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幕间 PART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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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通往天国的站台上,所有那些陌生的人们排着队默默走进车厢,而我则知道每当他们上了车,他们就开始缩小、坍塌,回归到婴儿时期的模样,那之后,一趟又一趟的列车就那样倒着驶出站台,只留下我孑然一人看得出神。

有时我想起这个梦,记得车门关闭前某位乘客的侧颜,却看不清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我也想起,当时自己自顾自地笃定了——在冥冥之中,旅客们其实并不知道列车终将驶向何处。

如果我们都有幸得到命运的恩宠,有幸走过幸福的一生,那么在那枚小小的硬币停止旋转之时,我想我们也能借此忘却硬币本身的无币值,借此无悔于人生狭缝中的任何一道圆满与残缺,到了那时,我们便得以侥幸酩酊于眼花缭乱的走马灯前,忘却那一令人迷惘的、悲剧性的终极问题,因而一醉方休矣。

但我却没有那般幸运,我开始不断回望过去,审问自己为何生命如此疼痛。

——为何直到生命的终点,我都会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出发呢?

——这也是当可悲的约和·克利福德,看着那件陈旧的白大褂在炉火中化作灰烬,又当灰烬在火光中悲鸣之时,他的心中所念之事。

他依然能听见森林中的鸟语,听见微风拂过草木,听见露珠滴落芽尖,听见泥土的清香流过鼻腔——他依然能听见剩下的一切美好,但那些声音却再也无法弥补生命中的全部残缺,那些声音只是从残缺之处默默穿过,成为裹挟着无数模糊痛感的白噪声。

硬币依然在每日的恍惚中不停旋转着。

克利福德无法忘却那场空难,就像他无法忘却两年之后的那场纳米瘟潮。莱尼先生当然是个很好的人,他负责、专业,为了挽回生者鞠躬尽瘁,他也在第一时间告知我阿莉雅所剩无几的时日。

克利福德并未告诉阿莉雅那个小小的数字,他希望她依然开心、期盼、充满幻梦,但他却已经开始反思——他开始后悔,他想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他想停留在永远不会长大的时光中,他想孑然一人地静静探索永恒的塑形艺术与时间艺术。

正因如此,克利福德再次暗下决心,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将尚未消逝的爱永久定格。

在那之后,曾有一个黑色的日子。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世界仿佛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黑色的车包围教堂,黑色的礼服缄默无言,黑色的棺木被盖上天鹅绒毯,在悼词咏毕之后,那口埋藏着悲伤的棺木终于被土层永远掩盖——克利福德决定将他曲折的前半生与那张小小的蓝图一同埋葬。

然而,马丁先生却并不像莱尼那么明晰事理,他本该是个精明的人,但他却盲目索要着更多。欲望是通向毁灭的阶梯,我想马丁先生这回走得太远了——克利福德不得不让他成为整个谎言的一部分。

为了让自己身边再次常伴家人,克利福德开始寻找新的设备。他来到了高墙围起的灰色庭院,那里固然有许多孩子,但并不是随便某个孩子都能符合克利福德的预期。

某一天,他远眺着设施的角落——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吧,他不和别的孩子一起追逐嬉戏,孤零零地抱膝坐在两节低矮的楼梯上,而小小的眼中则静静映着高墙之外的远方。

看着那个孩子,克利福德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直到那孩子也注意到他,克利福德才开口问他——是否需要一个新家。

出乎克利福德的意料,孩子并不知晓家的概念,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他对此一无所知——关于那些克利福德之后赐予他的东西。

至此,克利福德计划的第一阶段完成了。

事实证明,多尔明是个在各方面都令人相当满意的孩子,他聪明、勤奋,并且做着属于孩子的梦。克利福德在心里清楚,多尔明不仅将他当作养父和老师,还将他当作唯一的家人,这也是克利福德在日后索求救赎的原因。

那个风华正茂的孩子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完美无缺,十几年来,克利福德总是能从他的身上看见自己过去的影子,克利福德深切希望着——希望他不会成为下一个伊卡洛斯,沦落至自己这般的结局。

克利福德曾以为没人能注意到核心的不协之处,直到多尔明又一次找上他。很明显,多尔明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触碰的禁忌究竟为何,他以为养父只是出于对体系的顾虑才不肯将钥匙托付于他,然而现在,我们都知道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

或许他认为只要自己更精明一点、更谨慎一点……就不会重蹈宁录的覆辙,但他筑起的那座通天塔终将幻灭,只因没人告诉他——在整个计划中,他是个如此特殊的存在。

现在,那孩子终于再也不会知晓他所追寻的钥匙究竟藏在何处了。

克利福德决定带着钥匙走到时间的尽头,连同着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曾在心中质问自己——自己是否真的对那孩子投入了作为家人的爱。

时光流转,现在他终于可以给出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多尔明永远都不会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