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时间仰望着,凝视着的夜空,究竟是不是一样的呢?

就算尽力去思考,也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啊。

我喜欢夜空。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格外的偏好,仅仅只是“喜欢”,对我充满着吸引力这种程度而已。眺望城市的夜空,睁大眼睛,尽力找零落的星星是一种乐趣,但无论多少个类似于“找星星”这样的兴趣都不会变成“喜欢”这种感情。

然而,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夜空,在我有限的生命旅程中,只有两片。

这两片夜空,与我生命中的两个重要之人相关,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是……铃。

*****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那个样子。

那时,我还在上高中。当我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要不是我恰巧认识那位我父亲的朋友,能够分辨他的声音,我会怀疑我遇上了骗子。

他说,我的父亲在庆功宴上,喝醉了。

“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吧。要你来真是勉强你了。”

“但是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来吗?”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化成音节吐出。

我不敢相信,那个男人也会有这种时候。

*****

我出生在一个生活条件并不算是优越的家庭中。

父亲是一所知名大学的研究员,研究的方向似乎是医学,听说近年来研究有成,有希望成为该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而我的母亲……在分娩的时候出现了意外,去世了。

与大多数父母在这种时候的选择不同,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我母亲去世这件事,并且向我强调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在面临着“我和我的母亲”只能二选一的抉择之时,他毫无疑问地选择了我。如果不是他那次的酒醉,我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我一直相信,当某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真正降临到一个人的身上的时候,那个人多半不会有任何准备,也多半不具有正常的判断能力。我并非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意外得知真相的我,并没有感到愤怒,也并没有思考父亲隐瞒的原因。我感到一种静默的悲伤。用一条生命交换另一条生命的行为,本身就不可能去判断对错。

年幼的时候的我可能并不懂这些,但是长大之后,我却不得不这么想。与素未谋面的人产生感情上的联系我无法做到,但同时我也没有资格去决定或指责些什么。

……然而,时隔多年,当我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内心却像是逐渐堆积起某些黑色粘稠的物质一般。我无法释怀。

*****

“帮大忙了,那么就交给你了。”

从街边人家窗内的灯光判断,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法一个人把失去行动能力的父亲给带回家,街上也几乎看不见往来的车辆了,更别说是出租车。

注意到街边有个并不关门的公园,我勉强地背着他走到了公园的长椅边,并把他放在了长椅上。无论怎么说都得等他酒醒过来吧。

他吐出炙热的酒气,睁开了醉意朦胧的双眼,盯着那片漆黑的夜空。

“枫,我的儿子……”

“你过来了啊。我以为你不会过来的……”

“太晚了……”

*****

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他极其看重他的研究,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家几次。至于家里的事情,以及照料家中的我,几乎全都是由他请来的家政人员来帮助处理的。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所以感情的联系很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一点都没有管我。与大多数的同龄人不同,他也并没有把我送去幼儿园,而是奉行他的“精英教育”想法,花了非常多的钱请来专业的老师,甚至是那些与他相识的人来负责我的学前教育。

继承了父亲天赋的我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与我所受到的教育。上学之后,我明显强于周围的人,学业上取得了几乎所有人的赞赏,但是唯独我的父亲并没有给予我任何认可。

一切都好像是理所当然一样:考试成绩我需要超越所有人;如果课业成绩下降,我会被训斥,甚至是挨打;我需要用课余时间来学习更多知识……

就这样,我一路接受着旁人眼中难以忍受的高强度教育而长大,而已经习惯了的我仅仅认为些只是平常而已。看着周围的同学的玩乐与嬉闹,我的心中并没有任何波动。我不了解所谓“流行”指的是什么,也并不关注或者知晓同学口中的那些事。

“你要成为比我更优秀的人。”

这是我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他对我说过的话。

我把它记在了心中。幼年时,人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么,任何的,哪怕是无理的要求,也将变为神谕。

父亲一直想让我成为一个顶尖的学术人才。我不认为在学术上已经取得卓越成就的他有什么未竟的,需要下一代来完成的梦想,因此我难以理解他的用意。不过,“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和预设的情景没有关联”这件事,我知道的非常清楚。

如果放到现在的我身上,我可能会回敬一句“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但当时的我,是一个什么都无法做到的孩子。在察觉哭闹无用之后,并不会想到更多的孩子,也只会对一切都默默接受下来吧。

*****

“……什么太晚了?”

父亲无法清楚的说出任何话语,但他言辞中的后悔与自责却再明显不过。

但我的追问并没有带来任何的回答。

四下无声。冰冷的空气,仿佛将两人的呼吸与心跳扩展了无数倍,延伸到遥远的夜空中。

“二……”

“……”

“二选一……”

“……?”

“二选一,她和你,我选了你啊……”

“……”

那一夜,我在想些什么呢。

身边的人的呼吸渐匀,仰起头,大概是睡着了吧。

我抬起头。那片深黑色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星,就像是要将我吸进去一样。

*****

我曾不止一次听认识他的人说起母亲的死几乎没有对父亲造成任何影响这件事。但由于我并没有在照片以外的地方见过母亲的缘故,我对此并没有抱有任何实感。并不会觉得父亲冷血无情,更不会自责自己为什么要出生。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我与父亲,实在是太过相似了。无论是近乎与父亲一模一样的面容,或者是在外人口中与他难以互辨的个性,都是我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当亲情没有了时间的积淀,它或许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吧。

我无法感受到来源于他的,对于我的“爱”。无论从何种形式而言,他给予我的只有掌控与逼迫。他只希望我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并不在乎我的感受。

这让我感到窒息。

但是,无论如何,即使脆弱不堪,风雨飘摇,血缘之亲的锁链,并不会轻易断裂。

我已经说不上最初接触摄影的契机是什么了。所谓的高雅艺术,文学,绘画,舞蹈,音乐,歌剧等等,我无法产生兴趣。但当我第一眼看见那些出现在纸张上的图片,我就被它们吸引了。

究竟是怎样的载体与技巧,可以在如此之小的空间之内,承载一个完整的故事,与无尽的细节呢?

我不知道他人是如何的,我只知道在我的眼中,每一张照片上,充满着并不为人所知的非机缘的巧合,而这种巧合慢慢聚集为一个真实而合理的故事。

我的父亲并不能理解。他宁愿让我在学习之余欣赏音乐,或是读读文学著作。

一开始,是他在锁链之上凿出了一道裂缝。

“你为什么能盯着这些东西看这么久?你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有名的摄影作品有不少。记录重大历史事件的作品,例如记录战争的摄影作品,或者是记录大自然的作品,例如风景照,都有它们独特的韵味。

父亲偶尔回家时,发现我在看这些摄影作品,就会愤怒,并且训斥我。

随着年纪的增长,不满逐渐在心中滋生,不断累积,最终,我做出了第一次反抗。

在此之后,不打算让步的我们不断在裂缝之上交错制造细密的裂缝,终于在某一天,让这条锁链崩溃为尘土。

回到家的我,面对着地上的一堆纸片以及神色冷漠的坐在沙发上的他,再也无法压抑住怒火。透明的火焰由内心烧到我的全身,烧尽了我的理智。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冲出了家门,冲入了大雨之中。

但是,除了家以外无处可去的我,只能停留在家门口,任凭冰冷的雨水敲打我的全身。

那个男人,是不是只把我当作他的所有物?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活着吗?

他打着伞追了上来,拉住我的手,把我往家的方向拉过去。我粗暴的挥开了他的手。

他举起了他的手,就像是之前已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打算重重的扇我一巴掌。

但是,我却第一次举起了我的手,冲着他打来的手迎了上去。

“啪——”

清脆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就像是打破了笼罩在我们之间扭曲关系之上的,薄如蝉翼的名为亲缘的薄膜一样。

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我不再顾虑,用着他给的生活费买了摄影设备,开始正式参与摄影的过程,而不再只是观看作品。

他并没有再管我。

*****

我在父亲身边坐了一晚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他没有醒过来,但我却动身离开了。

我发了个短信给昨晚打电话来的人,让他不要告诉父亲我来过。他很快同意了。

此后,一切回到了往日的状态。

*****

此后不久,父亲被发现在他的实验室里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了,面前的纸上只留下了非常潦草且狂乱的“对不起,我……失约……”,其中的某些字被粗暴的涂掉了,不可辨识。没有其他的遗书,也没有遗嘱,留下的遗物也几乎全是研究笔录,非常有他的风格。

我也并没有想到,上一次与他相见,竟然就是最后的最后了。

我参加了葬礼。我拿着一束花,在一个小雨天撑着伞,默默注视着写在墓碑上的他的名字。雨滴落到墓碑的顶上,滑过光滑的碑面,落入黑色的泥土中。

真正自由的我,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放松与喜悦。我一直明白,我对父亲抱有的感情,并非仇恨、厌恶或是反感,而是某种更为苦涩的感情。

他留下的资产并不少。生前获得的奖金与钱财,他只用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都依法留给了我。

在最好的高中取得最好的成绩的我,理所应当的去了最好的大学,但我最后并没有走上研究的道路。

我每年都会去他与母亲的墓前献上一束花,顺带打扫一下。父亲与母亲似乎都没有什么亲戚,我几乎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来看望他们的人。

那天晚上,父亲究竟在夜空中看见了怎样的风景呢。

他,大概是看到了我那素未谋面,却为我献出了生命的母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