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相遇,是在初夏的某一天。

蟬的叫聲還沒有達到聒噪的程度。風吹拂后留下的是清涼,而不是蒸汽與燥熱。

春日留下的勃勃生機,在夏日伊始以另一種更加活躍的形式展現出來。

日光是金黃色的。早晨很柔和,午後時分又如金砂般上下浮動。即使是黃昏,也毫不猶豫地將金黃灑滿大地,絲毫沒有即將要消逝的實感。

這樣的陽光,永遠不會給人悵然若失的惆悵感。只要太陽還會升起,不留遺憾的燦爛就不會消散。

這就是夏天的魅力。如果說春給人希望,那麼夏就是把希望點燃的火把。一切按耐不住的都會在夏天變得活躍起來。

那時的她,卻十分罕見地與夏天的熱鬧格格不入。

畢業三年了。工作兩年半。

連她自己也沒有感覺到的,飛逝的時間。

與期望不同的生活,將她一點點壓垮。

如慢性病毒般,緩緩滲透進她的生活。意識慢慢淡泊,憧憬也漸漸磨滅。

早早地起床,趕地鐵去上班。離開單位時,已經是深夜了。躺在床上就會立刻睡去。彷彿失去了知覺,每天吃着一樣的工作餐,看着一樣的電腦屏幕。

未完成的工作,壓得她喘不過氣。被迫接受“工作就是一切”的生活,承擔著莫須有的義務。

前輩的請求,上司的要求,她不僅僅背負着自己的那一部分。

“謝謝你了”“就拜託你了”不能成為三番五次拜託他人的借口,“真能幹啊”這種乾巴巴的誇讚也並不能改變什麼。

人們習慣把“習以為常”當做“理所應當”。

她沒有拒絕的勇氣,也沒有拒絕的機會,就只能承受一切。

沒有拒絕就是默許。在這種可以耍小聰明的地方,人們的做法倒是意外的非黑即白。

無論走到哪裡,苦澀都會伴隨着她。原本十分明朗的生活的意義,也漸漸變得模糊了。

只是日復一日,對明天毫無期待。

從未想過,那樣的生活會有所改變。

周末,她在電腦前處理着下周要交付的文案。

因為工作量大,所以總是想提前完成,但完成後又會有其它的項目接踵而來。

手指敲打着沾上汗水的鍵盤,一個個字符在屏幕上跳動着。絞盡腦汁想着如何設計才能吸引顧客,思維數次停頓又重啟。

一直到下午,才終於把文案完成。

她看了看時間,四點鐘。

因為忘記了吃午飯,所以乾脆提前一點把晚飯解決好了。她支撐起身體,因為長久工作而積累的麻木和酸痛頓時散布全身。

她穿上寬鬆的睡褲,簡單活動了幾下。

很怕冷,所以把家裡變得很暖和。然而夏天溫度高了又會熱,很容易出汗,就經常脫掉褲子。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

夏日的下午,不冷不熱,卻吹着肆意的風。她只是穿着睡衣,就完全感受不到寒冷。

鎖好門,走進電梯。

她住在一棟普通的公寓樓里。其它樸素的公寓樓安靜地立在兩側。幾點暗綠色的梧桐零星散落在公寓周圍,構成了及其暗淡又毫無距離感的星座。

窗外就是城市的街道。對面的小餐館和公司擠在老樓房裡,共同佔用着本就不寬敞的空間。那些餐館的老闆們,即使只有小小的店面,也依然開張到深夜。

又或者說,是因為只有小小的店面,才堅持開張到深夜吧。

並不是所有美好的行為都需要讚美,因為有些行為背後是眼淚在作祟。

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這樣的存在。

電梯門緩緩打開。穿過有些灰暗的樓道,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它幾乎任何時候都陷在陰影中。

視野內是顫動着的街景。風很清爽。無論是搖曳的樹葉,還是路邊攤爐子里忽地竄起的火苗,一切都隨風律動着。似乎整個世界都在輕輕地搖擺。

她走向便利店。便利店在公寓對面,的確稱得上是便利。

不知為何,這個時間段不怎麼有車經過。太陽從蓬勃的橙黃變為頹廢的蠟黃。介於棕色與黃色之間的,有些模糊的,如泛着泡沫的啤酒般的色彩,將天空點染得有些將要落幕的味道。

“啤酒嗎。”她抬起頭看着混濁的天空,沒有鳥,也沒有飛機飛過的痕迹。

天空如裝滿了愁緒與秘密的酒,承載了人們數不清的悲傷。

悲傷的不只有她一人。

對於悲傷這件事,世界是公平的。

她走進便利店,買了簡單的食物,當然也沒有忘記啤酒。

選擇晚餐時斟酌的過程,使她短暫地跳脫出平日的工作中。

思維得以天馬行空地運轉。完全取決於自己的決定,使人即使是想想就很高興。自己想要的東西,總是需要細心挑選才能發現。

她想要什麼呢?

她自己也並不清楚吧。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不會想要這樣無法喘息的生活。

“一共二十八元。”收銀員明朗的聲音刺激着耳朵。

她從口袋中拿出錢包,可能是習慣了安靜,硬幣的碰撞聲清脆又有些刺耳。

收銀員把裝着商品的袋子遞給她,露出淺淺的微笑。她也嘗試着彎曲眉毛,但無法笑得那樣自然。

重新暴露在外面的空氣中,風小了許多,涼意卻增加了。披上薄紗般宜人的低溫外衣,如空調下的熱茶,不滿與煩惱散去,只留下愜意的舒適感。

已經到了小學的放學時間了。她還記得自己的學生時光。每當放學時響起的悠悠鈴聲,只會存在於記憶的寶匣中,化為舊日的碎片。

這裡並沒有學校,最近的學校也隔着十幾個街區。自然,也沒有多少少年少女的面孔。在這裡居住的,是失意的青年們和簡單度日的中年人。

只有名為工作的生活,和名為生活的工作。

此時充斥在落寞與心酸中的舒適感,顯得格外珍貴。

“呼。”她吐出一口氣,又深深地吸入。涼意填滿肺部,在喉嚨留下輕微的刺激。因為呼吸太快,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即使只是呼吸,也有一種危險的魅力。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危險與美麗並存的嗎?

她拎着購物袋,打開公寓的大門。緩慢踏出一步,右腳感受到某種特殊的柔軟。

低下頭,一隻小小的貓咪正用臉頰蹭着自己的腿。

一隻貓爪抱在小腿上,眯起眼睛享受地蹭着,像是渴求母親懷抱的嬰兒。

“啊。”

被貓纏上了。

她並不害怕小動物,看到可愛的貓咪,感受更多的是驚喜。

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曾經是喜歡小動物的。

學生時代也會專門去同學家看小動物。

也是貓嗎?還是狗?又或許,是松鼠之類的?

已經記不清楚了。那些喜歡的東西,都會被慢慢捨棄,因為她所謂的生活不需要它們。

影響自己,干擾自己,她認為它們會成為這樣的存在,又或許,她認為它們本身就是這樣的存在。所以才逐漸忘記了它們。

是這樣嗎?

不是的。

她看着安靜蹭着自己的貓,手按耐不住地想要撫摸它。

她俯下身子,將空出的右手伸出,柔軟的手掌接觸到更加柔軟的身體。

棕色,摻雜着黑色的毛髮。

她喜歡貓。

褐色的瞳孔泛着光輝。

一直喜歡貓。

圓潤的耳朵。尖端翻捲成奇妙的弧度。

喜歡。

她嘴角上揚,毫不掩飾的寵溺眼神彷彿能奪走人的心。

果然,不管過了多久,還是不會改變啊。喜歡貓。

心中的空洞被發自肺腑的驚喜填補。

她放下購物袋,雙手抱起貓咪,靠近自己的臉頰。

貓用圓溜溜的眼睛看着她,毫無波瀾的天真與純潔。

“打擾一下。”

一道聲音劃破了久違的寂靜。

“你,是?”

她轉過身,一位身穿絲綢睡衣的男人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