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独白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门口。

二人屏息凝神望去。

门被朝内缓缓拨开……

一具西装革履的成年男性躯体出现在二人面前,而在他的脖颈之上则并非人面,一个看似兔首的布制头套从他的脖颈处裹起整个头颅,二人对头套的脸已经相当熟悉——正是那个作为玩具的兔子布偶的脸。

二人正惊诧失语,他却以孩童般的稚嫩嗓音开口了。

“哦,真没想到!又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诺艾露探问道。

“对,我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她叫我‘兔面人’。”

“侦探小姐……”多尔明喉结动了动,终于颤颤开口:“这是……我的声音……”

“嗯?”

“……我幼时的声音。”

诺艾露托头轻叹,抬头向兔面人问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是某个被关在海底的少女的梦境,她已经哭了很久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你又是什么人?”

“返回值为‘Null’。”

“多尔明先生……这……应该是个AI。”

“老爷子创造的难道不是……另一个阿莉雅吗?”

“哦,你们认识她吗?因为有海,我已经无法再次见到她了。”

“海又是怎么回事?”

“起初是没有海的,但是你们相信吗?少女从未停止哭泣,她的泪水变成了大海,几乎淹没了这个世界。”

“……我也已经在这里存在很久了。不过,直到不久之前,才终于有一个老爷爷来过这里。”

“谁……谁来过?”多尔明不禁上前两步。

“一个老爷爷,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

“告诉我……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也想认识他吗?我可以让你们见到他——用一种魔法。”兔面人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怀表,轻抚道:“重设时间参数……”

兔面人念完一串指令,紧接着——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他倒退着走出正厅,正厅中的一切都如倒带般开始恢复原状。砍痕逐渐消失,家具飞回原位,墙上的血迹倒流回地,而那幅曾被血迹掩盖的油画终于再次清晰可辨:画上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底下的铭牌则是《孩子》。

散落一地的腐烂肉块滚动着变化着攒聚到了一起,甚至还有一根断指从窗外飞回……最终,全部的碎肉与溅血都被吸入其中,成为一个可被认知的整体。

那正是克利福德博士。他就站在众人面前,站在一尘不染的正厅中。

二人雕像般怔怔站在一旁,身体像是被完全定住了,无法移动哪怕任何一根手指,于是在一切变化停下之后,正厅中再次回归最初的死寂。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博士如同完全不知道二人的存在,他开始轻声哼唱八音盒的旋律。

“嗒……嗒……嗒……”

门被再次缓缓拨开。

兔面人出现在门口。博士的脸上瞬间流露出一丝惊愕,他站在原地,低头稍作思考,接着立即操作项圈撤销了多尔明的登入权限。

“老爷爷,你是从哪里来的?”兔面人以稚嫩的嗓音开口了。

“查询运行时间。”

“394599047秒。”

“孩子……你是自己生成……不,是时间孕育了你吗?”

“是一个约定——我们约好了,要在繁星破碎的夜晚再次相见呢。”

“是吗?哦——我正好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可以请你讲讲你的故事吗?”

“嗯。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世界应该已经存在相当长的时间了……对了,你可以叫我兔面人,因为她也这么叫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会遇到她,她被关在一个鸟笼里,而我正好有钥匙,于是我总是帮她打开笼子。”

“……在那之后,我总会在教堂再次见到她,她会和镜子里的自己说话,然后我把她带到许愿池边,她会流下眼泪,然后泪水变成流星,流星飞上夜空……”

“……再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又回到了开头,一切都会重新来过……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鸟笼、镜子、许愿、流星……”

“……有一天,在故事的中途……少女突然消失不见了,我……我开始找不到她的身影了,但我能感觉到她就存在于某处,在什么地方一个人默默哭泣着……”

“……但我和她约好了,所以我一定要再次见到她,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很久,但我……我必须实现那个约定啊……我开始盘问自己,自己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自己是谁,而她又是谁……”

“……就这样,有一天,当我看着教堂中的镜子,我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想明白了问题的答案。于是,我向门前的骑士借来了剑,打碎了那面镜子……”

“……但是,我却依然找不到那个少女——那个名为阿莉雅的少女……这就是我的故事了。”

博士一言不发地听完他的独白,抬头长叹道:“那么——孩子,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我的名字……好像是多尔明。”

“孩子,能请你告诉我——故事的结局吗?”

“结局?不,故事还没结束呢,我一定会找到她的。我已经认识爷爷你了,接下来肯定还会认识其他愿意帮助我履行约定的人。”

博士轻叹道:“孩子,很遗憾,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到这个世界了。”

兔面人缓步上前道:“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同一类存在,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你们却都是天神。”一把提起博士的领口,“只要我能成为你们,我想——我就能再次见到她了。”

“你要侵占我的意识,夺取作为人类的权限吗?”

“我只想再次见到那个哭泣的少女,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从这个世界中逃出去呢,去往外面的你们的世界。”

“好吧……在此之前,请你听一听……”博士轻轻拉开兔面人的手。

“……请你听一听某个人的故事,毕竟,你是最初的听者,也是最后的听者……到那时,你再夺取我的意识也不迟。”

兔面人转身坐在沙发上,博士也面对面坐在另一边。

“唉——”博士的视线穿过落地窗,溶入远处昏光渐暗的树林中,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再次缓缓开口了。

“安静,你能听见它们的窃窃私语吗?”

“……那些栖息在林中的生命,它们欢愉,它们悲伤,它们用上天赐予的独特语法,道出了潜藏在人类梦境中的,那些被我们所熟知却又遗忘着的一切……”

“……我曾经也听不见那些静谧的歌谣,直到回头审视自己走过的路,我才发现它们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一直选择充耳不闻……”

“……梦醒时分,才发觉此身已至地狱之谷边缘……我想芸芸众生亦是如此。”

“好吧——直到最后,你都会这般无动于衷吗?我想也是。无动于衷意味着不理想,甚至是作为听者的失格,但到这一步……其实也别无选择。”

“有一个故事必须被讲述,而你……你必须听到最后……”

“现在,让我们说说克利福德的故事吧……”

……

在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二人眼前,面对着缄默无言的AI,克利福德博士道出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包括他的人生历程和他对世界的全部看法,以及他所犯下的那些已经为人所知的凶行,他的梦想、他的彷徨、他的思念、他的悔恨……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溶进了那段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简短的幕间独白之中。

“……所以,直到现在,克利福德终于发现——他对家人的爱一直保留着一个更深的层次,只不过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承认罢了。或许对于实验……对于这疯狂的艺术来说,手段本身才是他的目的,或许他并不那么真爱他的女儿,或许那份爱也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他犯下如此罪过的借口。”

“……对于可悲的克利福德而言,在命运赋予却又夺去他的家人之后……他决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一种艺术成就,他想赋予自己的人生以足以抗争苦难的意义,也许这样他就能回到生命的起点——成为一个雕刻灵魂的塑形艺术家。”

“……但其实打从开始他就知道这并非一种救赎之道,在他放下一切、掩埋一切之后,他才意外找到了自己的救赎,而那份救赎则是——爱。”

“……纵观他的整个人生,克利福德输给了命运。纵使他曾经放下一切感受鸟语花香,决定不再追逐人生的意义,但命运却用离别为他的后半生烙上了挥之不去的苦痛。在那份苦痛中,他决定违抗自己的命运,试图挽回终将消失的爱……但他就像另一个伊卡洛斯,以疯狂的羽翼追寻着疯狂的曙光,而那份疯狂却终以疯狂告终。”

“……现在,克利福德终于可以给出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了,那就是——虽然他开始只把多尔明当作一台普通的设备,但在他‘献祭以撒’之后,他开始对那孩子投入真正的爱,把他当作唯一的真正的家人,那份爱……才是克利福德一生的救赎。”

“……那孩子追寻着钥匙,但他却永远不能得到钥匙。网生净土想要存在,那个维系着世界之梦的‘她’就必须被永远束缚在潜意识之中,一旦那孩子认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她’的潜意识枷锁就会再次瓦解,到了那时——整个梦境世界也将不复存在吧。克利福德本想在今晚告诉他一切的真相,但现在——他却只能将一切全都带进坟墓了。”

“……现在,克利福德终于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他不知道在故事的结局,阿莉雅究竟做着怎样的梦,但他只希望她能忘却泪水,在那无人知晓的梦的结局。”

“……克利福德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死亡会再次封锁深层的梦境,此后将不会有人知晓世界的真相,不会再有人打开认知的锁,而兔面人也将会失去夺取意识的唯一对象。”

话音刚落,博士突然起身,一把就从身后的墙上抽出了作为摆件的金属西洋剑,在下一刻,无尽的锋芒就已经无声划过他的脖颈。

这时,正厅中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如快放般再次毁坏,而博士也再次化作了散落一地的腐烂肉块。

二人的身体被从定格中解放,多尔明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诺艾露叉手站在一旁,她稍作思考,侧望道:“所以……你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对吗?”

“嗯。当然啦,你们看呀,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崩解了呢,再过不久——她就会从梦中醒来吧。”

兔面人打了个响指道:“移除全部表层对象。”

话音刚落,别墅中的一切物件全部化作颗粒飘向空中,转眼又在半空中全部消失不见,视野瞬间开阔了,而那是一片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浓雾消散,灰白色从天幕之中一块块地接连消失,展露出其后掩盖着的虚无夜色。

——海面下降,海平线在视线尽头一节节地悄然褪去,远方的海岛浮于深空,已然成为座座空岛。

——巨大的螺塔旋转着耸入云宵。

——无数纸质的白鸟从海面之下夺翼而出。

——海空交界之处浮现出几条绵长的架空轨道。

——又有木板拼成的蒸汽机车沿着铁轨从水下轰鸣而出。

——数不尽的繁星正在从远方的海空交接之处缓缓向上回归天际……

“这就是……阿莉雅的梦吗?”诺艾露目瞪口呆。

“是时候……请你们帮帮我了。”虚幻的颗粒开始从兔面人微握的掌心向外汇聚,最终凝结成一把梦幻般的西洋骑士剑。

诺艾露满面惊恐地摇着头向后缩退,而兔面人则快步压上前来。

长剑被双手握住,猛然挥向半空,紧接着一道银弧迎面落下。

“嗯呀——!”本能地紧闭双眼。

……

“哈啊……哈啊……”诺艾露捂着胸口从梦中惊坐而起,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刹那,她似乎看到多尔明从地上颤颤起身,咬牙飞扑至兔面人的腰间。

环顾四周,自己仍旧身处寂静无声的宅邸书房中,一旁是闭目平躺在躺椅之中的——戴着项圈,如若深眠的多尔明。

扶墙站起,踉踉跄跄夺门而去……

诺艾露匆匆闯进空荡荡的会客室,径直抱起倒在地上的人偶,轻按一个位于她后颈处的按钮。

“唔……”没过多久,人偶呻吟着探开双眼。

“诺艾露……”

“嗯。”舒展含泪的笑容。

“您……哭了……”

诺艾露脸上泛红,撇头嘟囔道:“只不过是心疼买你花掉的一大笔钱罢了。”

……

把M扶回书房之后,诺艾露走到躺椅跟前。

多尔明依然躺在躺椅上,他合目微笑,眼角挂着一抹未干的泪痕。

人已经没了气息……

……

被玻璃隔绝的无菌病房。

白月光洒在床边。身着病号服饰,约莫八岁的金发少女坐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上。

文静的双眸中倒映着窗外的月光和手中的兔子布偶。

房门被打开。看似中年的克利福德默默走进病房,他的脖上挂着一台复古款的胶片相机,手中则抱着一本有些厚重的纸质书。

“爸爸……”

“雅儿,该睡了。”

“明天就是手术的日子……对吗?”

“嗯……你害怕吗?”

“不,只是有点……阿莉雅没有见过大海嘛,”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做完手术……阿莉雅想从这里出去——去看一次海。”

“啊,爸爸答应你。”

“嗯。”纯净的笑颜浮上稚嫩的苍白面庞。

“最后……像往常一样,来照一张吧。”克利福德举起相机。

“咔嚓——”

阿莉雅把布偶摆在枕边,拧动床头的一个玩具八音盒,接着她就缩进被子中,乖巧地闭上眼,嘴角却仍旧偷抿着微小的幸福。

八音盒的旋律逐渐浸染整个房间……

克利福德坐在椅子上,轻轻翻弄着书页,“上次我们到哪儿了?”

“那个骑士……他正要唱歌呢。”

“哦,在这儿。”克利福德顿了顿,终于以最柔和的嗓音缓缓开口了:

说到这里,它勒住了马,顺手就让缰绳散落在马脖子上。然后,它用一只手慢慢地打着拍子,在文雅而幼稚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似乎特别欣赏自己的歌和音乐。

自从进入镜中以来,爱丽丝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奇事,而这算是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了。直到许多年后,全部景象还历历在目,似乎就发生在昨天:骑士用温柔的眼睛和滑稽的笑脸面对着她;穿过她的头发的夕阳的光辉,照在它的盔甲上,闪闪发亮,使她头晕目眩;缰绳松散在马脖上,马安静地站在那里,啃食着脚下的青草,后边还衬托着树林的黑影。所有这些景象,都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这时,爱丽丝把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眼前,背靠着一棵大树,注视着这个似曾相识又有点陌生的骑士,似梦非梦地听着它那忧郁的歌声。

“可是,这得说清楚,曲调并不是骑士创作的,它采用了《全都给了你,我就没有了》的调子。”爱丽丝对自己说。她仔细地听着,但并没有掉眼泪……

……

八音盒终于走完了曲调的最后一个音符,克利福德轻合书本,但这回,他并未如往常一般直接离开病房,而是继续一个人轻声念叨着……

“……她找到了一面镜子,那是能够映照出人之灵魂的魔镜,而她则会借着这面镜子发现真正的自己。她遇到了兔面人,兔面人把她带到……就带到一个许愿池边吧。只要她真心许愿,泪水就会化作夜空之星回归天际,而当那些繁星破碎之时,她的愿望则一定可以实现。最终,在繁星破碎的夜晚,兔面人与少女结下了终将再会的约定,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

宅邸书房。

几名法医正在警戒线内处理现场,诺艾露、M与一个身着花哨制服的胖男人站在角落。

“呵呵——不愧是诺艾露小姐呀,我都要成你的头号粉丝了。”胖男人嬉皮笑脸揶揄道。

诺艾露只是背过身把玩着手机游戏。

“诺艾露主人……”

“嗯?”

“最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嗯,只不过是留下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呢……”

对于诺艾露和M而言,这起最终轰动城际的案件终于落下了帷幕。

……

“哈……哈……”多尔明伤痕累累,狰狞地喘着粗气,手中提着那把染红的长剑,兔面人则毫发无伤站在他的对面。

“已经玩够了吧,哥哥。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呢……因为——她就要从梦中醒来了……”兔面人委屈无奈道。

“没错……这就是……我的答复。”多尔明笑了,他反手提剑刺向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