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夕阳,大概下午三点钟左右,他拿着梅丽莎女士给的钱去城镇南边的市场买东西。梅丽莎女士给他和席培尔看了酒馆的地窖和仓库,里面基本已经空了,还伴随着霉菌滋生的气味和不知从哪来的奇怪甲虫。照这样,酒馆是没办法继续经营下去的。

不过他也看的出来,现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即便酒馆可以继续经营下去,也根本没有什么利润可言,就是一件赔钱的买卖。梅丽莎女士之所以仍在这样做,似乎只是出于习惯,是以往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她也一副沉思模样的说过“要不要像北方山脉里的矮人那样,关上门,等一切都过去?”这样的话。但只要瞄一眼她的眼睛便不难发现,她就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这不过是玩笑,她根本不这样想。

打量了几眼不知来自哪里的路边乞丐,穿过栖息着乌鸦的建筑尖锐屋顶的阴影,相比刚才途经的一条条缺少人影的街道,市场里挤满了人,但在人群的前方只能看到四辆装货物的马车,中间一架马车上站着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正像只发怒的猩猩一样挥舞手臂,口中不乏恶言的与人们争吵着什么。

他听了听,那些马车里装着的都是土豆,上次的价格是一枚环币三个,这次变成了一枚环币一个。理由是行省环境恶化,农田荒废,道路断绝,到处是盗匪与成群的嗜血野兽,车队的到来需要雇佣更多的护卫,同时他们自己的存粮也不多了。

哎,如果再加上各地的战乱和瘟疫,那这听起来可真是一股崇祯年间的感觉。

他数了数梅丽莎女士给的钱,一共十八枚环币,能买十八个像是在仓库深处放了很久已经萎缩的小土豆。从已有的认知来看这似乎是有些过分。但如果那个人给出的说辞都是真的呢?

他挤进人群,来到马车前,窥探那个人目光背后的脉动。看到不安与恐惧正潜藏在他的意识中,如燃烧的火焰不断释放出阵阵灼热。对于一颗属于商人的大脑而言,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他现在只是来买东西的。

他叫了他一声,声音不大,淹没在了嘈杂的人群中,但那个人却听到了,带着正与人争吵的狰狞神情,低头看向他。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是一只虫子,你虽然看不到,但还是能感受到的吧。”

那个人的神情逐渐转变成一种僵硬的木讷,点了点头。周围嘈杂的人群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好的。”他递给他袋子和十枚环币,“那么请给我来——二十四个,要大的,谢谢。”

——

拎着还算沉甸甸的袋子往回走,途经一条散发出陈腐气息的衰败小巷时,他停下脚步,转身走了进去。

这里面住着一个叫做格莱曼的画家,他跟他说过话,算是难得的聊得来的一类。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似乎也可以算作是关系不错的那一类。席培尔手中画画用的纸笔就是之前一次谈话时格莱曼送给他的。

此刻他看到格莱曼正抱腿坐在那栋散发出腐朽灰暗气息的古宅前面,低头面对地面碎裂的石板,格莱曼身后的古宅门窗紧闭,从中散发出的令人不适的气息令意识将其描绘成一个向你投来阴森目光的邪恶女巫,仿佛格莱曼是被它给赶出来的。

“下午好,格莱曼先生。”

格莱曼转过头,一张瘦削发黄的脸上堆积着过量的不安与疲惫。向外凸出的眼睛目光迟钝,凝固在一起的嘴唇分开一条缝,发出恍惚的咕哝声。

“您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他想到自己上次与格莱曼谈话的内容,“是噩梦吗?您还在做那些奇怪的梦?”

“梦——”格莱曼眼珠转动,躁动的低语,“那很真实,但那应该不是真的,只是梦,邪恶、恐怖的梦。因为我在这间满是古怪霉味,充满阴暗的房子里呆的太久了。这里面一定寄宿了恶灵,是它在我的脑子里捣乱,一直给我看可怕的东西,为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把我赶出来。”

“格莱曼先生,您现在的神智似乎出了些问题。”他走上前,放下装土豆的袋子,把手放在格莱曼的后颈,轻轻按压,“放松,我了解一些明国的医术,这样做应该能让你舒服一些。”

一股不真实的热量,接着,某个似乎是虫子一样的存在钻进自己的脑袋,麻木、痉挛,身体不由得一阵颤抖,但很快,一切都停了下来,连同原本无法抑制的不安和惶恐,如石头一样沉落进了水里。

格莱曼从地上站起身,喘息着,仿佛此刻才真正的从噩梦中醒来。

“您觉得好些了吗?”

格莱曼擦着额头冒出的细汗,脸上的神情茫然、不可置信。

“我好多了,谢谢。您刚才做了什么?真厉害,是什么魔法吗?”

“没什么,一点小把戏。还是说说您的事情吧,梦境在困扰您,能告诉我您梦到了什么吗?”

格莱曼稍作思索,脸色又不受控制的变得难看,“抱歉,我肯定我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我现在的印象很模糊……”他用力皱着眉头,“一个……怪物、恶魔,这样的称呼似乎并不足以形容它的存在,那是稀薄烟雾一样模糊的阴影,从里面射出尖锐的目光。应该是目光吧,我不知道该怎样更准确的形容。当那目光在那片恍若虚无的时空中扫到我,我只感到彻底的恐惧,那个可怕的力量仿佛已经侵入进我的灵魂,深邃,寒冷,我被一种纯粹的欲望吞噬,即便睁开眼睛,梦已经醒了,离开这阴森的房子来到外面抬头直视正午的太阳,这份恐惧也仍像入骨的病痛一样深深裹挟着我。直到现在,您的出现。”

“您客气了。”他含蓄的微笑,“在您的梦中,那样可怕的家伙一共有多少个?”

“我记不清楚了,像是被施了魔法,脑袋里一片混沌,但如果只是昨晚的梦,应该只有一个吧。”

“它距离你多远?”

“那像是在一片虚无中……”

他知道格莱曼在困惑什么,“您是画家,告诉我您当时对于距离这一概念的感觉就可以了。”

格莱曼点了下头,但这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犹豫的说:“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作回答,当我还没有被它的目光扫到的时候,我觉得它很遥远,像我距离夜空中的星星那样远,但在它的目光扫过我的瞬间,我觉得它就在我的身边,伸手就能把我抓住。”

他点点头,“很好,您已经描述的很清楚了,谢谢。”

格莱曼看着他,样子有些迟疑,“这应该不是普通的梦吧?还是说我的脑子不正常,我快要疯了?如果我去教堂,好心的教士会不会给我点药吃?”

“没有。”他一副轻松的表情,“您的大脑很正常,您可以把您梦到的那个家伙当做是真实存在的,您不是梦到它,而是凭借您作为画家的特别的感知力,以另一种形式看到了它。”

“画家?”格莱曼苦笑,“您是在开导我,可是被您这么一说,这件事就变得更可怕了。”

“不必担心,这没什么危险,您只是太敏感了而已。对了,您脸色不好,典型的营养不良,可惜这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让您暂时先填饱肚子。”他从袋子里拿出四个土豆递给格莱曼,“煮熟了,随便抹上一点酱就可以吃了。这种事您还是知道的吧。”

格莱曼来不及推辞,也来不及道谢。他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您的房子里并没有寄宿恶灵,它只是太老了,木料有些腐朽,再加上一些风水上的小问题,房子的设计有些背光,有些暗。这都不算什么,巫师和炼金术士一般会喜欢这样的房子,在不了解道的情况下藏在里面搞些异想天开的愚蠢实验,穷极一生也弄不出什么名堂。”

他轻松的笑了一下,摆摆手,“时间不早,我得走了。再见了,格莱曼先生。”转身离开时,格莱曼像是鼓足勇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您第一次出现时,我便感到您是个很特别的人,比我梦中的那些存在还要特别。”

“这只是您太敏感了。”他提着袋子继续往前走,“不过,如果我真有那么特别的话,有事情可以来找我,您知道我在哪,没事的时候您也可以过去,对此店主梅丽莎女士一定很乐意请您喝她的波林酒。”

——

回到酒馆,席培尔把袋子里的土豆排列在桌上,手指点数着,嘀咕说:““二十个这样的小土豆居然要十枚环币,这可真贵。不对,应该说,他们真是要疯了。”

“这还是我在那讨价还价的结果,原本是一环币只能买一个土豆的。”他顿了顿,期待席培尔的反应,“这很荒唐,是吗?”

席培尔的目光在这一刻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那些可恶的商人,他们这是疯了,被恶魔附身了。”

“还没达到那种程度,不过对人而言,也差不多。”

梅丽莎女士把土豆装进袋子,她问:“那些话的意思是,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再也不来了?”

“听起来是的,那个人不像是在说谎。不过,商人毕竟是商人,对他们而言,只要有利可图,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是吧。”带着低沉的气息声,梅丽莎女士点头说,“按道理是这样的。”

——

天黑了,这世界的夜晚原始、纯粹,只有满天璀璨的星光与一点相比之下显得羸弱的烛火。

烛光晃动,他发觉自己的双手此刻看起来有些苍白,梅丽莎女士手里拿着那块干抹布还没有休息,他问:“能让我喝一杯波林酒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很累,想要补充些能量。”

“可以,但波林酒可是烈酒。不适合你,少喝点。”

梅丽莎女士给他倒了一杯,他隔绝了头脑中那些也许会是糟糕的感受,尽量用享受的态度去对待。

得到的感觉像是更有质感的水,隐约有一点甜,对于这样的一个世界而言,这似乎就已经很好了。

吹灭蜡烛,上楼来到梅丽莎女士提供给自己的房间。

两面紧邻的木质墙壁中,只有一张刚好能躺下的木床,一个也许能塞进一个排球的小木柜,和一扇勉强能探出身子的木窗。

蚊虫对他是不会有兴趣的,所以他整夜都开着那扇不像是窗户的木板窗。

安静的望着夜空,在闪亮的群星之后寻找唐怀瑟之门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颗看起来有些像是地球蓝色星球。他不禁想到,如果按照之前的时间轨迹继续进行下去,地球上的人类现在在做什么呢?那场举世瞩目的“新世纪安全与发展会议”应该已经结束了。结果是什么?东西方世界终于结束了彼此的暗中对立?还是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第三次世界大战?

哎,他不想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疑惑又抱怨的说:那个自称是奇迹先生的家伙到底想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从另一个更纯粹的角度来看待遥远的群星与眼前的这个世界。

现在,时间似乎刚刚好。一股特别的能量撕裂开正常运转时间与空间,出现在距此不远的地方。

下一刻,他听到有人在那里惊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