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接受了我的余生或许只能留在这个研究所里,要么配合他们的研究,要么混吃等死的现实。

我知道也许有一天在某些条款的约束之下我可以作为一个“正常人”到外面的世界去感受生活,但……

我再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各种意义上的。

我的内心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这种匪夷所思又令人难以承受的现实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只是苦笑了一声,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没有多少难过的感觉。

都是得益于我身体里这个假的“意识”——我不禁这么想。

我还是我吗?

这个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

然后我又打消了继续思考的念头。

即使我已经不是我了那又如何呢,人体的细胞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每分钟有一亿个细胞在死亡,每七年就要经历一次大清洗,更新迭代,像历史一样千百年来无法避免的改朝换代……

我在病床上躺了六年,又在这家研究所里浑浑噩噩地渡过了一年。

七年。

严格来说,就算没有这个计划,我也早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我了。

退一万步说,思考本我自我超我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任何的正确答案。

就当是突然开窍了吧。

也挺好的。

所以我抬起头来,正视着恩特里的双眼。

我说我明白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恩特里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七个生日,你得陪我补过。

……

我放下了手中的《悟空传》,看向门口的恩特里。

他憋屈地提着一个蓝白相间的生日蛋糕。

其实他的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我总是能从他人的眼里看出心情。

很直观,也许这就是所谓心灵的窗户吧。

——二十岁生日快乐。

他说。

我耸耸肩。

自那以后,每半年他就得陪我过一次“生日”——其中有一次是出生纪念日,有一次是出院纪念日,或者说是补过的生日。

其实不仅是他,有的时候我也很恍惚自己到底几岁了。

不过今天确实是我的二十岁生日——从生理上。

我说你别这么颓丧,好歹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先不说每一年的今天,你还得陪我补四个生日呢。

恩特里面如死灰。

他曾这么对我抱怨过:生日这种节日简直是这个世界除圣诞节和愚人节之外最愚蠢的发明。

虽然我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他节日不能算发明,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家伙到底在愚人节遇到过什么事。

即使我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他就是不告诉我。

回到正题,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生日派对,但生活总归还是要有点仪式感。

只见恩特里愁眉苦脸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蛋卷,叹了口气。

算了……仪式感这种东西怎么样都好了。

——怎么了?是上面又否决了我的提议?

恩特里曾说以我现在的学识,当他的助手也绰绰有余了,欠缺的只是一些经验。

对此我也曾提议过能不能让我正式成为这个研究所的一员——很可惜这份申请就像扔进太平洋的石头一样石沉大海。

于是我锲而不舍地提交申请——在这种吃饭看书睡觉三点一线的无聊日子里,我总得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好吧,我根本不需要睡觉,可惜身体该休息的时候还是需要休息,所以该睡觉的时候我还是得数着拍子等天亮。

毕竟我现在也算是个有实无名的研究助手了。

但恩特里还是摇摇头。

也不是我的问题?

——噢,那就是为新人的事情苦恼了。

我了然。

在这里度过的四年让我了解到了很多,其中就包括隔三差五就会有新来的年轻人以实习为名帮助研究所从事一些类似于清扫打杂的工作。

当然,他们也不会接触到研究所的核心项目。

其中比如说关于我的……不提也罢。

尽管如此,比起这些杂事,他们的收获也足够多了——毕竟在这里的每一个在职人员,都几乎能在学术界排得上号。

比如说这个脑科学界的天才恩特里。

而这位奇葩天才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搞研究,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带学生。

虽说从我成为他的学生之后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点改变。

也就那么一点点。

——也不尽然,只是有了你这个天才学生之后,好像看谁都不太聪明了。

他如是说。

我仔细想了想当初这个人对于我一脸嫌弃的样子。

——这就是你原本的想法吧,再说了,你让他们跟我比有什么用呢,你得跟正常人比,我又不是人。

——不,你是。

他突然较真了起来。

我是说,他很少会在这方面的事情较真,但我看着他的双眼,却难以说出反驳的话。

可我还是得反驳。

所以我躲闪他的目光。

——我不是,至少不是一个正常人。

——你是!你必须是!

他歇斯底里。

——我为什么必须是?

——你根本不知道你醒过来的意义!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能让更多像你这样的人能够醒过来,让更多不幸的家庭能够再次完整,让他们再次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看起来怒火中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因为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发脾气。

我突然明白了,对他来说我是特别的,所以他把我当成正常人看待,而我也必须是一个“正常人”,否则他的所有努力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这就是他的“项目”。

——那我的家呢?

我反问。

我有家,却不能回。

——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现在的我是不是应该在父母的陪伴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者在大学的宿舍里跟几个关系不错的舍友锄大地?

他哑口无言。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实际上,我就是小白鼠,是工具,是他们必须要持续观察的实验素材——反正在外面的正常社会里,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那张刺眼的遗体捐献书,还在我抽屉里放着呢。

想想我现在像禁闭一般的生活,靠着插电维持的生活,连给我送饭四年的那个可爱的小姐姐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说恩特里,除了你,谁还会把我当成正常人?

你们都付出了很多,这些我明白,但是真正把我当成普通人看待的……

没有你们,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