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只听得到不断重复的电车声，随后是青木和可洛的对话。
“可洛同学，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她呢？”
“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只不过是和我一样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你错了。她和我们不一样，我和你们也不一样，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就行啦。”
“告诉我吧，我都已经退场了。”
“布景可不能说三道四呢，毕竟她是舞台上唯一的演员，而我——则是唯一的观众。”
……
缺乏温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寒假就已接近尾声。春和可洛虽然在假前交换了联系方式，但除了一些普通的日常琐事之外，彼此之间却着实没什么话题，毕竟期间也没发生什么脱离“普通”的非日常之事。
“那我就去进货了。”爸爸坐进了面包车。
“一路顺风。”妈妈微笑挥手，春也跟着点点头。
面包车徐徐驶向远处，也带走了妈妈的笑容，于是春的脸上也晴转多云，二人转身踱回屋内。
气氛又变得一如既往，春刚要躲回自己房间，妈妈在背后叫住了她。
“你也来做点家务吧。”
春微微颔首，依然没有转过身。
扫除开始后，除了妈妈简短的发号施令以外，二人一句话也没说。正厅之后是储物间，春正在擦拭落地柜，妈妈在门外的走廊上拖地。
春很少在房间和餐桌之外活动，因此储物间对她而言生疏得就像在别人家。与妈妈独处的这份压抑感总要有处缓解，春的视线在储物间中游离不定，她随手拉开落地柜的抽屉，想把自己的不安藏进角落。
抽屉中静静躺着一个不起眼的绘本。
春疑惑地皱眉歪着头，然而不久之后她突然睁大双眼，下颚无意识地松弛，似在微叹却又一言不发。她缓缓探出双手抱出积灰的绘本，以指尖轻柔抚开尘封的书页，随后就缄默无言地站在原地，任凭视线舔舐了许久，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与手中捧着的某些飘渺回忆。
绘本中虽然都是稍显稚嫩的幻想涂鸦，但形色却有模有样，看得出心血，也有不俗的基本功。
春当然知道绘本的主人是两年前的自己，但随着她认识到自己的未来已被妈妈绑定在这家世代经营的小小店铺中时，她就逐渐淡忘了自己心中那抹原初的色彩……
“站在这儿干什么呢？”妈妈将春的思绪从回忆中一把抽离出来。
春转过身面向她，低头垂目抱着绘本，抿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始终如鲠在喉。
“早就想问你这些东西还要吗？不要了就扔掉。”
春一手将绘本护在身侧，蹲下捡起地上的抹布，背过身继续在柜子上缓缓擦拭起来。
“你这孩子……明明以前什么都肯说……”妈妈哽咽地吸了口气，嘶哑道：“不要了，不要的话就都扔掉吧。”
春的手触电般握了一下抹布，她一把将其扔到地上，转过身匆匆跑回了房间。
“小春——！”
春锁上房门，将身体整个靠在门上，随着双膝无力地软下，她终于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了。
“咚咚咚——”
春将躯体蜷得更紧，脸埋在了交叠的双臂中，就这样一言不发。
之后又传来几阵急促的敲门声，春感觉外面的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而此处则是自己最后的避风港，她的心智此刻就像一叶扁舟，稍有不慎就会在暴风雨中沉入海底。
她也隐约听到门外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直到晚饭时间，春都没有走出房门。
“咚咚咚。”
“爸爸来送饭了，可以开一下门吗？”
“门没锁。”
爸爸端着饭菜走进房间，春背对着她坐在电脑桌前，电脑屏幕中播放着动画。
爸爸把饭菜放到地上，轻轻关上房门，接着坐在床边，埋头苦笑道：“诶，看什么呢？”
“动画。”
“画面确实好呢，魔……魔法？”
“魔法少女。魔法少女拯救世界的故事。”
“哎呀——我知道，最近的孩子都看这个，爸爸以前也可喜欢呢。”
春按下暂停，转身不带感情道：“有什么事吗？”
“其实……”爸爸闭目轻叹，收起了表演出来的苦笑，轻声道：“想谈谈关于妈妈的话题，现在、还有以后的事情。”
“你妈妈……现在总是板着脸对吧，我有时也怕着她呢，但她其实不是听不进话的人……妈妈身体不好，她为了把店撑下去，也是一直都不容易，所以才没有好脸色。妈妈其实……挺在乎你的……不过她有点不坦率。唉，你爸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
春又背过身趴在桌上，把脸埋进双臂中，过了好久才开口哽咽道：“她以前什么都肯听我说……”
“嗐呀，其实她为你掉的头发比谁都多……小春，你能不能……稍微体谅一下妈妈呢？”
春埋着头一言不发。
“就说你会接着咱家的店……让妈妈放心……”
“果然爸爸也是妈妈那一边的，根本什么都不会听我说。”
“唉，小春……”
“你出去吧。”
爸爸的喉结缓缓蠕动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房间。
春抬起头，她的眼角有些泛红。她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将手放在门把上，然而手却自顾自微颤着，始终无法拧开房门。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柔和的声音。
“小春……其实爸爸有时也觉得你……怎么会变得有点陌生呢？待会……记得把菜拿去热一下。”
春回到了电脑桌前，她又微蹙眉头，翻开了手边的绘本，手上一页页翻阅着，眼眸中却没有光泽，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她终于翻到了最后的空白页，于是她拿出一支笔，让沾着悲伤的笔尖自由地滑过纸面。
“好想逃离这个世界。”
春又开始看动画，但此刻却一秒都看不进去，她仰头轻叹一声，打开了手机的通讯软件。
“好想上学，怎么还不开学。”
“开学了可是会马上开始怀念假期的哦？”
“不想待在家里。”
“要一起去寻找世界的裂隙吗，明天？”
“最近我都看不到裂隙了。”
“那就开学再见？”
春犹豫了片刻，回复道：“明天。”
第二天午饭时间，餐桌上依然死气沉沉。春放下筷子，闭目平静道：“下午我要出去。”
“出去玩吗？对了，上学期课外活动也变多了，在学校交到新朋友了吗？”
春点头吞吐道：“是个转校生……”
“不错哦，同班同学？”
“嗯，名字……有点奇怪，叫‘可洛’。”
“是挺少见的呢，也没听街坊邻居提起过。”
“前阵子才搬到镇上。”
“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我吃饱了。”
下午，二人在秘密基地会面了。
“伊丽莎白~”可洛欢快地挥着手，笑得烂漫。她看上去依旧元气而脱线，与两周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春挤出一个苦笑，无力地挥了挥手。
“怎么又摆出这副表情呢？”
春托头仰天望道：“唉——总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青木同学一样。”
“伊丽莎白是这样想的吗？我倒是想要一直留在这里呢。”
“你是不知道我家，家里闷得要死呢，再不出来喘喘气，我就要气绝了。”
“我倒认为伊丽莎白总是在给自己添闷呢。”
“什么呀，可洛同学家里一定很和睦很开明吧，我和你们可完全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小店铺家的孩子，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栓死在这个小镇上了。唉，要是能用魔法变成人鱼就好了，那样我就直接化作泡沫回归大海……”
“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啦。”
之后，春又拉着可洛去书店逛了逛，就这样很快到了傍晚，春一如既往地回了家就躲进房间里，然而她却发现电脑桌上的绘本不见了。她几步就跑到厨房，爸爸正在准备晚饭。
“看到我桌上的本子了吗？一个绘本？”
“没见过呢，妈妈好像去过你的房间，不见的话就是她放的，等她回家问问看？”
“……不要的话就都扔掉吧。”春的脑海闪过昨日的景象，眼眶中顿时多出了几颗泪珠，她握紧双拳，颤颤吸了几口冷气，头也不回地摔门跑出了家。
“小春——？！”
深黑已经几乎浸染了整片天空，几缕将熄的绯云摇曳在被屋顶层层遮蔽的地平线上，在积着薄雪的房屋之间，春沿着街道一路跑向坡底的小径，她又不由分说地沿着小径融入幽暗的山林，此时此刻，眼前的树影似乎茂密得令人心生迷惘，而脚下的薄雪也早已黯淡得令人认不出任何灰度了，不知连走带跑地爬行了多久，她终于沿着山路来到废弃的神社，并且——终于确认了周围四下无人的事实。
春拄着双膝喘出苍白的乱流，鼻腔中充斥的铁锈味告诉她此处并非梦境，几秒之后，她终于无力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任凭零度的空气从每个角落分食自己残余的体温，而微微发烫的手掌则终于紧紧贴在了脸上，盖住大颗落下的泪和一颗失去梦想的心。
就这样啜泣了不知多久，呼吸开始平息，意识也开始模糊，有那么一瞬，春觉得如果自己就这样长眠不醒，也没什么可以顾虑的了。
“果然在这里。”
春感觉自己的头正在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抚摸着，她缓缓寻回意识，抬头再度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身影。
“可洛……同学……”
“不行的哦，再这样下去会坏掉的。”可洛蹲下来握住春的双手，要把她从地上提起。
“派出所都在找你了，我也从邻居那里听说了啦——小坂家的孩子丢了。”
“我……真是软弱。”
“嘿咻，走——啦——”可洛用力把春从地上拽起来，轻拍着她冻红的脸道：“我们回去吧，去找爸爸妈妈？”
春吸着鼻子摇了摇头。
“那——去我家怎么样？”
后面的记忆，一路上春都有些恍惚。直到她被扶进屋里，坐着床边披着被子，她才在温暖的炉火前回过了神。
可洛坐在她的身边，侧头道：“好点了吗？”
“啊……我、我……”
“不用在意的啦，他们都去上班了，今晚不回来。”
“谢谢你……”
“我可是伊丽莎白大人的使魔呢。”
可洛的房间不大，春随意打量了一下，目光停在书桌上一个显眼的透明塑料箱上，其中似乎是扳手一类的机械工具。
“这个呀？这个是以前手工课用的，算是小小的兴趣吧。”
“真好呢……我家里就什么都不能给我……妈妈身体不好，生意也不景气。我要看店，但我只想离开这个小小的世界……”春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伊丽莎白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春撇过头沉默了。
“我懂了，你想画画对吧？”
春的脸上顿时泛红，不自觉地望向可洛，打转的眼眸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真好懂。美术课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还能随手画出那么精致的魔法阵。”
春低下头微微颔首。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其、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春有些语无伦次。
“那你又为什么无论如何也要离开箱庭呢？那是因为——伊丽莎白比较不好相处吧？学校也是、在家也是……”
春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动摇，不置可否地双手抱着自己微红的脸，可洛含笑凑到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地握起她的手腕，轻声道：“小春——比谁都渴望着朋友，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吧？真是不坦率。”
春的脸上似乎冒出了滚烫的蒸汽，她不自觉地睁大双眸，两唇微开轻吐喘息，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失语。
“再怎么用中二的设定来掩饰，也还是骗不过自己的内心呢。”可洛轻轻拂下春左手的衣袖，看着手腕上画着的魔法阵，浅笑道：“这个并不是什么‘孤高的象征’吧，它在书里的设定——可是召唤使魔的魔法阵呢。”
“怎、怎么会知道……”
“森田同学后来私下告诉我的。之前找你下棋的时候，森田同学就已经看到你桌上的魔法阵了，深谙设定的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含义呢。她还说或许小坂同学和自己其实很相似呢，正因相似……所以才想要欺负。”
春再次低下了头，过了许久，她终于展露出释然的微笑，一字一句笑叹道：“真是太狡猾了……”
“……我当然知道，一直以来都是知道的。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排斥“普通”，从来都不向往外面的世界。说是离开……其实自己只是想要逃离——逃离这个自己无法与之好好相处的……小小的世界。我真是……太软弱了。”
可洛起身道：“真正要改变的是小春自己呢。”
“嗯……终于说了出来。可洛同学，谢谢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帮助我，迁就我。现在……终于要开始和小小的世界认真相处了呢。”
“去找爸爸妈妈？”
“嗯——！”
稍作休整之后，春一个人回到街上，很快就被发现并领回家中。到家时，爸爸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扑上来抱着春，胡茬蹭得她心里痒痒的。
“小春——你跑哪里了哇——！”
“对不起……”
“这样乱跑可要给点教训呢！”
“好、好啦……”
“嗯，快进去吧，你妈妈还在屋里等你呢。”
春苦笑着点了点头，握着门把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进了屋，妈妈正低头坐在正厅的沙发上，双手捧着绘本，在她紧皱的眉头之下，无尽的悲伤从泛红的眼角满溢而出，直到这时春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妈妈竟是如此憔悴，而自己在她心中又是一块多么柔软的软肋。
见春走进，妈妈径直站起身，抱着她哽咽道：“是妈妈不好。妈妈这两年忙于琐事，以至于早就忘记了如何倾听你的声音。”
“我也有很多话……选择没有对妈妈说……”
“妈妈已经知道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留在店里、留在箱庭。你的未来由你自己决定，我和爸爸都会支持你……”
“不，”春合上眼，轻声浅笑道：“我会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小小的世界。”
……
当天夜里，在梦中……
春感觉自己似乎置身于某个极遥远的时空中……
穿梭在悠久时光的尽头和无垠宇宙的角落……
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与自己擦肩而过……
并且，永远地漂泊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