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听老师讲课。黑板上的知识点并不算繁杂,我却全然无法将其搬运到大脑的储存区。我一只手拿着笔,小臂僵硬地贴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手心向上,用手指在课桌下沿轻划着,发出轻微又尖锐的声音。肉眼可见的紧张和烦恼包围着我。

以往的我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情况有些特殊。

我的课桌下有一只幽灵。

一切都要从上个星期五说起。

教室前方那块钟表的分针来到熟悉的位置。熟悉的放课铃声准时而嘹亮地响彻整座教学楼。我迅速整理好课桌上的物品,背上书包,准备离开教室。

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教室前门,想到家里软软的床和几天没有启动过的游戏机,嘴角便不住地上扬。突然,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后拉去,靠在另一具有些柔软的身体上。略微有些惊讶,但我还是迅速地脱离那柔软的支点,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转过身,面对那张熟悉的面孔,看向那通过行为,便可轻松辨别的人。

“赶着回家玩游戏?”高老师——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正眯起眼睛看向我。尽管将近三十岁,她的脸上毫无皱纹的痕迹,可见其保养的精致。高挺的鼻梁,柳叶般的眉毛,略薄的嘴唇上覆盖着一层艳丽的鲜红。一头柔顺有光泽的长发披在身后,一直延伸到纤细的腰处。一米七以上的身高使她给人一种危险的魅力。当然对我来说,还是危机感多一些。

“嗯。”我淡淡地回答。尽管清楚她的性格,知道她叫住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一定会承担什么无法推脱的责任,我却依然争取圆滑地一笔带过,表示自己明确的立场。因为她交给我的任务,一般都很麻烦,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烦。

“现在还很早,你的话,现在回家,应该会一直玩到深夜吧。那样太伤身体了。不如先帮我个忙吧,很快的,会留给你时间玩游戏的。”她再次拉住想要偷跑的我,用无法拒绝的语气“劝说”着我。

好恶!看似在关心我,又询问我的意见,但是我拒绝的话她一定会用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强迫我吧!没有办法,我只能接受。

她的表情舒缓了一些,眉毛轻微上扬,从她平日严肃的形象中跳脱出来,有点“算你识相”的意味。这是她达到目标后常见的表情,当然,也只持续一小会。接着她便交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去打扫楼下的老教室。

“你上周有几天没值日吧?我那次说要找个机会给你补上,刚好学校要装修老教室,我也负责一个教室的清理。今天没时间扫除了,你先去把之前班级剩下的教学器械回收一下吧。”

我想着高老师的话,踏向下楼的阶梯,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不能再让她抓住把柄。

站在老教室门口,我拿出高老师给我的钥匙。钥匙已经有些生锈,抚摸起来有一种粗糙的触感。插入钥匙,缓缓拉开门,没有发出“吱嘎”的声响真是太好了。教室给人一种朴素的氛围,整体格局与普通教室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桌椅和墙面有些老旧。我对照着老师给我的纸条,寻找着需要的器材。

教室一周前才停用,所以器材大多还在原处,不需花太多力气即可找到。感谢高老师这次手下留情,我很快完成了任务,把所有器材装在一个结实的袋子里,准备离开,却不小心碰翻了一盒粉笔。粉笔向四周滚动着,我急忙低下头一根又一根地拾起。教室本就空旷的地面,在数根粉笔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空旷,使粉笔难以寻找。我只得俯下身子,向课桌下探看。我清晰地记得,在靠窗的第二个座位,我正要拾起一根蓝色粉笔时,一只手抢先从课桌下伸向那根粉笔。我吃了一惊,俯身看向课桌下。

那一定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画面吧。

一名瘦弱的女学生并拢双腿蜷缩在课桌下,坐姿认真而端正。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平静的湖面,未到肩膀的头发有些杂乱,其中几缕贴在脸颊上。她好奇地用手轻柔地包裹住粉笔,那时她纯真的样子极其令人陶醉,像是在发着光。她用手覆盖住粉笔,歪着头看向我。见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用惊讶又兴奋的声音小心地问道:“你能看见我?”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有些莫名其妙。见她移开了手,我向那根粉笔伸出了手。

突然,她把一根手指伸向我的手。我惊讶地想要收回手,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明白了这个行为并没有意义,同时也重新思考起这个女生的存在。

她细瘦的手指穿过了我的手掌,指尖突兀地出现在手的另一侧。有些长的指甲,突兀的骨节,以一种前所未闻的形式穿透我的肉体,毫不掩饰地投射在我面前。自始至终,我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或许是震撼于这超自然的现象,我就那样僵硬地保持着伸出手臂的姿态。一瞬间,脑海中无数思绪交错在一起。

她是怎样进入锁着的老教室的?她为什么摸不到我?这不是正常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虽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真相一定是——

“你是超能力者吧?”

“啊?我是幽灵。”她从“还是摸不到”的失望叹息中抬起头,皱起眉头回答我。

“啊,这样啊。”明显是超能力者概率更高吧!在游戏里有隐身能力的女超能力者很受欢迎的好吧!当然,其他受欢迎的还有可以随意变装的女超能力者以及操控寒冰的女超能力者之类的。

好像真正受欢迎的是女超能力者啊。这样想想有点恶心。

“啊?你不害怕吗?”

“啊,不啊。”

我不害怕鬼神、幽灵一类的,也相信他们的存在,只是直到今天才见到。我认为鬼神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说可怕的话,还是虫子更可怕一些。那些蠕动的渗出粘液的生物,那些长有十几只脚的爬行生物,以及那些眼睛数以万计的飞行生物,以格格不入又尚可生存的姿态生活在这个世界,活像旧世界的恶魔在适应新世界。当它们在皮肤上爬行,留下奇异的感觉,俨然是恶魔!

“你这人好奇怪。还有,别学我说话啊。”她鼓起脸颊,随后又好奇地看着我。

“没想到,你能听到我说话啊。”

“难道没人能听到你说话?”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逻辑不清的问题。

“啊,除你以外,目前是这样的。”她的语气十分平和,像是老师在叙述人尽皆知的内容,那种“我不说你也知道”的从容不迫覆盖住了她的感情,也使人难以发觉这句话更深层的含义。

“听你的口气,像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在公园向偶然遇到的失意年轻人传授人生经验。”我试着调侃她。

“啊,哈哈。我到没有活上那么长啦,但是我应该是比你年长一些的。看你的校服,你是高二生吧?没想到几年没有改版啊。”她愣了一下,发出轻轻的笑声,看向我的校服。看来她曾经在我所在学校的就读。果然幽灵会停留在熟悉的地方吗。

“我应该比你大......一、二、三......六岁吧。”她认真地掰着手指,直到扣下另一只手的一只手指才抬起头。

“你是五年前去世的?”看她穿的校服是我所在学校高三的样式,我询问道。

“啊,是哦。不过,一般人不会说出这么敏感的话吧。刚才也是,看到我竟然若无其事的,你到底有没有情感啊。”她的语气有些不开心,像是在抱怨。

“没有吧。”我把红色粉笔装进盒中,不确定地答道。

这是实话。我从出生开始就对他人的行为没什么反应。就算有一点小波动,表情也很平静,就是所谓的“冷淡脸”吧。想要理解他人的感情,也只能通过表情和语言进行简单的片面的理解,还经常误解他人的情感,造成麻烦。父母完全没有这种体质,去医院也没有检查出来什么问题。对他人的行为没有感觉真的很难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同学讲了笑话,一脸平静很不正常吧;参加运动会,一脸平静地跑步很不正常吧;交流时不管你说什么,对方都是一样的表情,真的会觉得很奇怪的。承受着他人异样的眼光一直升到高中,我的心态真是好啊。虽然大概是冷淡体质的原因。

“啊,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呢。”她表情有些惊讶,但语气趋于平和。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说谎。”我把粉笔盒放进袋子里,准备离开。

“欸?别走啊!”她提前移动到门前,张开双臂挡住我的去路,这使我很是惊讶。

“原来真的会飞啊......”她悠悠然飘到门口的场面真的很奇妙。

“注意力好奇怪......我说啊,你就这么走了?”她露出“难搞啊”的表情,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对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了。至于幽灵,显然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吧。

“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我轻轻关上门,用钥匙锁好。

“欸欸欸?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在走廊里仍能听到她惊讶又懊恼的声音。

“还是赶紧回家玩游戏吧。”

不与自己必要的行为之外的其它事物扯上关系,是我的行为准则。

自己的冷淡脸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凡事还是少参与好。这个世界既平静又平常,人们按照固有的生活规律行事,预料外的事情往往会打乱节奏。积极参与所有事情、用饱满的热情去回应所有人这种行为是会被当作异类的。这里不是异世界,也不是小说或者电影的世界,没有积极阳光就是主角、受欢迎的人设。大家都做着份内的事情,享受着自己独有的空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立,一般是时间积累的结果。慢慢了解,作出评价,然后产生联系。小说中那种奇妙的邂逅,大概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吧。即使遇上了,我大概也无法判断清楚。因此,比起自以为是地抓住什么,不如识相地置身于室外。

回到家,我却无法进入游戏的状态。

起初是因为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老教室要重新装修,那个幽灵怎么办?她会不会离开,又或者会消失?

尽管我想尽力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情,那位幽灵女孩的身影始终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抹去。想着她听到重新装修这一消息的表情,想着她的去向,按动手柄的动作也渐渐放缓。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无意义地东想西想,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事情。最后只能无奈地把手柄扔到垫子上,任由身体放松地向后坠落,张开四肢,在软软的床垫上呈现一个“大”字。凝视着被未关掉的游戏机映照得五彩斑斓的天花板,被深深的烦恼所困扰着,一会儿便睡着了,白白浪费了夜晚的大好时间。

第二天醒来,我决定去一趟学校。

星期六本不是可以进入学校的时间,但有社团会在周末申请进入校内进行社团活动,这种时候只要谎称自己是参加社团活动,大多会略过检查环节,得到门卫的许可。虽说这样学校可能不是很安全,但给门卫们添麻烦的毕竟是我们这些蒙混过关的人,我也只能怀着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愧疚进入校园。

昨天我去教师办公室找高老师汇报工作情况时,她正打算离开。见到我,她一边用温柔的语气说“这么一点小事,花这么长时间,不像你的作风,下次快点”,一边用柔软而无赘肉的手狠狠地掐着我的耳朵。

手摩挲在耳侧稍微有些痒,指尖的温度使耳朵被包裹在温暖中,消除了那微小的异样与不适,甚至被紧紧捏住的耳朵也只感受到一股酥麻的快感。如同一杯咖啡,不知道究竟有多苦,但只要加了足够的糖,便可坦然接受这融于甜中的苦。

不过,疼还是会感觉疼的,只是有点迟了。之后高老师让我把钥匙放在教室讲台的抽屉里,当我上楼时,耳朵才开始回味起疼痛的感觉。

“下手这么狠,难怪现在还没结婚......”

倒不是认为30岁未婚不正常,对我来说,年龄无法限制什么情感,只能限制肉体。当然,如果情感会被肉体左右,也称不上是情感了。

所谓的调侃,只是用具象化的例子表达观点、找个借口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有的时候,话语的对象并不重要,即使是自言自语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说这话的人想要表达的含义。想要发泄的心情、对生活的不满,亦或是满溢而出的喜悦和幸福,才是“语言”这层糖衣下的精神内核。

在教室门口停下,我在脑海中再次排演接下来的流程。

昨天我把钥匙放在抽屉里,今天只要把它拿出来,就可以进入楼下的老教室。进入老教室后,只要告诉那个幽灵教室重建的事情就可以离开了。毕竟我发现她只是偶然,告诉她这些,也算做了件好事。之后的发展,就与我没关系了。

在教室门前张望,确认没有人后走进教室,迅速拉开抽屉,把钥匙塞进裤兜,一切复原后离开。

正当我关上门准备下楼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地回头,那脚步声也在刹那后停止。

遇到了同班同学。

她留着在女生中长度独树一帜的短发。如果要说短的话,应该只有她的头发能称得上是短发了。那是与男生的那种“短发”类似的长度,估计只比我长上五厘米。她应该是女孩子中最像男生的吧。较密的眉毛紧紧贴在白白的额头下,弓成上翻些的形状,有些类似京剧中的英俊小生。棱角分明的小小鼻尖伫立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皮肤上,如雕塑般凌厉。薄薄的嘴唇,不加修饰的樱粉色给人一种烂漫纯真的感觉。她的形象富有青春感,如山间一阵清爽的风,欢快、沁人心脾。

但她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似空无一物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云。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荒芜。那无边际的迷离,使得躯体也有了一种木然感。

不知道那双眼睛的背后是怎样的故事,又蕴含着怎样的情感。但至少,与快乐毫无关系。

给人一丝慰藉的是,她本人的情感似乎不像她的眼睛所蕴含的一般负面。她平日的表现与普通的高中女生没什么区别。姣好的容貌也为她在学生中拿下了较高的人气。综合来说,她算是很受欢迎的了。

看到我,她似乎有些惊讶,抿起嘴踌躇了一阵,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率先发起问候。虽然我们之间并无交集,但视而不见也不好。干脆地打好招呼,然后离开吧。

“你好。白同学。”她终于下定决心,微微颔首。

好有礼貌。而且还记得我的名字。可惜我只知道她在班级里的绰号“小花”,甚至连老师也在这么叫。但是我这么叫不好吧,平日里没什么交流,突然用出较亲密旳称谓称呼对方,很容易被当成自来熟的笨蛋吧。可是,他叫了我的名字,我不回应好像有些失礼......好纠结。

“嗯。今天来参加社团活动吗?”我决定不再纠结称呼的问题,用简单的寒暄结束对话。

“啊,是啊。”她有些紧张,不过正在我的预料之中。

对不熟悉的同学寒暄,对方会因无法把握距离感而迅速结束对话,这是我偶然在网上看到的。不知这是谁发现的,真是高效。

果然,她简单地微笑一下,就向文学社用教室的方向走去。说句题外话,她为什么加入文学社,也是一个谜。这样的优秀外表,应该去人多一些,欢快一些的社团吧。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终于摆脱了她,我一路跑下楼梯,开锁进入老教室。那位幽灵正靠在窗边欣赏着风景,听到我开锁的声音,她惊讶地转过身,发现是我后露出“果然是你”的表情。

“怎么了,这么急着见我?”一定是我跑得有些喘,被她发现了。她露出恶作剧的表情,歪着头看向我。眼睛微眯,脸含笑意,看起来真的有些高兴。

“有些事要告诉你。”我抽出一张凳子坐下,通知她老教室重建的事。

“这样啊……”她双手背后,聚精会神地听着。

“所以,我的栖身之所也要消失了啊。”她稍微舒展了一下,语气有些遗憾。

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不清楚幽灵的知识,也不能随便自告奋勇解决问题。

“啊,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把脸往前靠了靠,睁大了眼睛,一根根睫毛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她问到了这个问题,我就需要认真回答她,但是仔细想想,我还从未想过这之后的事情。丝毫没有想到她会向我寻求帮助,是我没有深刻理解这只幽灵思想的奇怪和跳脱的结果。

“我想离开老教室,去一处新的地方。”见我面露难色,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作为被询问者,在这件事上只起辅助作用。她既然已经提出了方案,我又没有新的方案,只能顺着思路发展下去。

“幽灵可以任意穿梭移动吗?还是有所限制。”先搞清楚幽灵的能力范围,再进一步确认可以移动的区域,即可高效解决问题。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最远尝试过3、4千米的移动,那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我也不清楚能进行多远的移动。至于穿梭,至少目前为止没有遇到无法穿透的事物。“她挠挠头,明白信息的匮乏,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六年是怎样一无所知地度过的啊。我很想问一问,但有些不礼貌,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至少,你自己有想要去的地方吗?”解决问题最重要的,就是尽量贴合提出问题者的要求提出解决方案。

“啊,没有。你帮我想一想吧。”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你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感觉好懒散。”还有点笨蛋的感觉。

我所就读的学校位于城市靠近中心的地区,能够称得上是重点高中。考到这里也需要一定的成绩。虽说管理方面比较宽松,但应该不至于培养出这样奇怪的学生吧。应该。

“我当然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了,不信你可以问问老师,他们一定记得我的名字,毕竟我当时可是优秀学生呢......”她有些不满,鼓起脸有些愤愤地反驳着,越说笑容越明显。

“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敲了敲掌心。

“不是在研究你迁移的问题吗......”她这个人,不,这只幽灵,真的蛮天马行空的。

“不是你先调侃我的吗,真气人......“她的脸立刻充满了气,速度超越了打气筒,直逼电风扇。

“......对不起。”仔细想想,确实是我的问题,不过她的言行实在是让我忍不住想调侃。我会努力忍住的。

“那作为补偿,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称呼也可以哦。”她翻脸的速度真的好快。不是喜怒无常,而是目的性地控制表情达到目的。可能是我对感情有些淡泊的原因,更能公正地看清人的本质。在我眼里,她是一个披着孩子外衣的大人。

不过,还是把她当成孩子好一些,我隐约这样觉得。

“大家都叫我小白。”

“啊,叫我阿绿就好了。你好,小白!”她微笑着,挥着手。

“你好。”我勉强回应她。

“我叫阿绿。”

“哦。”

“叫我阿绿。”空气中迸发出冷气来。

“你好,阿绿。”听到我的话,她立刻高兴起来,真好哄啊。

看到她心满意足的样子,我继续让话题回到正轨。

“继续想一想你要去的地方吧。”

“啊,多亏了你,我已经想好了。麻烦你了。”她竟然简单地完成了思考,没拖上我真是难以置信。

“你决定......”我正想要问她决定的地点,突然前门的方向传来突兀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发现小花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有些慌张了。

“请问,那个,白同学,你在自言自语吗?”

看来她看不见阿绿。不过,这样不就成了我在自言自语吗。好羞耻。

我向四周看看,阿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先向小花解释清楚吧。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们对话的内容,于是我假装在打电话,成功蒙混过关。

这下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阿绿成功找到了新的居所,也不会在与我扯上关系。我终于可以回归平凡又充实的日常生活了。

我当时是那样想的。可是,正如那句话说得那样,并不是一切都如我们所愿。意外不可避免地填充着我们的生活,即使你并不想要。

我享受了一个周末的宁静。接着所有的一切在周一被颠覆了。

周一的早晨,我如往常一般走进教室。我来得比较早,这样可以避免太多人的目光。

在高中,大家的相处较为融洽,交际圈大都稳定牢固。也许是想在大家心目中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每个人都礼貌地对待他人。

见到同班同学,一般会简单地打招呼,给人一种“看吧,我是个好孩子”的感觉。他们与朋友在一起时,则会更加活泼。

认为“这个人很有趣”,就会主动加深关系;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则会自觉地减少交流。

在众人前打下“有礼貌的人”“这个人挺好的”的地基,然后根据个人需要搭建不同的高度。他们的做法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当然,并不是他们的做法有问题,这是很普遍的行为。没有不公平的疏远,也没有无意义的亲近,就不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和烦恼。

我认为这种做法是有意义的,不过,我始终无法做到亲近他人。

害怕无法理解他们的话语和情感固然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我始终不能正常地向他人打招呼。

简单的问候语,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看向那些保持笑容的脸,我只能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呐喊。总是想要避免麻烦,推测着她人的反应,踌躇不前。只有他人主动发出问候时,才能勉强僵硬地回应一下。

我只能保持这样。即使被部分人疏远,我也要尽力在他人眼中留下普通的印象。

不想再做回之前那个悲惨的自己了。

不想再回忆那段灰暗的时光了。

所以我尽量早些来到教室,这样进入教室不会被太多人注意到,同时在他人进入教室时可以装作认真学习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也许因为是周一,大家还未从周末的欢愉中走出,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如往常,拿出教科书做着预习。

这样提前保持认真学习的状态,防止其他人突然进入引发的尴尬场面。看到他人在聚精会神地学习,应该不会有人舍得破坏这良好的氛围吧。自然,也就没有突兀的问候或打扰了。

还能够听到操场上运动社团晨练的口号声。日光沿着窗户慢慢向内延伸,为赤褐色的教室刷上一层橙黄。浅浅的光晕在眼前晃动着,渐渐,视野内的一切变得明亮而纯粹了。

我一直压低身子读书,直到第一节课铃声响起。抬起头,教室内已然坐满了人。我准备好材料,等待教师进入教室。

第一节课是高老师的语文课。

我按她的要求,打开教科书,不小心把橡皮碰到了地上。橡皮灵活地滚到座位下,我只得低头去捡。

我的手快要触碰到橡皮时,一只透明的手突然伸向那块橡皮。我顺着那只手看去,发现课桌下有一只透明的,人形的生物蹲伏着。

一只幽灵,正蹲在我的课桌下。她发现我注意到了她,微笑着向我挥挥手,露出恶作剧的表情。不管是那伸手的动作、时机,还是充满生气的微笑,都与我印象中的那只幽灵如出一辙。

没错。一只阿绿,正蹲在我的课桌下。

我惊讶到几乎要发出声音来。可能是平时不常说话的缘故,再加上一早晨没有喝水嘴唇有点干,我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傻愣愣地睁大眼睛,张开了嘴。这是我又是庆幸又是羞愧。

现在是上课时间,我还是要专心上课的。高老师眼神犀利,小动作很容易被发现。我透过她的手捡起橡皮,重新回到听讲状态。当然,课桌下有只幽灵,任谁都会紧张的。我也不免多次瞟向课桌下,确认她的情况。幸好,她似乎有些困了,微微阖上眼睛打起了盹。

终于熬到了下课。待老师走出教室,我立刻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低头把她叫醒。

“阿绿,怎么来这里了?”

“啊,因为我想来这里啊。”她的声音很放松。

“这么大声,不会被别人听见吗?”我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我今天早上在学校转了一圈,其他人都看不到我,当然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啦。”她露出“没关系”的表情。

“不过,还是放学后再详细说吧。你先认真上课吧。”这句话莫名的体贴。她一边补充“我先去逛一逛校园,放学再来找你”,一边穿过地板来到楼下低年级的教室。既然她已经表明放学后再谈,我也只能先认真听课了。

忙碌的学习生活在放学铃声中结束,日光也渐渐暗淡下来。由赤橙过渡为暗紫的晚霞为天空增添了一种别样的神秘。

校门口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欢声笑语的学生,他们或与伙伴同行,肆意地闲聊着,露出满足的笑容,或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平常的话我应该属于第二类人。但是,今天有一只幽灵跟随着我,所以大概属于第一类?

说好在放学后交代藏在我座位下的缘由,没想到她会要求到我家来。

面对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我可以去你家吗”的她,我第一时间就明确拒绝。但是她是幽灵,我无法限制她的行动。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安静的看着我,等待我理清思路。没有办法,只能轻轻叹气,向她妥协。听到我的答复,她也高兴起来,枕着手臂呈仰卧状在空中漂浮着移动,十分悠闲。

“这里就是你的家吗,小白?”我们在一间房屋前停下。这是一座色调以白色为主的独栋别墅。三层的结构,含较宽敞的阳台、小规模的花圃以及连携车库。

“是的,因为工作原因我的父母回来很晚,现在家里应该没人。”

“哇~~好大!这不是别墅吗?”她一边发出“哇”的惊叹,一边在空中移动着观察别墅的构造,差点就直接穿透墙面进入别墅内了。

“这个……是吧。”我的父母经营着一家电子产品公司,拥有一定的资产,因此我也算是生活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中。不过因为情感感觉的缺失,我似乎对这方面也有些迟钝。对于别墅之类的也没有特殊的情感,只是单纯当作生活的一部分习惯着。

“啧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她夸张地叹着气。

“……”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也不怎么惭愧,毕竟不是我的错,要算也要算在那淡化感情感知的疾病上。

“不过,也不怪你啦,谁让你有那样的特性。”她看着一言不发的我,露出宽慰的笑容。

我打开房门,把她迎进别墅内。

她在别墅内兜着圈子,兴奋得每个房间都要钻进去看一看。我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两个垫子放在地毯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其中一个垫子上,等候她的到来。

几分钟后,她的脚慢慢从天花板上露出来,然后是腿,最后整个人,不,整只鬼扑到坐垫上。因为摸不到,所以自然是扑空了。半个身子探进地板,显得很是滑稽。

“干吗准备两个垫子啊,害我下意识地想扑过去。”她撅着嘴重新漂浮在我面前。

“下意识的就准备了两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就自然地行动,拿出两个垫子。完全不是我的问题啊,一切都要归咎于罪恶的双手。

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扑嗤”一笑,摆了摆手。

“进入正题吧。”

“好。首先,你为什么来到我的课桌下?”我毫不含糊地延续上一次谈话的内容。

“啊,我不是说了吗,因为我想去哪里呀。”她重新用欢快的语气回答道。

完全不能成为理由啊。

“欸,别用“这不能成为理由”的表情看着我啊,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她伸直双腿端正地坐在垫子上。确切地说,是在距离垫子很近的上空漂浮着。

“你说过,你出生就对感情方面感觉非常淡薄,有时无法理解他人话语表达的意思,是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能感受到哦。”她眯起眼睛,神秘地用一根手指指向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像受到了电击般,我一瞬间愣住了。

“什,你说什么?”我激动得不像往常的自己。

“我说啊,我能感受到,你情感的缺失。”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幽灵有着特殊的能力,可以感知生命体的情感。动物、植物的情感都在我们感知的范围之内,人类自然也包括。我们可以感知生命体的一般感情,如快乐、悲伤这类。而在你身上,”她停顿了一下。

“我可以读出确切的想法。简单来说,你在想什么,我全都清楚。”

“……”

“你在想“为什么”吧。因为你对感情的感知力十分差,换句话说,你对感情的把控力很差。我们幽灵是通过直接读取感情来理解感情的。把控力强的人,对感情十分敏感,我们就难以读取,只能感受到大体正面或负面的氛围。把控力弱的人,在感情方面十分笨拙,易于读取其感情,甚至不需读取,即可理解非常确切的感情,甚至想法。你就是第二种人。”

我默默尝试着接受这闻所未闻的知识和理论。既然幽灵真实存在,那么她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她似乎真的能读懂我的想法,安静地看着我,等待我理清她的话的含义后才继续。

“虽然幽灵的感知力极强,但因为是幽灵,我们没有实体,无法被察觉。而你,是一个例外。因为你的感情感知力极弱,甚至空虚到匮乏、已经不是生物的程度了。也就是说,你正作为生物以外的个体与我交流。”

“不过,你还是人类的啦,不要那么担心啦。”她急忙摆了摆手,看来是读出了我内心的焦虑。

“还有,你啊,不要不说话啊,不要觉得我能读懂你的想法就懒得说话啊!”

“对不起。”

“真是的,就是因为你总这样,感情感知力才这么差。”她气鼓了脸。

听她的话,似乎感情感知力是像等级那样可以上下变动的。难道我可以提高感情感知力?

“对。感情感知力可以通过特定的手段提升哦。这也是我停留在你座位下的目的。我会帮助你提升感知力,使你可以不必担心产生麻烦和误解,正常地与他人交流。”

她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近距离凝视着我。

我的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澎湃,那种热血上涌的感觉,使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想,不管什么条件,我一定会答应的。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摆在面前,没有人会拒绝。

“你认识小花吗?”她提到了一个突兀的名字,那个差点听到我们谈话的的人的名字。

“她是我们班级的,怎么了吗?”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迷离,像是在回忆往事。

“她是我的妹妹。”

十分令人震惊的事实。

“我希望你能帮助她。”

尽管我不知道小花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所谓的“帮助”又是什么意思,但是,面对提升感情感知力的可能性,一切都不算是什么了。

“成交。”

周二的课上。 烈日炎炎。 因为窗外有棵高高的梧桐树的缘故,树叶的高度恰好将席卷来的日光分割成一个个不工不整的部分,参差地投射进来,原本有些暗淡的教室也呈现出可爱的淡黄色。虽已是盛夏,梧桐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再加上凉爽的微风和室内嗡嗡转动的电扇,反而是凉爽的感觉多一些。 断断续续的风不时拂过身前与身后,使刚刚产生的汗水恰如其分地挥发,,也给衬衫和皮肤之间留下一段安全距离,不会有湿漉漉的粘滞感。 在这样舒畅的环境中,我仍然保持着全神贯注的状态。 不过,不是全神贯注地听课,而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小花的一举一动。 我从侧面观察着她上课的样子。与此同时,阿绿在她的正前方用双臂支撑着脸部,目光全然汇聚在她身上。阿绿的表情有些自责,又蕴含着些许庆幸与宽慰。 我们正在观察小花。确切的说,是尝试分析和体会她的情感。 这是我们周一经过商讨后决定的行动。 “我们先讨论提升你感情感知力的方案吧。”星期一,在我同意帮助小花后,我们立刻开始讨论。 “不先顾及小花的事情,没关系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有个一箭双雕的方案。”阿绿拖着长音,眨了眨眼。 “提升感情感知力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多去感受,多去体会就好了。” 这话就像天才对庸才说“努力就能成功”一样。这句话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对象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天才的努力与庸才的努力,是不同等级的,获得的回报也自然不同。“成功”不是简单的努力就能获得的。所谓的庸才,可能永远也无法得到心心念念的“成功”。正确的话语,因为没有足够的实践去证明,因此无法适用于所有人。有的人无法成功,不是因为他们努力的不够,而是他们的才能不足以支撑他们达到那样的高度。 有时候,才能真的是努力无法弥补的。 “不过,才能并不一定要自己拥有才行哦。”读出我想法的阿绿语气温柔了起来,似乎想要安慰我。 “你缺乏的与人沟通、感知感情的能力,我会通过我的能力弥补的。尝试着与他人沟通吧,我会读取他的感情告诉你,方便你交流,避免造成误会和麻烦。然后,”她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你尽量让对方袒露心声。对方明确表达自己的情感,心灵也会有所交互,这样感情感知力就会有所上升。听起来很容易吧?”她的笑容使我产生了一种美丽的错觉,似乎自己的感情是完整的,从未有过缺失。简单的温柔把我包裹在惬意的温暖里,给我尝试挑战自己的动力。 这次,即使是错觉,我也要把握住。 她看着我,露出欣慰的表情,像是在说“好样的!”。 “目标我已经找好了,就是小花。”这就是她说的“一箭双雕”的计划。 “你先和她打好关系,我会帮助你的。明天先观察一下她在学校的日常行为,看看能不能了解到为什么。”虽然有阿绿的帮助,但是对方也称得上是有些名气的人,我并没有多少成功的信心。不过,不尝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 第二天,经过漫长的尝试,我们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小花在校园中始终保持着普通高中女生的形象,看起来十分享受着校园生活。与同学和睦地相处,十分体谅她人,笑的时候用一只手遮住嘴巴,眉毛弯弯的,给人一种娴静、温婉的感觉。因为这样的性格,她也在同学之间很受欢迎。不管从哪里看,都不像是有困扰的人。 完全没有进展啊。 “我也无法感知她的情感。她控制得很巧妙,甚至连正面和负面也判断不出来。”阿绿的心情很低落。 看来阿绿属于可以很好得控制感情的人。换句话说,她具有极强的感情感知力。 当然无法判断了。 那洋溢着快乐的形象,无法与任何负面词语形成联系。 除了那双眼睛。 “阿绿,现在的小花,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吗?”我看了看低头沉思的阿绿,她的表情很复杂,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嗯……比以前高了,变漂亮了,还有,眼睛变得有点奇怪。”她抬起头,用沉闷的语气回答道。 “有点颓废?”不知道这个词适不适用。 “嗯。”她有些担心地点了点头。看来她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一定是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眼睛吧,这种巨大的变化,一定发生在什么事件之后。 “那就要找到她眼神变化的原因了。”不过,没有任何信息向她搭话不太可能,我的沟通技巧太差了,而阿绿又无法读出她的感情。 “不如你跟着她去家里看看?可能能了解到什么。”如果阿绿更多的接近她的话,说不定会有所发现。而且啊绿一定会有些想家吧。 “我不想去。”她出乎意料地回绝了。 “我不想——独自见她。这样在她身旁,我会很难受的。”她露出煎熬的表情,紧抿着嘴。 “对不起。”这句话像是在对我说,又似乎不是。 “没关系,你不想的话,就找新的办法吧。”让她一只鬼独自完成任务有些不厚道,况且这也是为我的感知力提升而准备的任务,我一定要亲自完成,不辜负阿绿的帮助,完成阿绿的委托。 “让我们一起继续加油吧。” “啊,真有干劲呢,那继续想办法吧。”她有了些信心,重新露出充满斗志的微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有魅力。 不过,还是刚才说“对不起”的那种五味陈杂的无力感更让人耳目一新。 “恶劣。”她又绷起了脸。 真是……无论想什么都会被她知道,能不能给人点私人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