霞听到同学们都在聊这件事。不用想也能知道没来学校的人是谁,樊晚霞对自己的计划很自信,一旦实施就一定会成功。

进了六班教室的门,樊朝霞正有些不安地在教室的后面兜着小圈子。见到是妹妹来了,她赶紧迎了上来。

“恶作剧成功了?”

“那当然。谁也不会知道是我们干的,不知道那两个小破孩有没有吓一跳呢,这可是我们送给他们的生日礼物哦。”

樊晚霞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可是笑容却转瞬即逝。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她想着。

往常只要看到恶作剧完成她就会感到欣喜和满足。可是这次却不是这样。她一点兴奋的心情都没有,反而心里空空的,像是少了什么。

究竟少了什么呢?

2

张苗苗正坐在长椅上看着人群发呆,一位不熟悉的女生径直过来招呼也不打就这么坐在了她的旁边。

是熟人吗?张苗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你是哪位?”

“我是六班的纪彩纱。”女生发出了冰冷的声音,“我们都以为你不来学校了。”

早上张苗苗迟到了,学校这边又怎么都联系不到她,搞得学校的老师们都快急死了。实际上只是她起晚了,身边又没有手机,所以才联系不上。

昨天的生日宴会闹完之后,张苗苗还是回到了家里。这时候双胞胎弟弟都已经睡了,只有爸爸还在等她。

两人冷静下来后,一起聊了很久。张斌也不认为这种过分的事会是那么懂事的女儿做的,张苗苗也不知道包装好的礼物盒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怪事。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去该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用谎言已经是瞒不过去了。

“要不还是告诉他们真相吧。”

这一方案还是被张苗苗二话不说地否决了。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让弟弟们提前知道真相。眼下该怎么度过这次危机她还没有任何想法,必要的情况下可能只有说出真相这个选择了,但在此之前,张苗苗还是希望能用别的办法维持这个谎言。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周末回来再想办法解释。”

为了能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各种谎言和借口,可是不管哪种都有漏洞与风险。时间都快到后半夜了,她还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你愿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吗?”

眼前这个名叫纪彩纱的女生虽然是第一次见,但看上去也不是坏人。而且张苗苗现在内心也非常纠结,她迫切地想要和身边的某个同学商量。愿意倾听的纪彩纱显然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张苗苗将一切都说出了口,从妈妈被查出肺腺癌晚期开始,家里变卖了房子,倾尽了家产,最终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这场大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而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也倒下了,留下失去了手臂的爸爸一人独自照顾三个孩子。长女张苗苗一个人担起了重担,一方面在辅助爸爸平衡家里的收支,帮忙做一些家务,另一方面就是对弟弟们隐瞒妈妈已经去世的事实,给他们一个与其他孩子无恙的童年。

在那之后,为了让谎言能够继续,张苗苗半年前提出了代替妈妈送明信片的主意,所有的明信片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上面的话也是她挖空心思设计的,为的就是让弟弟们在妈妈离世后依旧能感受到母爱。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本来张苗苗想的也是等弟弟们再长大一点,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之后,再告诉他们真相,毕竟这个谎言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可是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精心准备的明信片计划竟然会以这样糟糕的形式宣告终结。

没想到为弟弟们准备的生日礼物里的明信片竟然被破坏,甚至留下了恶毒的话——我根本不想念你们,别自作多情了。

“能让我看看那个盒子吗?”

“可以。我找找。”

纪彩纱接过张苗苗递来的礼物盒。从外表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一个方形的小盒子,是最常见的种类。四面都用宽一点的丝带包装好了。丝带的断端只有一处,应该是昨天生日会上由双胞胎兄弟剪开的。丝带上还用订书机订了一朵假花,本来是装饰在礼物盒顶上的。

丝带绑得很紧,取出来后再放回去是不太可能的。

“包装是你自己做的吗?”

张苗苗点点头,随后补充道:“我亲手把两部玩具赛车和明信片放进去,然后盖上了盖子,把带子绑好,把假花订上去。绝对没有错。”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从你准备好这个盒子开始,到昨天你打开这个盒子为止,没有人打开过?”

张苗苗再度点头。

“我再问一个问题。听你的说法,礼物盒是你自己准备的,那么你有和别人说过这个计划吗?”

“上个礼拜五是我生日,我和爸爸一起出去吃饭,中间聊起过这件事。”

说到这里,纪彩纱的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学校里只要稍微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纪彩纱就会第一时间和当事人接触,确认一下那对双胞胎姐妹会不会和事件有关。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纪彩纱想多了,但也有少数最终确认和她们有关系。这时候纪彩纱就会及时干预,阻止她们的恶作剧。

接触的次数多了,纪彩纱也发觉两人的恶作剧有轻有重,轻的只是用小道具吓吓人,就和一些顽皮的小孩做的事差不多,可重的话性质就会比较恶劣,甚至可能会有人受伤。至于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纪彩纱也想不明白。

不管怎样,这次显然也是那对姐妹干的好事。

采访的要求是必需要穿白色领的衣服,而樊朝霞是只能穿黑色的,因此为了符合要求,樊朝霞一定会去买新衣服。如此一来,两人一起在商场买东西的可能性增加了,相应地她们和张苗苗在商场偶遇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如果她们偷听到了关于礼物盒的信息,就一定会设下圈套好完成恶作剧。

下一步,就是解开这个谜了——她们是如何打开礼物盒的。

“这个盒子你真的一直拿在身边吗?”

“嗯,我一直都放在书包里,寝室里有时候会离开一会儿,但是我的室友们和我关系很好,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体育课或艺术课呢?”

“还是放在书包里。但是这个时间段其他班级都在上课,而且我一般是等铃声响了再下楼的,应该没人有机会吧。”

“吃饭的时候呢?”

“我们班里有人不会去食堂吃饭,所以班级里基本上都是有人的。你在怀疑我的同学吗?”

按照一般的逻辑来考虑,张苗苗的同学们确实更有可能。但是在书包里藏礼物盒这件事同学们并不知情。如果只是因为恶作剧翻开书包发现了礼物盒,恐怕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想到办法在不破坏的前提下打开盒子。反过来说,既然事件是这么发生的,就足以说明打开礼物盒的人早有准备。那么这个可疑的人选最好就是亲眼目睹了盒子的人了,也就是最有可能与张苗苗在商场相遇的双胞胎姐妹。

到了这一步,谜题差不多已经解开了。

“我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3

张苗苗起初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纪彩纱只是平淡地这么说了,就好像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说你知道犯人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就是这个意思。说得明白点,我知道是谁破坏了礼物盒里的明信片。”

张苗苗惊讶地看着纪彩纱,她很想知道纪彩纱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是犯人是谁之前,还是先从盒子是何时被打开的说起吧。你说盒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这部分应该没错。在学校里的大多数时光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书包,就算短暂地离开座位去上厕所,也很难在这点时间内打开盒子再恢复原状。当然,只有少数的情况例外——寝室里洗澡的时候,上体育课或艺术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

“可是这三种情况都不可能——”

纪彩纱的声音无情地盖过了张苗苗的反驳。

“不能着急。要慢慢考虑每一种可能性。寝室里和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只有你不在场,你的同学都是在场的。如果你愿意相信你的同学,那么他们应该就是可靠的防范者,不会让可疑人翻开你的书包。反过来说,如果我想偷偷搞恶作剧,肯定不会在周围有别人的情况下做这种事,除非是欺凌。你有被欺凌吗?”

张苗苗思索了一下。自己虽然经常被人看不起,但好像从来没有被欺凌过。这也是为何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同学。

“没有吧。”

“那么这两种可能性就都排除了。剩下的就是体育课或艺术课。这两种课都是要换个地方上课,因此相当于整个教室都没有人在。这种情况最适合其他班级的人过来搞恶作剧——”

“等一下,”张苗苗连忙打断了她的话,“我和其他班级的人都不太熟悉,那个人为什么要针对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可能性目前并没有有力的依据可以排除。”

就算跟你说了樊朝霞和樊晚霞的事,你也不可能明白。纪彩纱心想。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你总是最后离开教室的。等你离开教室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开始上课了,所以其他班级的人也不太可能到你的教室来。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可是我问你,你们班的体育课是什么时候上的。”

“周一下午,周三下午和周四下午。”

“昨天下午也有体育课吧,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上完体育课之后。”

“这不就是答案了吗?昨天下午所有的班级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教室,只有一个班级除外。”

纪彩纱用左手比出了一个数字。

“高一六班。”

张苗苗看上去很不解。这也难怪,她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毫不关心,所以不知道昨天的高一六班发生了什么。

“昨天下午的高一六班要接受媒体的采访,所以整个下午都不上课。采访是分批进行的,因此要找出空余的时间进入高一二班的教室完成恶作剧,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就是纪彩纱交给张苗苗的答案了,犯人是高一六班的人。

下一个问题几乎是理所当然地问出来的,

“那个犯人是谁?”

“这个不重要,”纪彩纱轻描淡写地将这个问题一笔带过,“主要困扰我们的问题是这个恶作剧是如何实现的。我想我能告诉你这个把戏是怎么实现的,实际上非常简单。”

纪彩纱将丝带上的假花使劲扯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的丝带。下面破了个洞,订书钉还留在了上面,周围乱糟糟的,因为本来假花就是贴在这上面的。

“切口的位置藏在了假花下面。那个人是用美工刀在靠近假花根部的位置切断了丝带,挑出了订书钉,然后打开礼物盒拿走了礼物并涂抹了明信片,随后再重新包装起来。这时候,那个人用订书机再次在那个位置钉下了钉子。如此一来,缺口就隐藏在了假花之下,这时候就算扯开假花,也分辨不出下面的缺损是之前留下的还是这次扯开假花时留下的。”

正如纪彩纱所说,将假花拿开后,丝带上留下了被扯坏的痕迹,还有摇摇欲坠的订书钉,但是现在看到的是已经损坏的结果,至于损坏的形成时间,则没办法进行确认。

樊朝霞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完成了她的恶作剧。

“谜题差不多都解开了。如果你还在意犯人是谁的话,我只能告诉你这不重要。”

“那还有什么重要的吗?”

听了纪彩纱的话,张苗苗的情绪不免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

“这个人可是差点就破坏了我的家庭,本来我们家生活得好好的,虽然很艰难,但我们一家四个人也都好好地生活过来了。我和那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家?”

就算面对张苗苗的深情控诉,纪彩纱也不为所动。等到张苗苗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吐露出来后,她才终于给予了回应。

“我不否认这是恶意的行为,这个行为一定对你们家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特别是你,你为家庭付出了很多。”

纪彩纱离开了座位,站到了张苗苗的面前,就像是给她临别前的忠告一般。

“不过趁着这个机会,改变一下如何?在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自我牺牲上建立起的温馨,只是虚假的温馨罢了。”

4

转眼间就到了周末,又是樊朝霞和樊晚霞回家的时候。可以的话两人想就这么一直住在学校里,只是这几周都有些事情要做,这才不得不回到家里。

阿姨和她儿子吵了一整个晚上,无非是那些早已听腻的话题。为了同一个话题一个月吵上十多次,也是这个家的特色。到了深夜,在一声剧烈的摔门声之后整间屋子终于归于寂静,看来吵架结束了,樊朝霞和樊晚霞也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可不管是樊朝霞还是樊晚霞,都一点睡意也没有。

两人趴在一起,敞开窗帘,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

“这个家真是糟糕透了,每个人都好讨厌,还每天都要吵一次架。幸好我们现在不常回来,不然每天又要受罪了。”樊晚霞抱怨道。

“我也是哦。初中那几年之所以能熬过来,多亏了妹妹在我身边。”

“姐姐也是。如果没有姐姐,我可能就自杀了。”

沉默片刻后,樊晚霞将头埋在了手臂下,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我已经完成了恶作剧,已经破坏了那两个小破孩的幻想,打碎了他们对家的美好回忆,可为什么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一点也没有喜悦感,明明……”

樊朝霞伸手抱住了妹妹的肩膀。她能听出来,妹妹的声音中已经夹带了一些微弱的哭声。

原因樊朝霞当然知道。因为本来这次恶作剧就不是为了开心,而是为了让自己填上心中的空缺。可无论恶作剧怎么成功,心中的空缺也不会因此就能简单填上的。

这个名为家的空缺。

她们姐妹俩对家的回忆永远停留在了小学的时候,无论是家的温馨甜蜜,还是家的分歧与争吵,她们都没机会切身地体验。在她们眼中,家仅是一个空虚的词,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完成时。

“为什么没有人为了我们编造出善意的谎言呢?为什么没有人在意我们对家的回忆呢?为什么……我也想体验家庭的氛围,我也想回到家里有好吃的饭菜等着,我也想在我开心的时候能有爸妈来祝贺我,在伤心的时候来安慰我,我也想成为家的一员。可是没有,这些都没有。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里拿到奖状了,回去会被妈妈亲一下脸颊;别人家的孩子如果——”

樊晚霞的哭诉被右脸颊上的触感打断了。温暖的嘴唇的触感。

一瞬间之后,感觉消失了,可是温热却留存下来。樊晚霞转过脸去,看到姐姐樊朝霞仍保持着撩起头发的动作,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溺爱。

姐姐忽然亲了上来,弄得樊晚霞有些猝手不及。脸上热热的,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跑到了脸颊上一样。热量就像是要从脸上蒸发出来,化成一缕缕青烟一般。

“姐、姐姐……你在做什么,突然亲了上来。”樊晚霞捂住了右脸,很是害羞地支支吾吾着说道。

相比之下,樊朝霞倒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理所当然地反问:“妹妹不是想在恶作剧成功的时候被家人亲一下作为奖赏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姐姐……”

“我不是妹妹的家人吗?”

樊晚霞一愣,紧接着羞涩地扭过脸去,将甜蜜的笑容藏在了两臂之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说道。

“不一样哦,姐姐就是姐姐。”

5

张苗苗最害怕的周末还是到来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向弟弟们解释妈妈的事。虽然知道了礼物盒的真相,可这个真相也不能就这么告诉他们,不然这就像是不打自招一样。

令张苗苗更加担心的是,弟弟们会不会没有走出周三那天的阴影?他们会不会从此疏远自己,变得讨厌起自己来了?这也难怪,因为在他们眼中,写下那句恶毒的话的人正是自己。

然而实际回去了之后,见到的却是两个小男孩的笑脸。

“姐姐辛苦了。”两人齐声说道。

“哎?这是怎么回事?”

张苗苗看向屋子深处的爸爸,他微微点头,这个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爸爸已经告诉我们了。”张成才说道,“妈妈的事和明信片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妈妈不在了,我们真的很难过。也很后悔,我还有很多话想跟妈妈分享,我还想听妈妈讲的小故事。”张栋梁的脸色黯淡,应该是还没从失去妈妈的悲伤中走出来。

“谢谢爸爸,然后也谢谢姐姐。没想到那么多明信片都是姐姐一个人写的,每次写的内容还不一样,一定很辛苦吧。”

听着张成才诚挚的感谢,张苗苗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过去积累下来的心理压力一下子就被释放了出来。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直到这时候,张苗苗才明白过来,自己真的已经很累了。已经快累到坚持不下去了,只是自己心中的责任感还在支撑着自己罢了。

“前几天生日的时候明信片的事,我知道为什么——”

“那不重要了。”张成才开朗地笑道,“接下去就交给我们吧!我们也是这个家的一员,爸爸和姐姐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们商量!”

听了这话,坐在后面的爸爸忍俊不禁。他过来揉了揉张成才的头发,笑着说道:“你这孩子,现在把担子交给你还太早了,至少要等到你像你姐姐这么大才行。现在你就乖乖享受吧。”

“那么爸爸和姐姐就再等我们几年吧!”

“没错,以后就交给我和哥哥吧!”

听了兄弟俩这样说,张苗苗也是带着泪笑了起来,她蹲下身子,平视着两个弟弟的眼睛,说道:

“现在就让我和爸爸再辛苦一点吧。让我们四个,带着妈妈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吧。”

张成才和张栋梁认真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用再遮掩什么,不用为善意的谎言绞尽脑汁,不用给自己身上施加更多的压力。坦诚相对,信任彼此,不管什么样的难关都能渡过吧,因为大家都是一家人。

张苗苗想起了纪彩纱曾跟她说的话。

——在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自我牺牲上建立起的温馨,只是虚假的温馨罢了。

或许正是如此。

这天晚上,张苗苗一家人无所顾忌地谈天说笑的温馨场景,一定会化为美好的回忆,以“家”为标签,永远地留在她的记忆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