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正在如玻璃碎裂一般渐渐崩溃。

血色的潮汐无止境的侵蚀着我,轻灵的钟声引渡着我疮痍的灵魂。

纯白色的殿堂,带来足以将我扯碎,却又无法抵挡的恐惧。

我本该就这样沉眠于这个破碎的世界。

然而,“他”,却如同神明一般,总是微笑着引领我逃离这个即将崩溃的世界。

因此,我蒙上眼睛,堵上耳朵,费尽全力的朝着我的神明奔跑。

这是我的偏执,这是我的祈愿,这是我深信不移的希望所在。

我的一切,都在这无止境的逃亡中失去了。

被囚禁七年之久的我,除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因此,从伪装的天堂之中爬出来的我,结束了这场无尽的噩梦的我,只剩下一具空壳的我,想要立刻去往“他”的身边。

只是,大概并没有人会祝福我,也没有人会呼唤我的名字。

我亲手埋葬了与‘他’的过去,又自私的对“他”不告而别。

我是已死之人,是一个不忠的惯犯,又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背叛者。

我理应被这么对待。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

眼前的月白色倩影,单薄的仿佛在下一刻就会破碎一般。

不再是梦中幻影的真实的她,是如此的近乎“幸福”本身。

“那天的约定,你根本就一个都没有遵守嘛……”

她踏着月光,在一片朦胧中缓缓走来。七年的时光改变了她的面容,然而对于我来说,只需要一个眼神,我就能认出她。七年的时光并不能磨灭我对她的印象与记忆。

“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只能回来了。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铃略带哽咽却满溢着温柔的声音,逐渐撕破寂静无声的世界,就像是长夜终尽之后的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向了我的世界,如此耀眼,令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真的是你吗,铃?”

我的声音颤抖着,就像是想要确认这一切一样伸出了手。

“啪——”

铃在我面前,做出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动作。

她把双手放到我面前,重重的拍响。

这是我们之间的,独一无二的小小暗号。

*****************************************

“哇,你干什么啊……”

“你又沉浸在你的世界里啦。”

“这,这样吗,对不起……”

“嘻嘻,还挺有用的嘛。下次你再这样的话,我还这么叫醒你!”

*****************************************

“好啦,这下相信了吧。”

保持着拍手的姿势,背对着夜空而凑得很近的铃,对我露出了熟悉的微笑。而我也就此从办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发现从前就娇小的铃变得更加纤弱了。从前披肩的棕黑色短发已经长长的垂在了身后,近乎过腰。而她从前青涩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成熟的感觉了。我们仿佛是要再次确认彼此的存在一般,对视了将近十秒钟。铃身上那让我有些怀念的淡淡香气环绕着我们,让我有些脸红。而铃的脸颊也泛上了红晕,慢慢挪开了视线。

“别一直盯着我看啦……”

“啊……对不起。”

她有些小责备的声音响了起来,而我也只能歉意的笑笑来缓解尴尬。

“你和七年前简直一模一样呢,还是那么喜欢发呆。”

“啊哈哈,只是习惯了而已,改不掉了。”

我们倚靠着屋顶的栏杆,俯瞰着这座小城。她小声的,温柔的,却连续不断的和我说着一些叙旧的话。虽然我很想知道她不告而别的原因,以及这些年来她过得如何,但我却无法打断她的话。就好像是不想让我问出这些话一样,她开心的和我聊着天。

“好怀念我们之前在一起的日子啊。”

“那时候我们也像现在这样聊天。”

“那,在这里分别之后……那些我不在的日子,你过得好吗?”

轻飘飘的言语仿佛触发了我内心的某种机关,记忆从内心泛到嘴边,几乎就要化成苦涩的言语吐露出去了。

“……过得还好吧,只是……”

我相信,铃的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七年前的我这么认为,七年后也不会有一丝改变。但是,今夜的我,也有着无论如何都想传达给铃的感情。因此,我无法对着她吐露苦涩的实情。

她小心翼翼的用余光打量我的神情,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搓着,一副非常紧张的样子。

“这个……”

她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从背包中取出了一本不算太厚的相册递给了我。

“每一张我都好好的收着哦。”

我一张张的翻动照片。这些照片全都是从某些书页上被规规整整的裁下来的,既有我在大学社团的社刊上发表的相片,也有毕业后我在《月长》上发表的相片,几乎没有任何的遗漏,全都被好好的收藏了起来。

“好厉害……。”

“一定很落寞吧。都写在照片里了哦。”

谎言被轻易的揭穿。无法说出否定的言语。

我确确实实地思慕着铃,尽管因为内心的羞涩而不能言说。可能比我自己还要熟悉我自己的铃,是不可能误判以及漏过我的任何一丝情绪的吧。

我涨红了脸,视线一点都不敢向铃那边偏转。

现在的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会带有一如既往的恶作剧微笑吗?还是……

手心突然传来了冰凉的触感。铃用我意料之外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并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她怯生生的样子,仿佛是我的记忆无法企及到的,“铃”的另一面。

“对不起。”

从那样的她口中说出的,是非常小声的道歉。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做些什么。

“没关系……回来就好。”

我用力的回握铃纤细的手,温柔的安慰她。

城市的天空看不见星星。我们席地而坐,开始一起翻看这些年我拍下的相片。

“诶……我之前竟然没有发现……”

铃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的惊呼。

“怎么了?”

“没有人像。”

“人像?”

“这些年来你拍的照片,没有一张,有人出镜。”

“……”

我一下子愣住了。

*****

“叮——”

“回来啦,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来者的声音中带着八分轻松,一分懊恼,还有一分是我无法读出的东西。

“别装啦,你觉得我是那种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笨女人吗?”

“不是吗……”

这男人真是欠揍。

“喂!你喝完了?你确定你现在还好吗???”

明很快发现了已经见底了的酒瓶,做出了很夸张的神色。

“不好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和你聊天?”

“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因为确实太过于在意了,所以就算是正在逼迫着他,我也必须问出来。

“……我也没胡说啊。”

“他那个样子真的不是喝醉了吗?放着他那样不管会出问题的吧。”

“我说,你要是真的这么担心,刚刚你自己追上去不就好了吗?我把采集卡丢给你的时候,可是你自己红着脸丢回来的啊!”

“那是……因为……你去……会比较好……而已……”

“哈。”

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啊。话题开始朝着有些往奇怪的方向走了,还是尽早拉回来比较好。

“枫他今天怎么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早上还好好的。”

早上。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明明我不认识,却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身影。

一种由直觉驱动的不安正在逐渐成型,带来了某种一瞬之间产生的冲动。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个冲动会带来的结果。

“喂,明。”

可是我的嘴唇却自己动了起来,发出了声音,像是为了印证那种不安一样。我内心的不安慢慢堆积,近乎满溢而出,就像是要将我的理智烧却一样。

“怎么?”

我感到害怕。我害怕某件事情的发生。我害怕“某个人”,会夺走我所珍视的东西。

“早上那位不辞而别的女性,是铃吗?”

我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然后放下了酒杯,盯着那已经被我喝到近乎见底的酒瓶发呆。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

“哎,只不过是无聊的直觉罢了。没想到,真的给我猜中了。”

明的声音中带有一丝震惊。

我摆了摆手,轻声笑了出来,再度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没想到平时那个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掩藏的滴水不漏的明,居然会有一天没有防住我如此拙劣的试探。

当然并不是毫无理由的直觉。今天的他,甚至已经没有余力掩饰他话语中的那一丝苦恼了。能让他苦恼的,恐怕也只有那位“铃”了吧。

不过,由此,乘虚而入的我清楚的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她,真的回来了。

心中不好的预感成为了现实。心中的那团火焰,越烧越旺。

“谁信啊。哦,是鸥告诉你的吧,原来你很想知道吗?”

“哼……”

明的反击来的很快,并且还用玩味的视线刺了过来,让我觉得有些恼火。我撇了撇嘴,由于内心的烦乱,并没有说出任何其他的话。

“那么,你知道多少?关于七年前的事。”

明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这是他开始认真对话的标志。

“你说呢?你今天的表现也告诉了我很多哦。”

“你……”

“不用这么看我,问问好姐妹这些八卦不是挺正常的吗?还是说你觉得鸥能够瞒着我?”

“只有这样吗?还有鸥,她并不一定知道实情。”

“那我要是问你的话,你难道会说吗?”

我盯着明的眼睛,轻飘飘的抛出一句反问。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缩了缩脖子,并没有和我有任何视线上的交流。

“我说,怎么直接不说话了啊。”

“……这件事想要开口说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吗,你应该是受害者吧。”

“受害吗……也说不上吧。”

“明明是你先来的?”

“这不是谁先来的问题……”

“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却喜欢上了突然出现的自己的朋友。如果换了是我,我是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的哦。说不定还会因为怨恨远远地离开他们。”

本来就安静的酒吧,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寂静中。明盯着酒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瞬间,我有些后悔自己说了如此尖锐的话。

可能,今天我确实喝的有点多吧。可是,被隐隐的钝痛不断侵袭着的我的大脑,除了发出喝酒的命令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你不会的。”

明的嘴角拉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却又根本不像在笑。我感到浑身寒冷,正准备开口否定,明却已经说了下去。

“她有自己的选择,所以我没有资格指责她。而枫……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你呢?这么一来,错的不就是你了吗?”

“所以,退出的是我。”

“哈……”

太过让人震惊的现实令我张大了嘴巴。鸥并没有告诉我这一点。她大概也不知道这件事吧。“你明明一点错都没有。”这样的话明明已经到了我的嘴边,却始终没有办法说出。

“那你呢?你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你会这样做吗?”

“我……我肯定不会。”

“你不会啊。是这样啊。”

我用余光看见明紧紧盯着我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般都会的吧。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事的吧。

在彻底陷入思考之前,我及时把自己拉了出来,因为我还有一些在意的问题。那才是我忍不住要问出这些问题的理由。

“枫知道这件事吗?”

“我猜,他不知道。早上他们就那样擦肩而过了。”

“你觉得她会去找他吗?”

“她说,她会的。”

“明明已经做了这种事情。”

“鸥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吗?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不……”

那并不是鸥告诉我的事情。

“什么?”

“没什么。你觉得那是可以原谅的吗?”

“什么原谅……那不是她的错,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并不是那种问题。仅仅是“是否能被原谅”而已,那才是事实直接指向的结果。理由可能会有很多,但那些都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了些什么,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无关。

“我没兴趣知道理由。原谅与不原谅,只应该由结果决定。”

“你……”

明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闭上了嘴。我突然觉得一直在为铃辩解的明有些可爱,就想捉弄他一下。

“我说,我们要不要合作?”

“……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

“……我不会做这种事。”

真的只是捉弄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我都不知道。可能也带有某些真实的愿望吧。

“诶~那我先回去啦。”

“这么早?”

“喂,你是不是忘了这个月的《月长》要截稿了?”

“啊,啊哈哈……”

“走啦。”

我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因为家比较近,所以身上带的东西不是很多。《月长》的截稿当然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借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确实喝了很多,要是再喝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明并没有什么表示,似乎是打算继续喝下去。

“别忘了关门。否则鸥会揍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

我走出了店门。与春天不相符的寒气包裹着我,让我一瞬间怀疑店里是不是开了空调。

因为有点在意今天明的奇怪状态,我故意在店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了店内传来的重重的砸桌子的声音。我本来想笑,但却有些笑不出来。

我大概是有点坏心眼的吧。

不过,说是想回家,但其实还并不想回去。我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说是公园,其实也只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小空地,有些秋千什么的游乐设施。正好家也在附近,稍微坐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了秋千上。我打开手机,发现已经过了两点很久了。

“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公园的右前方不远处就是枫借住的公寓楼。整栋楼并没有一点灯光亮起,枫借住的房间也是一片漆黑,看来确实是身体不舒服吧。

“嗯?”

就在此时,我看到一个人从不远处经过。附近的街灯比较少,街道上非常黑,以至于我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孔,甚至连那个人的轮廓都是模糊的。

因为人影带给我一点熟悉的感觉,我稍微有些在意,就追了出去。不过,那个黑影却已经消失了。

空旷的街道寂静无声,只有我的呼吸声,还有持续不断、略显凌乱、正在远去的脚步声。

*****

“这么晚了,不回去不要紧吗?”

“你忘了吗,我家就在附近哦。”

是这样的吗?我确实有点不太记得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掏出手机,发现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了。我潜意识中的某种兴奋与激动仍未熄灭,让我毫无睡意,然而理智却告诉我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而是我需要为我身边的铃考虑。

关于铃的离开,我其实曾经有过诸多猜测。虽然我并不想随意的怀疑别人,尤其是铃,但单方面的猜测我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做。

其中,最容易让我说服我自己的,也是我认为最有可能的,就是铃的身体出了一些问题。

虽然心中有多种猜疑,但这不是能随便问出口的问题。人与人的交流,有一些事情触及了就会产生不幸的后果,大概就是种情况吧。

总之,为了铃考虑的话,现在让她回去会比较好。

“枫没有搬家吗?”

“不,只是恰好也在附近而已。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搬出来住了。”

“一个人?”

“一个人。”

“那么,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铃的口中说出了我难以理解的话。

“啊,这,嗯……要不今天还是……算了?”

我脸红着回答。从各种角度来说都是不可能答应的吧。

铃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直掌握着对话的主动权。可是,我却感觉有些我说不出的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嗯……那算了吧。”

铃对我俏皮一笑,声音中带有一些遗憾。

“我要走这边。”

“诶,真不巧,我是那边。”

走下楼之后,我们发现我们并不是顺路的,于是我们在原地告别。走出一段之后,铃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我大喊。

“啊对了,枫的手机号换过吗?”

“没有。”

“我也没有。”

“那我们可以短信联系?”

“……枫,难道是不用社交软件的那种人吗?”

“嗯……算是吧。”

“枫,果然是一点都没变啊。”

铃再次放出了她那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朝着我用力的挥了挥手。我也朝着她挥了挥手。

家就在附近,并不算太远。夜路非常昏暗,不过已经走过很多次了,可以算是非常熟悉了,不会有任何危险。附近的公园里传来了铁链晃动的声音,大概是秋千被风吹动造成的声音吧,还是有些吓人的。

走到家门口,我却想起了一件被我忽视的事情。

我很少用我的钥匙去开大楼的门,因为我住的大楼是有守门人的。和他说一声就可以免去从背包中找出钥匙并打开大门的麻烦。这算是我的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吧。

出门和明他们喝酒的时候,一般会喝到第二天早上,那个时候眼熟我的大楼的守门人已经上班了,叫一声就会开门。如果再早一点回来的话,守门人大概也不会已经去睡觉了。但是大楼的守门人明显不会在现在这种时候还醒着,我也并不想按紧急按钮来麻烦他。

真没办法。我暗骂一声,打开我那快被杂物撑爆的包,开始翻找那已经被我放置了很久的钥匙。我足足找了将近十分钟才找到。

走上楼,打开房门之后,我感到了意外的疲惫,因此连灯都没有打开就直接躺在了床上。

真是像梦一样的一个晚上啊。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感受到了痛感。我大概不是在做梦吧。

*****************************************

寒冬堆积的残雪慢慢融解。

随后,来年的冬天,纯白的雪想要再度堆积起来。

你曾经是无比耀眼的烈阳,却在盛极之后带来了寒冬。

而我是寒冬中的暖阳,力量微薄,却也真实存在。

如果没有寒冬,大概我的存在永远不会被注意到吧。

但冬天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因为久居冬日的人,没有春天的过渡,是无法应对突然到来的夏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