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现场 PART 4

昏暗的森林中,沿着细长的车径,两束远光灯潺潺而下。

一辆高档轿车停在意式宅邸的庭院跟前。

多尔明下车穿过庭院,来到门前,整了整商务西装的领口,低头沉叹一声,最后按下门铃。

不久,门被打开。开门的是身着浴袍的克利福德博士,他和善笑道:“你来了。”

多尔明回以雅笑,博士便将他领进宅中,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

“找到你所追寻之物了吗?”

“我已经尽力了。”

“没关系,”博士轻叹道:“稍后你就会得知一切。”

二人来到书房。

博士躺在藤织的躺椅上,戴上了项圈。

“有必要在那里谈吗?”

“这是必要的。孩子,你准备好就过来吧。”

多尔明忐忑点点头,从公文包中取出项圈开始调试。

十几分钟后,他戴上项圈,坐在地上,合上疲惫的双眼。

几秒之后,他迷茫地睁开双眼,轻触自己的项圈,接着起身取下项圈,不禁惑叹道:“怎么会……没有权限?”

摆弄一下项圈,把它凑到嘴边喊道:“您在吗?我没有连入的权限了,是不是系统出了什么故障……您听得到吗?”

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平板终端,跺着脚操作起来,他发现自己账户连入净土子系统的权限,在十几分钟前被博士从系统内部撤销了。

扶额原地打转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此时,平板终端突然弹出一个窗口,查看才发现撤销权限的状态自动消失了,因此账户被再次授予连入的权限。

仓促戴上项圈……

……

小艇搁浅在灰白浅滩的潮沙中,多尔明下艇走向不远处的树林。

穿过树林,推开别墅虚掩着的正门。

克利福德博士闭目屈膝跪倒在正厅的血泊中,双手缠握着一把金属制的古典西洋剑,脖颈处则有一道狰狞的黑红色渗口。

多尔明瘫在门前,急促地喘息着,他无法移开视线,只是用颤得厉害的双手勉强调出项圈的控制界面,这才连忙登出了净土子系统。

……

回到书房,如同从噩梦中怔怔惊醒。多尔明踉跄起身,走到躺椅跟前,犹豫地将手缓缓伸至博士的口鼻处,片刻之后便不禁缩回了手,闭目深吸一口冷气。

再次戴上项圈。

二人终于都如睡着般缄默了,书房再次回归最初的死寂,只剩那本已经被人遗忘的《爱丽丝》孤零零躺在桌上。

……

克利福德宅,会客室。

诺艾露和M在长桌近门侧坐下,多尔明从容关上门。

桌布上的投影界面中堆满了相片和档案。

……

“……所以,我们推断凶手就是阿莉雅曾经的主治医师——汉特·莱尼先生。我们从医院开始,一路找到兰德斯卡普安息院,终于见到了他。他也坦言克利福德博士曾经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让他实施有悖伦理和法律的手术,事毕之后,博士又将他迫害至难以发声的安息院中。汉特先生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总之……当我们再次提及克利福德的名字,他就在我们眼前唐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诺艾露面无波澜道。

“所以……他承认了吗?”多尔明拉下视线,不带感情道。

“不,这只是我的推测——对博士怀恨在心的汉特医生,雇佣外人杀害了他,这能解释为何现场如此残虐血腥——一次积怨多年的复仇。然而汉特医生的话却揭示了陈年秘事的一隅,为了查明这条线索,我们前往旧宅,来到阿莉雅的房间,并在玩具箱中发现了与那些日志相吻的物件。”诺艾露展示着房间的照片,“之后我们返回伊城查阅贵公司的数据库,试图找到相关的记载,结果却一无所获。”

“……我们再次返回贡城,这回发现一楼的房间有明显的翻新痕迹,比对得知那曾是车库的位置,我们查询了最初的房屋结构,凭此找到了这个——某间被隐藏的地下室。”

“这真是……难以置信……”多尔明的目光凝结在投影的相片上。

“我们猜测克利福德博士曾对阿莉雅进行了某种秘密实验,而硬盘中的记录可能正是出自她的梦境……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了。”

M在一旁合目静坐,多尔明稍作思考,问道:“那像素图中的兔子和钥匙又是什么含义呢?”

“汉特医生因仇生恨,雇凶灭口,他一方面不能暴露自己作为真凶的身份,另一方面却又想救赎自己过去的罪恶,可能——他正是想将博士的凶行昭之于世……正因如此,他才要看似矛盾地留下隐晦的线索,希望有人能去揭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大抵了解了,”多尔明此刻皮笑肉不笑,“呵呵,这几天也辛苦二位侦探小姐了,感谢二位的配合,鄙人会接管后续的事情,稍后也会如约支付您的酬劳。”

“唉——确实有够辛苦呢——”诺艾露伸个懒腰,起身向门口走去,M起身行礼后也无言跟上她的步调。

……

突然,M瞳孔骤缩,下一刻就已发出苦闷的低鸣,她浑身触电般猛烈抽搐着,身体却已被钳住,似乎有寒气一瞬划过她的后颈。

“M……?”诺艾露惊恐地转过身。

多尔明此刻面无表情,他正从身后蜷臂卡住M的脖颈,另一手提着一把泛青的匕首,从M后颈的长缝中牵出一根细长的数据线。

诺艾露僵在原地,下一秒就含泪转身跑到门口,她拼命旋转把手,门却已被完全锁死,她又不甘地敲两下门,门外自然无人回应,最后只能转过身,浑身发软地靠在门上。

M已经无神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多尔明将她的数据线接入一个平板终端,慢条斯理道:“二位一定还有其他可以告诉我的。”

“你……你想要什么?!”

多尔明从容比划着平板终端,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们在公司找了什么、偷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你们的合伙人——没那么安分,不是吗?”

“那家伙……”

“我也知道——你们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但你们一定还知道更多……”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想得到什么,”多尔明的嘴角撕出一弧狰狞,“核心密钥。我不想知道老爷子做过什么实验,不要在说什么谜语和故事,告诉我——密钥到底在哪里?”

“反正……你也不打算放过我们……是吧?”诺艾露挤出戏谑的笑,强喘凌乱的呼吸,咬牙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密钥呢。”

多尔明从衣兜中拈出一块木制拼图,用力将其甩到地上,嘶吼道:“不要装傻了,那个该死的兔子中根本什么都没有!真正的密钥在哪里?”

纯白的拼图上有一抹墨染的笔迹——“结局”。

“密钥只会摧毁所有人的梦。”

“我是在创造他们的梦!现在造物主已经死了,此后会有人接管这篇伊甸园,人的壮举会让造物主也黯然失色,后来的人终将铭记建造通天塔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我。”

“哼……我是不会告诉你密钥的。即使你真的推翻了现有的体系,你也只会在夺走人们梦想的道路上做出更多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事罢了。”

“不不不,”多尔明叹笑着摇摇头,从腰后取出一把手枪,上膛道:“你一定会告诉我的。”

“反正你也不可能放过我。”

“不如让她来决定结局吧?站起来。”

话音刚落,M从地上缓缓站起,她挡在多尔明身前,僵硬地抬起右臂,摊开手掌,在她哀叹的双眸之下,两行泪珠从撕扯的嘴角匆匆滑落。

多尔明将枪把轻放在M摊开的掌心,她机械地蜷指握住枪,双手举枪对准诺艾露。

“停用……停用所有动作模块!”诺艾露轻捂胸口发出悲鸣。

“唉,为什么他们总以为这么轻易就能掌控我们的人生呢?人偶小姐。”多尔明低头摆弄着平板终端,蹙眉戏谑道:“哦——这是本季度第几戏剧性的死法呢?诺艾露侦探小姐?”

诺艾露两腿发软,滑坐于地捂脸呜咽起来。

“真是遗憾,看来人偶小姐已经不能告诉我什么了,不过她似乎没有你想的那么听话嘛。”多尔明依然摆弄着平板终端,侧头轻巧道:“告诉她。”

“我为了节约开支……瞒着你取消了自己的意识上传服务……”M闭上眼,哽咽着开口了。

诺艾露茫然抬起头。

“现在人偶小姐——看来真的会死呢。”多尔明话音刚落,M的手臂就再次僵硬地动起来,她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对不起……对不起……”M哽咽的话语与悲伤的泣颜一起缠成乱麻。

诺艾露停止哭泣,垂下头沉默了。

“还不快说!”多尔明见状再次在平板终端上比划了两下。

M转而将枪口抵住的一条腿,随后枪鸣响彻。

“M!”诺艾露鸣泣着起身,不禁向前跨了几步。

M垂下头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枪却立即对准了诺艾露,诺艾露只好驻足,眼睁睁看着黑青色的液体从弹孔渗涌而出。

“不要了!不要再继续了,我告诉你……密钥的正体,请你放过她……”

“看来……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原点了。”多尔明面无表情,他上前从M的手中取回枪,接着收起平板终端,M也再次失去意识,立刻瘫倒在地上的青泊中。

“书房,我们要回到那个现场。”

“有必要在那里谈吗?”

“密钥就藏在那里……”

“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

多尔明用枪抵着诺艾露的背走到书房。

诺艾露坐在地上举起双手,多尔明半跪着为她戴上项圈道:“女士优先。”

……

苍茫的浅滩。

“咳咳……呜唔……”诺艾露脸色惨青地从小艇中踉跄爬出,捂着嘴勉强稳住了身,她无意间碰到了自己的项圈,项圈却没有产生任何反应。

身后驶来另一艘小艇。

多尔明下艇走近,诺艾露支支吾吾道:“别……别墅。”

二人向宅邸走去,一路上,诺艾露不时轻触自己的项圈。

……

林间小路的尽头。

现代风的洁白双层别墅,显眼的入口,正门虚掩。

推门而入,熟悉的铁锈味混合着细腻的氨臭呛入鼻腔,依然可见遍布各处的犬牙状砍痕与暗红色凝血,以及——洒得满地的腐烂碎块。

“你还真下得去手呢……”诺艾露叉起双臂,转过身面对着多尔明。

“密钥在哪里?”

诺艾露合目戏谑道:“你不会得到密钥的。呵呵,你盲目追逐着钥匙,却对它所对应的是什么锁都一无所知吧?”

“真遗憾……”多尔明上前拽起她的领口,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你以为造物主已去,自己就能支配这个世界了吗?继续夺走人们的梦?我是不会告诉你密钥的。”

“好吧,侦探小姐,看来你只想让自己的尸体最后看上去体面一点。”多尔明轻叹一声,咬牙挥出一记重拳。

然而,饱含杀意的一击却在半空中颤颤停住。

在多尔明脖颈处,项圈的指示灯变成刺眼的红色。

“怎……怎么会……”多尔明松开手,颤颤向后退了两步,急忙敲击项圈,项圈却没有任何回应。

“哎呀,忘记说了,诺艾露现在也是灰墙的客户呢。”

“那时候你就让她们给我植入了后门程序……”多尔明瞠目结舌道,“不……不!”他又摇着头退几步,转身跑出别墅正厅,他一路狂奔到树林的某处,跪下在草丛中徒手挖了起来。

土层掩盖着一把染血的金属西洋剑。

多尔明提剑踉跄地探回正厅,诺艾露正坐在沙发上悠然打量手头的油画。

他又怔怔向前走了几步,双手举剑嘶吼着向她劈去,剑尖划过半条弧线,依然悬滞在了半空中。

噔的一声,长剑终于坠落于地,而人也已经失神地抱头蜷跪了。

诺艾露此刻面无表情,她把油画放在一旁,起身拾起地上的剑,不紧不慢地架在多尔明的后颈上。

“我不会告诉其他公司净土的事情,之后我会对警方说你用这把剑畏罪自杀了,再接着这场交织着谎话与杀戮的游戏就彻底结束了。”

“老爷子不是我杀的。”

“就像你也不是我杀的。”

“他是用这把剑自杀的。”

“嗯,你也是。”

多尔明抬起头望着她,“他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作家人,对吗?”

“诺艾露不关心正义,诺艾露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老爷子真的是自杀的……我只是……做了这些。”多尔明倚坐在地上,出神地环顾着正厅中的一切。

“哼,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自杀的话也不用考虑监管体系,直接雇佣侦探不就好了吗?”

“因为……可能是因为恨吧……恨他对我的关爱?”他抬头仰望,喉结缓缓蠕动着,“其实我从不想要支配什么、改变什么……我不想要什么密钥……我只是渴求他的认可罢了,作为……真正的家人……”话语逐渐哽咽。

“那控制网络中的记录呢,也只有他一个人吗?”

“我只删去了自己后来登录的……干出这一切的……”

诺艾露抿着嘴收起长剑,严肃道:“告诉我,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

“短短十几分钟……是吗?”诺艾露托头长思,“也就是说,他撤销了你的登入权限,伴随着他的死亡,撤销权限的指令失效,这时你才登入了系统。”

“他答应过告诉我一切的,然而,我等了十四年的答复……他到最后都不肯告诉我任何事……除了结局之外的一切,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要把一切的一切全都带进坟墓。”

“你知道他为什么收养你吗?”

“为什么?为了满足自己虚伪的爱心吗?”

“诺艾露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

“果然啊,呵呵,他从开始就没有把我当作家人,我真是……都在做些什么呢……”多尔明面如死灰,他长叹一声,轻合沉重的双目,“动手吧,结束这场游戏,侦探小姐……是你赢了。”

噔的一声,剑被丢到地上。

“游戏还没结束呢,”诺艾露叉起双臂,“我要找到那个被他雪藏的——潜藏在这片净土中的AI。”

多尔明迷茫地望着她。

诺艾露轻巧地摘下自己的项圈,丢到地上,踩了个粉碎。

“这……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多尔明目瞪口呆。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钥匙呢,就让诺艾露来告诉你吧——被博士藏起的世界的真相。”

“……我连入了地下室中的那台仪器,在那个虚拟现实之中,世界仿佛定格在十几年前……然而,我却被突如其来的海水淹没,当我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被冲到这座海岛的浅滩上。”

“这座海岛……怎么回事?”

“净土系统的数据流是完全加密的,因此即使集成在宅邸的控制网络中,你也并不能笃定——作为这个子系统本体的硬件也同样位于宅邸之中吧?”

“啊……”

“实际上,我们身处的这片净土就是那个维持了十几年的人工神经网络,这么说就好理解了吧。认知到这一点,我立即想起了核心中流淌的绿色荧光……那正是活性脑液的颜色。从核心问世的时间上推测……”

“……与这片净土融为一体的——阿莉雅下落不明的记忆组织……很可能被博士封装进了作为培养皿的机器之中,这就是核心的真相。”

“……不,不仅如此,直到那时,我才发觉这颗核心运作的原理。这个世界的真相是——我们所有人都在通过脑机接口与被囚禁在核心中的记忆组织进行脑波交互。”

“……当我理解了这一点,项圈瞬间失去了约束的功能,这是因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们本身处梦境世界,却在潜意识中相信梦与现实别无二致,只有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谎言,这个根植于人们集体潜意识的梦境世界才能像现在这样稳定存在。克利福德博士在人们的意识中植入了一把认知锁,让人无法触及作为世界存在根基的真相。”

“老爷子曾说过……净土并非伊甸……它是由芸芸众生一同缔造的……”

“正因如此,当我察觉到这个巨大的谎言,施加在潜意识中的束缚就会瞬间崩解,项圈这种东西自然无法约束人的行为了,毕竟我们都是梦的主人。”

“不受表层系统制约的权限吗……我曾见过这种现象……那正是某个诱发超自然异象的实验体……”

“嗯,现在你明白了吗?密钥打开的是一把无形的认知锁,它其实就是对世界真相的认知,是能将现实化为梦境的钥匙。”

多尔明目瞪口呆地坐着,回过神来,项圈已在不知何时脱落于地。

“所以说……现在就是要找到那个承载着世界之梦的AI呢……等等,你怎么了?”

多尔明双手抱头,双目紧闭,脸上拧作一团狰狞,如同有针刺入颅骨。

好像有什么模糊的记忆浮出了多尔明的脑海,他想起一个似乎从未听过,但却令人怀念的悠久旋律。

——八音盒的旋律。

如梦惊醒,多尔明喘着气睁开双眼,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听到了……我听到了……”

“呃,你听到什么了?”

多尔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正厅中一片死寂。

“嗒……嗒……嗒……”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