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不少世界,这是其中最荒谬的那个。

倚着黑褐色的木质立柱,空间中来自各地的人,似乎都是在用同一副表情,说着同样的事情。

“恶魔!”胖乎乎的商人惊恐的,比划着说,“从火焰中,腐烂尸骸中爬出来的怪物,在北方的六镇防线上我亲眼看到它们把士兵和军马撕得粉碎,就在那一瞬间,比一只射来的箭还快,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那里的人都在说,它们是杀不死的,只有一些术士的魔法能暂时击退它们,但现在没人还敢相信那些奇怪的家伙。早在这场异变发生前,他们便不是疯了,就是变成了有记载的第一批怪物,好几个行省的总督,包括时任的教宗,就是被变成怪物的他们给吃掉的。”

“那……”店里叫席培尔的小孩问,“火器呢?禁卫军,我们最好的军队,他们都拿着火器,一下子可以射穿铁甲,他们呢?也打不过那些怪物吗?”

商人看着孩子的脸,摇摇头,“他们的火枪是比弓箭长矛更能让那些怪物流点血,但这同样没什么用,那些怪物都有的是血,而且它们就算是死了,过不了多久也能重新从火焰里、从新的堆尸堆里爬出来。”他伸出胖手摸了摸席培尔的头,一张实在不算是好看的胖脸上违和的浮现出慈祥与怜爱,“我随商队往那里运送物资,我亲眼看到了,那是涅槃,以往我们用涅槃这个词形容神迹,但现在,我亲眼所见,这事情确却是发生在那些怪物、恶魔的身上。”

他把面前的波林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点了一杯,结账时他往酒馆年轻的店员手里放了沉甸甸的一把钱,不只是这两杯波旁酒,足够他在这里好吃好喝地住上一个星期了。

年轻的店员把这些钱放在柜台上,店主梅丽莎女士对此却只有一副忧愁的神情。

这个叫席培尔的孩子算是梅丽莎女士收留的,一个在混乱年代里常见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浪小孩,因为这家酒馆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就把他留下了。

年轻的店员似乎也是这样的情况,只是说法不同,他在这里打工,当酒馆的店员,包吃包住,没有工钱。梅丽莎女士微笑的对他说,“相信我,在这年头,这条件已经是最好的了。”

他看出她没有说谎,至少对这位梅丽莎女士而言,她不觉得自己这是在说谎。

席培尔过来问他,“你说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那些怪物和恶魔是怎么回事吗?要怎么对付它们?”

他想了想,摇摇头,“没见过,所以不知道。”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是这个世界的“道”出了问题。”

“上次是上次,我才刚来,还什么都不懂,口无遮拦。现在就不一样了,见识了这么多有趣的人,我已经成长了,发觉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就只是一只虫子而已。”

席培尔无趣的看着他,“一只虫子。”

他微笑的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是的,当你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要像我这样,指着脑袋跟别人示意说,我是一只虫子。”

梅丽莎用干抹布擦她的酒架,她问:“你对所有人都是,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自己是一只虫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真让我们管你叫虫子?”

“是的。这背后的原由很复杂,但我是真的想要你们指着脑袋管我叫虫子,就当做是一种奇怪的习俗吧,我喜欢这样。”

“这世界已经够奇怪了。只有疯子,和某些比疯子还怪的人才会像这样喜欢用奇怪的名号称呼自己。”

他耸耸肩,“我很理智,肯定不是疯子,至于是不是比疯子还奇怪的人——这可不好说。”

“我是让你小心点。”梅丽莎女士转过脸,态度变得更加认真,“不管你是从哪来的,经历过什么,你都应该保持戒心,现在的这个世界有着很严重的问题,不只是那些怪物、恶魔,还有人。我们不常见到那些可怕的怪物,主要打交道的还是人,很多时候,人可比那些怪物要可怕的多。”

“是的,我知道。您在关心我,这让我很感动。但是根本不用担心,就像我了解什么是“道”一样,我也了解人类,坦诚地说,没人比我更了解人类。”

梅丽莎女士一副无奈的表情,“你真的是个怪人。对了,对于你我还得再补充一句,我这可不是在表扬你。”

“我知道。这算是老生常谈了。”

“老生常谈?这一定又是你那遥远的家乡话。”

“没错。”

席培尔在柜台旁一处专属于他的位置坐下,拿起旁边的纸笔开始画画。

他拿着扫把走过去,说:“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我还可以教你画拜占庭和明国的建筑。虽然你总是把人画的像怪物一样,但画起建筑,你还是像那么一回事的。”

席培尔不满的嘟嘴,“谢谢的你的夸奖。现在不用,罗马的建筑就已经够了,我喜欢罗马。你知道那,那地方在哪?”

“很不幸,已经灭亡了。最后的下场比这里还惨。”

“啊?”席培尔微微张嘴,先是吃惊,然后是失落。

他摇摇头,“没必要伤感,道的运转,也是道的目的,仅此而已。”

席培尔问:“你说的那个道,它是恶魔吗?”

“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是,有时候觉得不是。需要看我思考这问题时的心情,更要看我思考这问题时用的是一颗有着怎样价值观和所谓自我意识的脑子,最后才是真正的,我自己的想法。”

“嗯……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你以后会懂的。不好说,也许吧。”

他开始扫地,没过多久,走进来四个装扮破烂,一股霉味的士兵。他们在距离门口最近的方桌坐下,点了四杯波林酒和一盘腌萝卜。他给他们端上酒菜,打量着他们这幅寒酸的装扮,好奇的问:“你们是士兵?是从战场来?还是要到战场去?”

其中一个留着胡子,相貌有些凶恶的男人看着他,态度还算平和的说:“我们是农民,种地的,因为这年头不好,村子里闹了奇怪的瘟疫,没有办法,只能出来找点别的活,看看能不能挣点钱。”

“奇怪的瘟疫,能简单说一下吗?”

一个戴着粗铁头盔的年轻人,望着杯子里的酒,嘀咕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季节中,村子周围田地产出的作物、蔬菜、水果都变得巨大鲜艳,但那只是表面的一层皮,里面不是完全腐烂,就是爬满了没见过的蛆虫,根本不能食用。村子里的牲畜也是一样,许多已经长成的鸡鸭牛羊又继续生长出多余腿脚、眼睛,还有像狼一样长满獠牙的嘴,变得像是怪物。同时它们还生下了许多的怪胎,一些活着的肉球,一些没法形容的畸形,还有一些更可怕的,它们长得像是人。”他喝了口酒,深深吸气。相貌凶恶的男人替他说了接下来的话,“我们把有问题的东西都烧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做。”

“村子里面的人呢?他们怎么样?”

“一样,好不到哪去。”其中一个小个子,有些秃头的中年男人说,“有的人死了,跟那些牲畜一样变成了怪物;有的人疯了,白天对着太阳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胡话,晚上发出各种怪叫,手指胡乱指着,说那里有怪物、恶魔。更多的人躲在房子里饿着肚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不知道会等来什么。”

相貌凶恶的男人问:“这个镇子上有什么好的医生吗?”

梅丽莎女士走过来,“是有人生病、受伤吗?”

“不是。我们想问问村子里的事情,也许他恰巧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梅丽莎女士指向外面,“这条路,沿着教堂的尖塔往前走,不远就是城镇的医馆。不过,好的医生不是被征召去了战场,就是搬去了更安全的大城市,这里现在只剩下几个水平不高的学徒,大概只能治疗皮外伤和感冒那样的小伤小病。这种怪事,他们应该是无可奈何的。也许你们可以去教堂看看,这里教士的名声还不错。”

相貌凶恶的男人摆摆手,“教士,我们已经找过几个了,他们只会跟我们要钱,做一些根本没有的仪式,然后再让我们去相信、用更多的钱去供奉那些我们根本看不到的神。相比之下,我们倒是更愿意相信从那些发疯的人嘴里说出的话,相信他们真的能看到鬼怪与恶魔,相信那些可怕的东西就藏在我们的身边,无处不在。”他喝了口酒,“你知道这镇子里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事情吗?”

“你们是佣兵?”梅丽莎问。

秃头的男人朝她苦笑,拍拍几片用麻绳绑在胸前的弯曲生锈的铁片,“至少现在是了。”

“佣兵的话,”梅丽莎摇摇头,“这里也是各种可怕的怪事,每一件都很危险,连专业的武士都应付不了。”

“我们已经经历过了。”相貌凶恶的男人说,“刚出村的时候我们有十二个人,来这的路上途经一片树林,一头会说话的熊袭击了我们。一番激战,最后就我们四个逃了出来。我们知道自己的水平,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结账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的钱袋几乎都是空的,梅丽莎女士没要他们的钱。看着他们离开酒馆,向城镇中心的方向走去,她低语说:“你们会死的。”

“可是他说的没错。村子里还有人在等着他们,他们现在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梅丽莎女士看了他一眼,轻声叹息,拿起干抹布,擦他们刚才用过的桌子。这样做更像是在单纯地消磨时间,那张桌子一点也不脏。

他去看席培尔的画,画纸上是几栋画了一半的二层小楼和一只像阴云般笼罩在这些建筑之上的丑陋怪物。那怪物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蜘蛛。

他说:“这家伙看起来可真丑。”

这句话里有玩笑的意思,但这次席培尔没有从一个孩子的角度继续他的玩笑,而是态度认真的说:“这是那个村子里的怪物,就是要越丑越好。”

“你以为是丑陋的怪物把村子变成那样的?”

“也可能是邪恶的术士、巫师、躲在黑暗中的恶魔。你觉得呢?你不会又要说这是那个村子的“道”出了问题吧?”

“不知道。说起来我连那村子在哪,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对了,”席培尔说,“你刚才忘了一件事情,一件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没有在他们面前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是一只虫子。”

“嗯。”他点点头,“还真是。”

席培尔做了个鬼脸,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