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影公社”大楼的南门出去,不远处便是地铁站的站口。站口一周是小吃摊,口味天南海北,应有尽有。进了地铁口,跟着指示牌里出外折几圈,便到了站台。沙市的三号线地铁尤其漫长,从城南的开发区一直连到城北的开发区,中间穿过市中心的边缘,恰好将阿泉的家同单位连在一起。

阿泉在“旧影公社”站上车,一路暗自享受着周五二十一点车厢中宽敞的惬意。汉语夹杂着中式口音的英语不时吱呀着报着站名。到了“中杨路站”,一对情侣上了车,坐在了阿泉正对面的一排上,男人不停的对女人说着什么。

“你这样坐显得腿粗,你把脚提起来会显得细点。”

男人将脚垫高,给身边的女人做了示范,可女人并不理他说的话,她将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闭着眼睛,仿佛头顶上是爱琴海上五月的阳光,身前是海风中微微浮动的阳伞,更远处则是无数海中游泳的人。他们的背后,窗外模糊的随车广告闪烁在轨道内壁上,显出一种土气的科技感,列车加速的巨大声响自四面八方袭来,随着空气的簌簌声,绵延无尽的隧道传递到或许几百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时光凝固般的车厢当中车轮咯噔咯噔的自枕木的间隔之间节律着撞击驶过,一切都十分自然而平和,阿泉眯缝起眼睛,任由这幸福腐败的气氛一滴滴的麻醉自己。

忙碌而美好的周五马上便要结束了,又一个周末即将来临,城市的夜空一片昏红,梅雨季节里,灰色的城市中,街巷霓虹弥漫着腐糜的气息,宛若人迹罕至的南美洲热带雨林。

列车嘶鸣着停靠在“孙里堡站”的站台上,似乎是在提醒着那些迷恋着夜色的人们不要错过最后一次在荒僻的终点站之前走出车厢的机会。阿泉跟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车站,空调的荫蔽逐渐远去,空气中那股子燥闷而落寞的味道迫不及待笼罩上来,那是南方独有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机场跑道上残余下机油的腥味,这味道遍布每一个潮湿的夏日,其刺鼻的程度比起任何一个北方的重工业城市的雾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里堡”站的站口临着世纪大道,而世纪大道临着世纪公园。环绕世纪公园的是一圈深蓝色塑胶跑道,慢速行走一周大致花费三十五分钟,阿泉通常会完成四分之三的路程,自北门进入,自东门走出,这是他惯常的运动,而后延角天街走过两个街口,来到伍鸣广场。大多数时候他会在广场上驻足停留一会,欣赏广场上的人们自由的舞蹈,歌唱,肆意发泄生命中多余精力,亦或是单纯入迷的凝视街道上的灯光,那昏黄的灯光即便更替过再多的城市,游览过再多的小巷,也依旧是一副困倦的模样。

阿泉在一天中最后的时光往往就留给这样琐碎而无意义的事情,这又似乎成为了他一种异样的执念,仿佛这些事情都曾有特别的含义,而不懈的重复就是在探寻这种含义之所在。他不当这是消磨时间的方式,而是一种在无限广阔精神世界当中的伟大投资。

今天同以往的分歧在阿泉从伍鸣广场离开之后,他没有选择直接顺着南侧的中明路回到家中,而是绕远到美术学院附近,他需要帮墨清带点东西,而那东西如今在城市的街道上已很难买到了。

清远街的知了聒噪的厉害,这条街挨着美术学院,沿街另一侧是从未变过模样的老旧街巷,而美术学院也依旧是那副二十年前阿泉初到这座城市时的惨淡样子,似乎那街道自诞生以来便是白色的楼体与灰色的雨棚,门可罗雀的店铺和粗大的道旁梧桐,一切都从未变过。

这里道边门脸破败的小店阿泉已路过了无数次,但有缘由进门看看的时候却不算多数,夜幕下大多门店都已锁门熄灯,仅存的也只有一副灯火不及萤火亮的窘迫模样,有甚者起着“大发美术用品”的名号,不过大没大发从外观便已一目了然。

“这里买油画布吗?”阿泉从狭小的缝隙间挪到柜台前。这小店内部的空间比看上去还要局促,三行货架紧紧的夹着两趟窄道,令人几乎难以寻得地方大口喘气。掌柜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干瘪艺术家,有种榔头一样的神情,与老树干般的身躯,头顶上的一片已明晰可见岁月的痕迹。

“一平米二十五,贵的五十。”他说道,脸上的皱皮挤在一起,好像在随着声带一齐发声。

“贵画布画出的画是不是也要更贵?”

“卖不出去的,这年头没有人会买画。”

掌柜的转过转椅,轴承发出冗长刺耳的“咯吱”一声,他从玻璃柜台最低层的纸箱中取出一卷落灰的厚重画布,又从那纸箱里翻出一把缠着胶布的美工刀。他用刀自画布上裁下一截,又从取出另外一卷,裁下差不多相同大小的一截,而后将两张画布一起卷好,送给阿泉。

“你想画就画着玩吧,我要关门了。”

阿泉走出店门几步之后那小店就黑了灯,隐匿在一条街巷的破败门店当中,不知是否第二天仍会开业。那一条街上的气氛可谓没有一丝活力,没人知晓哪次的“关门”会成为永久的停业。

当阿泉到达公寓门口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十一点。今夜是阿泉在沙市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片荒芜的城区,就像他经历的无数次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奇遇一样,最终他还是要直面那个痛苦的抉择,诀别早该了断的一切。

老旧小区的楼道很黑,除去自各户门前经过时门内不时传出吠叫声之外,少有其他任何声响。阿泉边上楼边在包里探自己的钥匙,他探不到,却不愿死心。他跺脚打开走廊中的声控灯,那声音同样引得楼道上下一阵吠鸣,可最终光亮和犬吠也只是徒增悲观罢了。阿泉的钥匙确实是落在了哪里,他应该承认这个事实。

“今晚心灵和肉体都没有归宿了。”

正当他盘算着入住旅馆时,他身旁的门“咔哒”的一声打开了。阿泉显得有些意外,他年轻的邻居总是很早便进入梦乡,不过关于她从作息的规律从未得到过切实的验证,这是阿泉通过别样的方式推知得出的结论。

一个瘦小的身影自打开的门缝中探出头来,像是从螺壳中伸出脑袋的寄居蟹一样。她身披着一件宽松的桃红色睡袍,手中握着一串钥匙。她便是墨清。

“怎么睡的这么晚?”阿泉问道。

“今天晚上的月光十分动人,很难睡的着。”

墨清一只手拄在门框上,未经打理的长发如杂草般恣意在脸上铺散着,随性、不羁,令她超脱出二十岁女学生的身份,有了许多更为成熟女性的韵味。她的眼神可谓纯澈而坚韧,丝毫不恐惧孤独的侵袭,最可贵的一点是她知晓且确信自己内心最需要的东西,她不屑于研讨自由与束缚的命题,因为她早已习惯于沉溺在痛苦而孤独的作画过程当中,这已经为她带来了过多的精神上的自由。她现在最为渴求的是感情上的宣泄,而如今那种宣泄的爆发点已经足够明确且近在咫尺,那便是阿泉。她与阿泉已经确立了关系,可阿泉的畏缩却令她迟迟得不到想要的冲动。而那也将会是她永远也触及不到的事物,也是一段悲剧最后的结语。

阿泉与墨清的结识是在阿泉那次“大病”出院之后。阿泉搬离了市中心的公寓,在城边的换了间清净的小住处,用每天多出一小时的车程换来些许心灵上的安静,然而这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那次突发的心肌梗塞对阿泉来说远没有两个月的住院生活那么简单,他确信他曾游历过另外一个世界,即便大多记忆早已模糊。他明白自己在那里缺失的不仅是记忆而已,真正的“留白”已经镌刻在了他的骨髓里,那是最为沉痛的失望,他对这世间本应存在的某种东西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信念,并将那份缺失当作了完整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他留在那个世界的东西,即便再回去一次也无可挽回。而他也很清楚,所谓忘却也不过是内心的逃避罢了,总有一天他不得不去回忆那些他不愿思考的一切,时间和自己,总有一个要逼迫一个人做出改变。

在城边小区当中有一条细细的河流,两岸是略有些发黑的石制围栏与石板路,乍一看上去有些水乡的味道,但比起理想的水乡还是多了许多人声鼎沸,即便如此,也不影响有闲暇的人们傍晚十分在河岸两旁踱步幽会。虽然同阿泉期望的平静时光少了点诗意,但他也十分中意那一条蜿蜒的流水,他通常会走到稍偏僻的地方,乘着月光一个人看水流冲过凸起的石块,携着树叶或花瓣向远方流去。

有相同志趣的人或许世间再难寻找,但在都市的绿洲当中有一次那样的相遇似乎也不是偶然。就在阿泉入住的第二十二天整,他的隔壁来了两个美术学院的年轻女学生,看上去稍年长些的花了小半天时间帮另一位安顿好了起居生活,独自离开了,那间小屋子也不可能住下两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年长女生离开之后隔壁的房间就如同落进了黑洞一般,再难听见声响,正因如此,那不时响起的动听脚步声才无比勾起人的好奇心——那脚步声好像是水滴落在琴弦上一样,即轻柔又富有节律。阿泉的作息早出晚归,他几乎从未见过邻居的身影,更未尝互相打过招呼,那脚步声是他唯一熟知的东西。

自那天之后阿泉的生活有了些许的不同,他逐渐对隔壁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多了些许依赖与信任,当他晚归独自在床上整理一天的思绪,会期待着那似摇篮曲的脚步声突然响起,若是那样,他便仿佛得到了幸运的恩赐一般,怀着感激悄然入睡。每当阿泉起夜,也总是想到那个声音,似乎那脚步是他孤独的回响,成为了一种特别的依靠。他有时也会遐想那声音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很明显,一双踩在拖鞋上的脚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光着脚丫在瓷砖上走又未免有些太凉,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那声音由一双小脚与木制地板的产生的,阿泉认为只有这个结论即礼貌又不至于毁掉想象的意境。

这样的想象也令他的夜游多了些许心神不宁,那不宁并非荡漾,而是他开始察觉自己似乎已偏离了从繁华的街区搬进市井小巷的目的。实际上他并非想刻意追寻生活上的平静,只是缺失的东西仿佛伤口一般,时刻刺痛着他的内心,不允许他在风沙当中做过多停留。这样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的思绪。

在阿泉入住满三十天整的那个晚上,月夜颇具意境,一片片薄纱般的轻云缭绕在无比明亮的明月四周,清澈的天空,爽朗的湿度,那是一个梅雨季里如钻石般珍贵的夏夜。而那晚来河边赏月的人也比平时多出许多,阿泉不得不走出比平时更多的距离来远离人群的喧嚷。

一日的疲惫即无法抹去阿泉心头的伤疤,也不能再附加更多的伤感,更何况月夜与气候异常的美好,这令阿泉感到些许久违的舒适,他有感于此乃至想赋诗一首,可最终心有余而力不足,以高歌一曲作罢。

经历了许久未有的放空之后,阿泉起身打算回到自己的小屋,他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架着一张画板,一个身影在画板后面忙碌着,那身影的高度仅仅略高出画板一点,正面看上去只有画布上起起伏伏的黑色头顶与侧面不时露出的手肘,还有下身像瓦匠一样的墨绿色裤子。

阿泉一瞬间的感觉是有些鄙夷的,他认为只有这种月夜才跑到河岸上来装模作样的画家要么是想象力实在不够用,要么是别有所图。但他转念又想到这里并不是那个平时自己经常待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自己误入了别人常来作画的宝地,耽误了风景。他不敢确认自己的想法,而那画家似乎又画的十分入迷,他出于好奇决定悄悄绕到后面偷偷观赏一下这位艺术家一夜的成果。

令阿泉实在想不到的是这位艺术家画的并非他能领会的东西,准确的表述是那副画作实在不是很像在一个晴朗的月夜下所创作出来的产物。那画作里天上的月亮颜色如紫茄子一般紫黑发亮,而“月亮”下的“河岸”则扭曲异常,色彩缤纷,样子十分孔武,这样的画作或许会令人联想到信手涂鸦的孩童或是胡子邋遢的欧洲中年艺术家,却很难与眼前这个穿的像泥水匠打扮一样的女生联系在一起。

在那副画里还有一点令阿泉不得不关注,那副画里唯一不算抽象的是一个“河岸”上的人影,或许不用多说,从那衣服的配色上来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正是他自己。这样令他产生了一些十分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时常出现,他感到这样的事情十分“巧合”,而这种巧合通常伴随的则是令人窒息的选择与放弃。因而他难免又想起隔壁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来使自己镇定,可接下来他又有了一种更糟糕的感觉,那便是即便这个女生就是那清脆脚步声音的来源,而对于阿泉来说即便发生这样的巧合也一点都不奇怪。

或许是阿泉的生命中有太多这样的事情,他的感觉这次也一样没有愧对他的接下来的遭遇,没过几天他们就借由每天的夜游发现了彼此的身份,而墨清的画里阿泉的身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具体,直至最后完全阿泉的背影成为了那副画的全部内容,只是那背影虽乍一看上去是阿泉的样子,但细看之下那侧颜和坐立的姿态又更像是墨清,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那副画作最后的名字便叫《独白》。

阿泉接过墨清的钥匙打开回家的大门,那是墨清对他告白时他的回应,和钥匙在一起的还有一句话:“我只想你看管我的肉体,我还需要时间。”两人的关系实际上依然默许了彼此可以进入对方的空间,只是他们谁都没打破那份僵持,毫无疑问这是阿泉的原因,他的心结不光扎住了外溢的情感,也结住了墨清释放感情的通道。

然而今夜墨清决定给一切一个了结,比起优柔寡断的阿泉,她更擅长做大开大合的抉择,如同她当初选择了自己一生的理想一样,而今她势要冲破阿泉心头的枷锁,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进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是你要的画布,老板要关门了,临走前白送了两张,你看着用吧。”阿泉将画布递给墨清,墨清接过画布,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双眼紧紧注视着阿泉的双眼,她有一双很迷人的眼睛,光看那眼睛令人似乎觉得她是在亲昵地微笑,可将那眼睛放到整张脸上,却又显得阴郁忧伤,写满了少女的愁思,好似日本九十年代专辑封面上的女星,令人无论看多少次都有不同的遐想。

阿泉避开双眼,他不怕那双眼睛令他沉迷,他怕的是透过那双眼睛看见更多的东西,那些曾经令他信仰的事物,以及被剥夺一切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

“为什么不敢看我?不是答应将身体交给我了?”

“我最终会失去你,我越来越确信这件事情。我不忍再看你,你终究会有一天会为我而伤心。”

“我不信真的有什么命运,如果有,那就让它来惩罚我一次。”

“不,这并非命运,这只是我最后的样子罢了。”

“别再说了,我不会退却的。”

阿泉知道墨清有勇气尝试,也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他清楚自己无法给予墨清任何东西,也不配得到墨清的倾慕。

“那么就请你继续等吧,我现在还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答案。”

阿泉的语气比起商量更接近恳求,如同待宰羔羊,令人无可奈何。

墨清也很清楚阿泉的态度,只是对她来说今晚不只是天明之前的黑夜,只要阿泉继续保持而今的姿态,那么她将永远痛苦下去,不幸的是她擅长等待和艰苦卓绝的攻坚,若是一个晚上无法获得那么便会纠缠到第二天。

“好,那么我也不再继续了,”于是墨清说道,“不过明日我打算去游一游水乡,你肯陪我去吗?”

“哪个水乡?”

“兀乡。”

当阿泉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便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了,那是阿泉四年青春时光流逝的地方,他很清楚当一个想要结束的人回到起点意味着什么。沙市周边的古镇和水乡密集成群,最大最知名的却只有那一个,最喧嚣最具烟火气也是那一个。兀乡就好像一辆包裹着丝绸与陶瓷的名贵跑车,一个四不像的丑陋怪物。阿泉在那里即没有美好的追忆,也没有不堪的过去,只有心底无限的厌恶与排斥。

“怎么突然想去那里?”阿泉问道。

“只是想去没见过的地方走走,地方并不重要,更关键的是同你一起走”

“那么我告诉你那地方什么都没有,你不会喜欢的,因为我也不喜欢。”

阿泉很少直接的表达喜恶,更少由自己的喜恶去推及墨清的想法。正因如此,墨清却更加坚定了要去兀乡的想法。

“只是我已之前已经准备好了,车票并不十分好退,你确定那里不好看?”

“你就那么想去?”阿泉点明了墨清的托词,她有些理亏,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了。

“没错,就是想去,因为你的讨厌令我感到好奇,若是不解开这份好奇我恐怕心意难平。”墨清回答道。

阿泉陷入了标志性的思索,他努力令理性占据大脑的主动,抛去情绪的因素,认真思索自己厌恶兀乡的原因,只是即便他再怎样整理,也寻不见任何回去的理由,感性的判断有时往往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一句“厌恶”中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辨的元素。只是这次阿泉即没有听信理智的声音,也没有理睬心灵的呼唤,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决定面对一切。

“去走走也无妨,但那里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细看的东西。”

“那么便说好了。明早八点出发,我们互相提醒,都别睡过了。”

“早见。”阿泉说道。

第二天两个人醒的都很早,不同的是墨清辗转到很晚才睡,而阿泉则和往常一样,听着墙后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洗漱过后顷刻便进入了睡眠。从前他或许也会辗转,会不安新一天未知的动向,但而今他已经不会了。每当入夜他熟睡便如一具尸体一般,直至第二天的早上。或许这世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也都是难言的臭味,只是能见者甚少,能闻着甚少罢了。阿泉习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面庞,说不定哪里某天便开始发霉,逐渐腐烂。

前往兀乡的车程大致一个小时,天气则是千篇一律的阴雨模样,但偏偏水乡就是在这副模样之下才算得上是正统,仿佛是有虫孔的苹果需要打着红色灯光才敢于售出高价。

“你说兀乡的雨和阳东的雨有什么区别?”途中,阿泉这样问墨清。

“阳东的雨更直爽一些,兀乡的雨更绵长一些。”

“那兀乡的雨和沙市的雨有什么区别?”

不同于上一次的即答,这次墨清无法立即给出心中的答案,说到底这两者也没有干脆的分别,相距不过几十公里的地方又岂会因为高楼同矮巷的不同而产生什么分别?

“如果景色也算分别那么兀乡的雨可能更虚伪一些吧。”

“诚如你所说。”阿泉说道。

长途汽车驶过高速公路千篇一律的景色,最后停留在一处破旧而拥挤的车站当中,这便是兀乡城区给人的感觉,如废城一般的街景和景区络绎不绝的游客,世上绝无仅有的讽刺之都。

阿泉本以为兀乡的样子能令他回忆起更多的过往,可最终的结果还是令他失望了,或许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难忘的回忆,但更可能的是他早已不愿再想起这个世界哀怨的一切。阿泉来到兀乡或多或少盼望着找寻一些对过去的解释,他想知道经历了无数次的磨砺,自己对于曾经的世界是否会有不同的认知,而结果却是绝望的,人对于长期鄙夷事物的根深蒂固远出时间与经历所能抹去的极限。他曾到过的影院,曾逛过的商场,甚至是学习四年的母校,一切的一切在世俗的雨中都被洗礼的寡淡如水,一个人久居过的地方最终也会生疏,没有一个居留的朋友,亦没有留下回忆的景色,唯一谙熟的只有内心空旷荒芜的感觉。

两人的行程仿佛天际漫游一般,没有任何目的,也不照顾时间的流逝。入夜时分,他们找了家便宜旅馆,墨清完成了她的愿望,阿泉也结束了他的故事。

墨清订下双人房时阿泉没有什么反应,他感觉一切都平常的出奇,他知晓自己同墨清的缘分将在天明前终结,不知为何,当阿泉看向墨清的身影时,他似乎能感觉得到墨清比自己更加清楚那时刻将要来临,也更早知道,而她看起来却似乎没有丝毫的不安与踌躇,美的异常。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命运操控的冰冷人偶一般平和,仿佛可听得见那身体中传出齿轮咬合的清脆响动。

空调的吹晾将两人赤裸的躯体风干的如死海沙滩上的鱼干一样,澎湃的汗渍褪去,欲望满足后的大脑中只剩下更加空洞的迟滞与懈怠。

“兀乡,有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两人仰面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此分割,不令任何一寸皮肤互相接触,似乎几分钟前的交合只是一次漫不经心的接触。

“我又想起了些以前在这里的日子。”阿泉将一只胳膊放在脑门上,两人共用的沐浴液味道还残存在彼此的皮肤上,那味道或许会残留在床上直至明天的清晨,只是阿泉不会。“我刚来到这里时听说学校盖在水乡旁边,那该是怎样一件浪漫的事情?可是到了这里却发觉出了昏天黑地的娱乐便只剩下破败,一无是处,没有活着的生命,也没有纯粹的灵魂。”

“人最终都会这样。”墨清说道。

阿泉拥着墨清,将洁白的被褥缓缓覆在她的身上,在温暖的笼罩下,墨清陷入了安睡。阿泉起身,送别自己最后的悸动。

外面还下着雨,他想起阳东的雨总会趁午夜暗自狂欢,电闪雷鸣,雨幕倾盆,将整个城市洗的翻天覆地,而后在清晨时分宁静下来,第二天好似一切都同平时一样,只有空气焕然一新。

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雨中。廉价的旅馆庭院中房间不会传出钢琴的旋律,没有贵族的爵爷与小姐会在旅馆狭窄的前厅中喧哗唠叨,奢侈油画只会悬挂在博物馆的墙上,而另一个世界那古典的美好悸动与憧憬早已湮没在了茫茫的现实电子迷幻的烟雾之中。

“维玲忧,看看这下满雨的水乡,我们都在雨里。”

雨珠顺着阿泉的衣领,头发,裤脚,以及一切它能淋湿他的地方上滑落下来,他望着天空,恍惚念叨着那个毕生难忘的名字,他的眼中倒映着苍茫的,无边无际的灰色天空,他感觉这雨有些悲凉,又有些温热,好像在拷打他的肌肤,又好像在抚慰他的心灵,他看着楼台上的墨清睡熟的房间,仿佛一个悲伤的背影,雕刻在南方雨季无可奈何的霉坏当中,一切都是那样清爽,一切又都是那样脏污。

“你我都如这般淋着雨,雨从头发上流下来,从脚踝渗透到地下,什么都不留。于是理想和爱情在我们心中便都是这样可悲的东西,无论多少次,流过肌肤,划过掌心,最终又都落回到地面上,等待他们的将是太阳的炙烤与现实的蒸发,缥缈的幻想被蒸做潮闷的水汽,最后又化作另一场无情的雨,再一次折磨我们千疮百孔的心灵。你说那些水汽属于我们吗?不,不属于,它们只属于这个自私的世界。最终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呼吸着空气去解一解喉咙的焦燥,骗一骗内心的干渴。可这又是何等的可悲,何等的懦弱?渴便渴死算了,结果到最后却任谁也不想割去理智,当一只疯咬的野兽,谁也不愿承认自己煎熬到早经病坏的心理,扬起头颅,于舒展的脖颈上做一刀专断的洒脱。”

阿泉看着天,那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认真的观察夜空,他发现下雨的天空并非没有繁星,那雨滴下落的轨迹,像极了延迟摄影下的星轨,那是他在这世上见到最浪漫的画面,无数小小的星球散落在大地四处,每一滴都好像一个未醒的梦,着在半黄的枯草上,等着随时来的风把他吹成白色的水印。

当墨清第二天醒来时阿泉已经不在了,有人说他回了阳东,也有人说他了结自己。唯有一件事可以确信,那就是墨清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见到一个叫阿泉的人了。她没有过多的感伤,只是在兀乡独自停留了一天,那之后,她回了沙市,她脑海中回荡着与阿泉的种种瞬间,画下了兀乡的雨。画中的雨细密,绵长,像是要把人心穿的碎烂一样,青石板,白泥墙,一切的一切都上作一层无生气的灰,淡季的兀乡,没有人在街上徘徊,水乡的船上,只积着雨,无穷的雨,悲哀的雨,将游人的旅迹冲刷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