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特修斯的语言教学，一如所料的让人不得要领。

说是教学，其实也就是让我不断地尝试发出几个特定的音节，大概就是这种语言里的“元音”吧。

起初的发音全然不服从我意志的使唤，无论怎么听也只是混沌无序的婴儿呓语。不过确如米尔特修斯所说，经过大约三天的训练，已是可以大略发出我想要的声音。只是这种训练中毕竟也无法与他闲聊，过程堪称是乏味至极，事后回想起来竟有些佩服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与毅力。

大概是这种重复无聊的机械式训练，对我这种无甚才能的家伙而言倒是意外的轻松吧。

米尔特修斯倒是算得上一名严师，闲聊的时间被严格限定在了饭点，除此之外就只有我如卡壳的磁带般机械重复的发音练习。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不善言辞的他本就不愿与我闲聊而已。

米尔特修斯的生活行动，果真除了“旅行者”外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形容。每日便是抱着我在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之所以如此所，是因为有几次远远地有看见商队和城镇，但米尔特修斯似乎也完全没有同文明社会打交道的打算。

如果所谓旅行者都是如此的话，那大概还真的算是一种挺危险的职业。毕竟荒野与森林之中，总是能遇见各色的魔物，尽管似乎都不算太强的样子，毕竟都是被米尔特修斯很随意地就用魔法给消灭了，但魔物的袭击依旧是袭击，这令我不禁怀疑这究竟是旅行者的常态，还是米尔特修斯特意用来为我开眼界的表演。

说到米尔特修斯使用的魔法，和我原本想象中的魔法很是不同。没有什么华丽的火焰或是光芒，只是随意地抬起手，前方的魔物就被骤然贯穿了一个小孔。

简直就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样。

只是米尔特修斯的魔法并没有一枚“子弹”，贯穿的小孔也非常均匀，就像是特意为了在造成最小伤害的前提下杀死敌人而这么操作的。不，或许他就是这么考虑的，毕竟这些魔物也往往就是我们接下来的伙食，若说他是特意避免给猎物造成太大损伤，倒也很有可能。

但这种魔法也未免太过朴实，若是这样，那甚至还不如前世的枪林弹雨来得令人热血沸腾。啊啊，看来幻想中的那种炫丽帅气的魔法大战，在这个世界恐怕是不存在的了。

不过这些被挥手间轻松击杀的魔物，也不由让我有些怀疑它们存在的道理——明明是能被这么朴实的魔法轻松击杀的弱小存在，却总是一副凶暴无比的样子朝我们扑过来，如此一想是在有些滑稽。不过也许这些在地表活动的魔物就是这种存在于魔物社会最底层的可怜存在，只是为了给旅行者提供食粮而抛弃智商向人类发起万岁冲锋……我甚至产生了这种有些恶趣味的猜想。

但仔细想来，前世荷枪实弹的人类也确实能轻松击杀最凶猛的野兽，但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来说，即便是豺狼鬣狗之流也能造成生命威胁。这样想的话，这个世界的魔法也许并没有那么普及。嗯，这种猜想就要合理多了。

不过米尔特修斯也并非只有这一种魔法，每次他出发时就会在头顶上变出六个浮空的闪光珠子，但并非如我一开始猜测的是浮游炮或是召唤精灵之类的帅气玩意儿，总而言之就是完全意义不明，以至于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个普通的照明工具而已。算了，我大概还是不要对“算是高手”的米尔特修斯先生抱有太超越的期待了。

说回我的语言训练。能够基本自如地发音以后，接下来就是真正的语言学习了。但我亲爱的米尔特修斯老师……该怎么说呢，他的教学方式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一塌糊涂”。大概他只是想到什么就教我什么，完全没有先易后难、循序渐进之类的意识，以至于我在先学会了“远距离魔法攻击”这个词之后，才学会了“衣服”的说法，实在是非常胡来。但不知是因为可以用“奇利特奇尔”进行“双语教学”的便利，还是我身为孩童在学习方面天然的优势，在米尔特修斯老师这般全无章法的教学之下，我居然还是成功在五个月内把语言学习到了可以日常交流的程度，准确来说“奇利特奇尔”还剩下六颗的时候就已宣告毕业，堪称是提前圆满完成任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之前我碍于“轮回转生”的成见，以为自己意识苏醒之时便是新生儿的身体。但在我后来仔细确认之后，尽管我对于婴儿的年龄并不敢说能准确判断，但这幅身体绝对不是刚出生的新生儿，而是应该已有大概一岁的光景。

居然会在养育了一年之后抛弃婴儿，也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情况，不过无论是怎样的根由，我对他们抛弃我的行为都没有怨恨，也无意于涉足什么家仇国恨——毕竟此生所谓的生身父母对我来说，也是完全和陌生人无异的存在。

总而言之，考虑到我原已有一岁，那么现在大致也确实正是学习说话的年纪，因此进展神速大概也不足为奇吧。

时间就这么又过了半年，也就是说，我和米尔特修斯在一起已经整整一年了。

理论上而言，这一年中必然有一天是我的生日，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有过生日的习俗，再者说身为弃婴的我，生日什么的其实也完全是无从考究了。因此“我”降生于世的日子，也就是被米尔特修斯捡走的日子，对我而言还更有纪念意义一些。

倒不如，以后就把这天当作我的生日就好。

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我们少言寡语的米尔特修斯先生也是全然没有庆祝某个特殊日子的意识，无论是我宣告语言学习成功的时候，还是作为我一周年生日的今天，米尔特修斯和我的生活都是一如既往。

说到这个，我必须收回前言，米尔特修斯根本不能算是个“旅行者”，因为旅行者至少会有一些确切的目的，但米尔特修斯与其说是旅行者，不如说完全就是个流浪汉：找到食物就架火做饭，找到驻地就就地过夜，行走没有方向，也毫无要赶往某个地方的急迫感，似乎除了活着就没有别的任何行动目标。

这么说来，流浪汉米尔特修斯先生的生活，我倒也并不讨厌就是了。

不过他的行动倒也不是一点规律也没有，可以看出的一点是，他在有意避免同其他人有所联系。事实上，这一年里我们没有被其他任何一个人所注意到，若说这是巧合，我恐怕不太能相信，毕竟就米尔特修斯提供的情报来看，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城镇的数量还是冒险者的活动，应该都不在少数才是。

可能，米尔特修斯是个比我还消极避世的家伙也说不定。那么，我和他倒也真是能算同类了。

不过我和他也确实本就是同类，毕竟我们都是异世界而来的转生者。

关于他前世所在的世界，他并不愿意透露太多，我只知道那似乎是一个更为战乱和血腥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们似乎也拥有着强大的力量。那么米尔特修斯的前世是怎么死的呢？——我脑海里不由冒出了这个有些失礼的问题。不过米尔特修斯本人想必是不会回答的，毕竟他对于自己前世的信息是绝对的绝口不提，那我也没必要去自讨没趣了。

说回我自己，其实我早已能下地走路了，不过步履蹒跚的我即便对于不赶时间的流浪汉来说，也还是过于碍手碍脚了，因此大部分时间里还是被米尔特修斯抱着行动。对于被别人抱着走路，说实话一开始还是感到有些抗拒和尴尬的，但时间久了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毕竟能过不用自己走路，说到底我也是乐享其成。因此只有像现在这种吃饭的时间，我才会自己双脚着地地稍稍散步，而米尔特修斯正在土锅里专心炖煮着下午刚猎到的名叫“土鳞蛇”的蛇形魔物。

说起来，每天靠着吃各种物种不明的魔物汤茁壮成长的在下，若以前世的观念来看，恐怕真的能算是个奇迹……

“已经一年了。”

沉默的米尔特修斯突然主动开口了。啊啊，原来这个男人还是在心里默默地记着这个日子的呀。对不住对不住，之前真是错怪你了。

“我打算，明天开始教你魔法。”

哦哦哦哦哦！魔法！

我在内心不由得欢呼呐喊起来。虽说我估计米尔特修斯能教我的也只有那种朴实的魔法，但毕竟也是我在前世无法体验到的超自然力量。嘛，虽然就这个世界来看，魔法完全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情就是了。

但是真的没问题吗？教一个方才一两岁的小孩子魔法什么的。

不过米尔特修斯看样子是早有打算，也就是说，和他平常看起来没有章法的教育方式不同，其实他对我的事情自有一套计划在心吗？

那么，他对我将来长大后也有什么打算吗？以及归根到底，对因为神明的指示而被捡来的我悉心教育，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但是，事与愿违，我的魔法学习在第一步就遭遇了滑铁卢。但这次并不是米尔特修斯的问题。

简单来说，我看不见神力。

神力，这种据米尔特修斯所说弥散在世界各处、无所不在、俯拾皆是的东西，一切魔法力量的源泉与基础，我看不见。

我眼中的世界是澄澈的，永远都是澄澈的。但米尔特修斯眼里，世界似乎并非如此。他能看见哪里有更浓郁的神力，而哪里则更稀薄；他能看见神力因魔法而扰动，也能看见神力在魔物体内翻涌。因为看见，所以能自如地掌控，所以能使用被称为魔法的力量。

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无从谈起。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很希望这么去想，但恐怕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是啊，不过是因为恰巧成为转生者来到异世界，就认为自己一定具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而洋洋得意起来，说到底也只是我的自负而已。毕竟前世就无能至极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来到另一个世界就能够变得不凡呢？甚至前世的我，也许本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转生吧，只不过是前世丢失了记忆，而此世恰好保留罢了，但不变的是这个灵魂，无论我怎么逃避，也注定要一次次亲眼见证、亲身面对的，无能者的灵魂。

对啊，我想起之前的猜想，恐怕在这个世界，像我这种无法看见神力，因而也与魔法无缘的人，才是所谓普通人的常态吧。能够面对魔物帅气地使出魔法，能够向敌人威武地挥动巨剑，在这个世界也终究只是给予少部分天才的馈赠吧。

对不起啊米尔狄修斯，之前还那么看不起你那种简单的魔法，到头来我自己才是真正弱小的家伙。

不过，能够及早发现自己平凡而软弱的事实，也许正可以避免前世那样被推向不属于自己的高度的悲剧，如此说来，还是应该感谢米尔特修斯才是。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看不见，但似乎大部分人都能够使用一点魔法，所以……”

米尔特修斯先生，我现在十分确定，您是真的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即便是做出一副严肃沉思的样子说出来这种话，我还是一样会受到打击的哦。

罢了，毕竟我对自己的无能程度也早该有自知之明就是了，不过如此证据确凿地确定自己甚至连达到“普通人”都是奢望，依旧还是会感到气馁。

“对不起，米尔特修斯先生，让您失望了。”我尽量还是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及时打断他即将给我做出判决，毕竟这种话即便能够接受，还是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啊，“不会使用魔法也没什么关系嘛，毕竟你看我之前的那个世界不也就没有魔法吗？哈哈。”

米尔特修斯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于是这一天原定的魔法第一课也就如此胎死腹中了。

话说，看得见神力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虽然即使问了米尔特修斯，他大概也不会给出什么我能理解的答案，毕竟描述自己习以为常的世界究竟与他人眼中有何不同，本身就是件难事。但如果世界确实是被某种看得见的东西所填塞，那是否我所习见的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也都是一种奇景了呢？

这样想来，心情似乎有好一些。

但是，还是羡慕啊……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想通的，还真是难以说明。总之，在此之后，由于原先的计划落空，米尔特修斯和我的日常又只剩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而随着时间推移，本就都不擅长推进话题的二人之间，这种闲聊最终演变成了尴尬的沉默。不，尴尬的大概只有我，早已习惯于独来独往的米尔特修斯大概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吧。

如此这般，思绪自然而然地又绕回到了正在米尔特修斯手中大显神威的魔法上。

所以说，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吧，接受平凡什么的，恐怕到底只是骗自己的说辞罢了。

毕竟要是能够甘心接受，前世也不会选择逃避了吧。

这些都是闲话。总之，在我以“魔法”为话题展开头脑风暴时，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目前只剩下六块的“奇利特奇尔”。当然，如今已能用语言正常交流的我并没有想再靠这种小石头来玩意念交流的想法，只是我想起米尔特修斯曾经说过的一点——

这种石头能用来意念交流，是靠其中蕴含的神力。

也就是说，之前我与米尔特修斯用意念交流时，其实已经在使用神力，换句话说，我已经使用过魔法了。而我想起第一次试图用意念来交流时的感觉，那是抛弃语言、抛弃固有的意见，在更深层、更本源的感受中搜寻，就像努力在错综复杂的电波中找出正确的频道。

神力既然无处不在，神力既然曾为我所用，那如果阻碍我的也同样是来自前世的意见……

自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像禅宗和尚刹那间猛然顿悟那般神奇。只是对于无聊时间挥霍不尽的我来说，这种异世界风格的禅修倒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但就在不知何时。

嘈杂的电波音化为清晰的人声。

和尚大喝，木棒在头上敲出“笃”的一声。

我，看见了。

这个弥散着神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