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丽尔快中午的时候才醒来,自从纽约隔离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醒来时只觉得身体有些僵硬,感觉像是用一个姿势躺了好几个小时。也许抵达尽头就是这种感觉。她不知道,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她现在也已经没有这样执着的念头了。不过她还有一个目标,她要去安阿伯,要找出关于BSAV的真相。如果有人知道的话,她也要搞清楚关于比尔的真相。她心想,不管怎样,这次旅行都是在纪念比尔。她要亲眼见证他毕生工作的最终成果,为比尔在她人生中的轨迹画上句号。这个决定让她感觉很好。

她所在的这个房间曾经是个小办公室,过道对面就是库普曼睡觉和工作的房间。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身上的关节。天哪,她睡得真沉。

她所有的装备都还放在原地。保险起见,她取下超级90的弹仓,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弹药,都没问题。虽然她不喜欢带枪,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且她对这杆枪还有一种情感上的依赖,那位国战局特工为了救她而死,她从尸体旁边的地板上捡起了这杆枪。道格·萨顿。病毒爆发前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否还有幸存的家人、爱人,除了她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人纪念他的牺牲?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这样的一连串想法,这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阿普丽尔很想放空自己的大脑,她走出房间进入过道,就从对面敞开的门口看到了库普曼。

库普曼说:“早上好,希望你睡得好。浴室在过道尽头。”

阿普丽尔一边冲马桶一边想,感谢地心引力。纽约的供水是重力给水,所以城里的大多数小型建筑仍然有水。她无法想象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人是怎么弄到水的……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的,不是吗?

她回到库普曼的办公室时,他准备了一壶咖啡和两个马克杯。阿普丽尔说:“天啊,你从哪儿搞来的咖啡?”

“我和各地的JTF都有联系,还认识一些城里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把事情办好。这些人偶尔会拿一些小奢侈品作为回报。”

阿普丽尔闻着咖啡的味道,让香味随着蒸汽在她的脸庞周围飘荡,这个简单的举动唤醒了她往昔的记忆,她默默感受着记忆的洗涤。她心里想着,它曾经既平凡而又珍贵。很多事情她曾经每天都在做,但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期待。现在这一切却像是奇迹,因为天知道平凡的日子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她抿了一小口,差点儿哭了出来,因为这咖啡很棒,也因为这对她来说就像是一种象征,代表着她因为阿默斯特与他的末日疯狂而失去的一切。但她并没有哭。她又喝了一口,说道:“谢谢,这……这真是意料之外的招待。”

库普曼说:“我很乐意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你受了很多苦。”

“有些人比我的情况更糟。”她说。她想起了道格·萨顿,想起了米科与德鲁,想起了过去这几个月里她见过的所有死去的人,还有比尔。

她说:“所以,你说你可能认识一个能帮我渡过哈德逊河的人。”

库普曼放下他的马克杯,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这是个馊主意。”

“我只知道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这么做,不管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主意很糟。”阿普丽尔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她需要库普曼帮她做这最后一件事,所以她必须在坚持自己的立场与激怒他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她抿了一口咖啡,再次沉浸在单纯的感官喜悦之中。

过了一会儿库普曼说道:“好吧,我能做的就是给河畔圣殿会捎个信。”

 

结果,库普曼所谓的给河畔圣殿会捎个信,实际上的意思是他会写一封信让阿普丽尔带过去。

库普曼说:“他们是有点可疑,但都是好人。”

“如果他们见到信之前就开枪打死我的话,那他们是好是坏就不重要了。”她指出这个问题。

“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库普曼写完信,把信纸整整齐齐地折成三分之一。他把信交给阿普丽尔,然后说:“我说过这个是馊主意,我现在依然这么觉得。但我也相信你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人。这张便条应该能送你踏上旅程。”

停顿片刻后他又说:“我保证拐角那边的JTF检查站会让你出去。”

她已经喝完了咖啡,该走了。阿普丽尔总是把需要的一切都带在身边。她在市中心留了一个房间,就在二十八街一家旧纪念品商店后面,但现在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回去了。她拿起包背在肩上。在离开前,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阿莫①。”她说。这是她研究《纽约沦陷》作者内心世界的时候,在脑海里创造出来的一个绰号。她试图领会书中的谜题,通过它们了解作者的动机。他自称是沃伦·莫琼特②,这个化名也是最后的线索之一。

库普曼在荷兰语中是商人的意思,她冒险到纽约公共图书馆搞清楚了这一点。

库普曼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开始查阅他的电脑终端。

他抬起头问:“阿莫?”

“就是莫琼特,我研究那本书的时候给你起了个绰号。”她顿了一下,想理清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然后说:“听着,我想对你说声谢谢。当我开始意识到这本书不仅仅是求生指南之后,它让我坚持了下来,也最终让我活了下来。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写这本书而是联系了CNN的话,比尔会不会还活着。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知道那样的话我肯定不会在这里了。所以谢谢你。”

他站起来,低下了头,几乎像是在鞠躬。他的举止很有礼貌。

他说:“我应该谢谢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在书里想要做到的。祝你好运,阿普丽尔·凯莱赫,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库普曼指引她前往离他的藏身地最近的JTF检查站,这里是第六大道的尽头,汇入第五十九街的地方。她一直在快速移动,始终把超级90霰弹枪展露在外面。阿普丽尔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检查站是一个修建在集装箱顶端的强化沙袋掩体,遮盖着暗区隔离墙上的一个门禁缺口。她还在街道中间,JTF哨兵就开始大喊:“不要靠近!不然我们就开火了!”

她把超级90挂在肩上,双手一直放在身前,说:“我叫阿普丽尔·凯莱赫,有人让我来这个检查站。”

“谁让你来的?”

“罗杰·库普曼,就在几分钟前。”

“慢慢靠近。”

阿普丽尔照做了,她抬头看着那两个哨兵。其中一个说道:“符合描述。”

另一个哨兵从隔离墙后面向下望,说:“开门。”

大门慢慢打开,阿普丽尔走到门前,门缝刚开到足够她通过,她就直接溜了进去。隔离墙这边还有两个JTF士兵,她通过的时候他们一直用枪指着她,随后他们便关上了她身后的门。阿普丽尔沿着中央公园的南部边界转向西行,她想着自己往常进出暗区的经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以后都不用再那么做了。

她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面的集市上吃了顿早餐,然后继续往北走。她顺着公园的边缘一直走到第一百一十大街,然后转到河滨道,走完剩下的一大段路,一直走到曼哈顿岛最北端。离河越近,就越容易碰到JTF巡逻队。阿普丽尔想让他们看到自己,以防万一遇到麻烦。

但她并没有做到。一个小时后,她经过了第一百九十街地铁站,沿着一条蜿蜒的路进入了崔恩堡公园。这里是曼哈顿的一处美景,她以前只见过一次。高耸的森林峭壁在她左侧陡然下降,面向旁边的哈德逊河。在河对岸的方向,她可以望见新泽西的帕利塞兹,远处点缀着林立的公寓大楼。在她下方河边的亨利·哈德逊公园路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她路过古老的崔恩堡。几分钟后,她意识到有人在跟踪她。

她转过身来,发现实际上有三个人。他们在她身后五十米左右的位置,沿着公园路跟在她后面。她停下来看了看他们的样子,三个男人,其中有两个白人,一个黑人。他们满脸胡须,穿着相同的手工束腰外衣,衣服上有个图案,她觉得应该是某种中世纪的十字架。三人都带着步枪。

“你不是本地人?”那个黑人问道。

“不是。”她说。

“我也觉得你不是,不然你应该知道这里不能靠近。这是个神圣的地方,访客不得入内。如果你想加入,那就另当别论,你得和会长谈谈。”他点点头走过她身边,向着——她猜测——修道院回廊的塔楼走去,反正她也是要去那里。

她说:“谢谢你,虽然我不想加入,但我确实需要跟会长谈谈。”

“我是迈克尔修士,谁能见会长由我决定。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想要从肩膀上放下背包,但仔细想了想,从库普曼对河畔圣殿会的简单描述来看,惊吓到他们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于是她说:“我有一封信要给他。”

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说:“一封信?谁的信?”阿普丽尔说:“给会长的信,请带我去见他。”

他又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很好。”

其中一个白人拿走了她的霰弹枪,另一个人礼节性地搜了她的身。然后他们走到她身边,迈克尔修士领着他们走向修道院。

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刚搬到纽约不久,当时她大学刚毕业,决心要尽快把纽约所有的景点都参观一遍。相比纽约的大多数地方,当时这里相当安静,树木遮挡了哈德逊公园路上的交通噪声,其他大多数人都在野餐、遛狗或跟着旅游团散步。现在路上的交通与游人都不见了,只有鸟鸣与树叶随风翻腾的声音,还有他们一路上的脚步声。

修道院艺术博物馆是一座建于一百年前的综合博物馆,是用搜集来的多座中世界修道院的碎片建成。她记得来旅游的时候介绍过这些。从外观看,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真正的修道院,但河畔圣殿会并不是那种成天抄写手稿和唱晚祷的沉思型僧侣。她看见他们在博物馆外的场地上工作,他们修建防御工事,进行作战演练,派遣巡逻队。她只看到了几个女人,这里绝大多数都是男人。阿普丽尔暗想,怪不得这么安静。试探圣殿会这种错误,任何犯罪团伙或者盗贼团伙都只会犯一次。

迈克尔修士领着她穿过一道入口,向两边的警卫点了点头。阿普丽尔记得这栋楼里有一家咖啡厅,但她并没有看到。他们走进大楼深处,出来的时候走到了一个院子里。这里的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石砌的步道也扫得干干净净。

会长独自站在靠近院子中央的地方,俯视着一个大盆里平静的水。他又高又瘦,剃了光头,但留着茂密的白胡子,与他深棕色的皮肤对比鲜明。他们走近时,他说道:“迈克尔修士,这是谁?”

“会长,她说她有封信要给您。”迈克尔修士说。

会长仍然没有同他们任何一人有眼神交流,说:“那就让她拿出来吧。”

阿普丽尔把背包放在石头上,取出那封信。迈克尔修士从她指间抽走信件,拿到会长面前,会长打开信读了起来。他说:“谢谢你,迈克尔修士,我会跟她谈谈。”

他这才第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们,会长看到另一个圣殿会修士拿着两把枪。他问:“其中有一把是她的吗,哈维尔修士?”

“是的。”

“把枪还给她。”

哈维尔修士拿着超级90的背带把枪递出来,阿普丽尔接过霰弹枪。她把枪挂在肩上,整个过程非常小心,她不想给任何人留下错误的印象,让他们觉得她有可能会把枪指向会长。

“修士们,失陪一下。”会长说。

三位圣殿会修士点点头,回到了修道院里。

会长一边看那封信,一边问她:“凯莱赫小姐,你是怎么认识罗杰·库普曼的?”

她说:“叫我阿普丽尔就行,我该怎么称呼你?”

无论如何,她对这些仪式头衔都没什么耐心,这一整套武僧表演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也许他们需要这些东西来维系自身的团结,但她不想参与这种表演。

会长说:“我的教名是安德鲁·巴塞洛缪·罗兹,美国海军陆战队退役上校,也是博士。我在服役期间拿到了中世纪欧洲历史的博士学位。”

阿普丽尔心想,这样总算能说明一点问题了。一位对中世纪历史感兴趣的退役海军陆战队军官,面临着文明的崩溃。所以为什么不做点中世纪欧洲人曾经做过的事呢,比如建立一个修道会来保存可能会失落的文明?

“所以我该叫你罗兹博士还是罗兹上校?”她问道。

他咧嘴笑了,说道:“你可以叫我安德鲁,但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没有再说第二遍。

她说:“罗杰·库普曼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跟我丈夫比尔遇害的真相有关,为了搞清楚他知道什么,我找到了他。现在我需要去找其他人,因此我需要过河。”

会长说:“他在信里也是这样解释的,也许我现在应该解释一下他为什么建议你来找我们帮忙。我们河畔圣殿会已经承担起保卫无辜的责任,而美利坚合众国能否延续下去仍然悬而未决。联合特遣队的影响力很少延伸到北方,如果没有我们,乔治·华盛顿大桥以北整个地区都会变成无法无天的废土。”

这与阿普丽尔的猜想完全吻合,她说:“你们肯定做得很好,这里很安静。”

他点点头,说:“我们维持着这里的安宁。我们也明白,联合特遣队的某些行动给我们负责保护的无辜人民带来了不必要的困难。人们需要食物和药品,但他们也需要岛外亲人们的消息。所以——就像你说的——他们偶尔也需要渡河。”

阿普丽尔心想,既是武僧也是走私者。美元病真是创造了一个奇怪的新世界。她说:“我明白了。”

会长说:“我也希望你能明白,库普曼这封信对你赞不绝口,他很少看好其他人。”

他把信折好塞进上衣里,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新泽西上空乌云密布,最初的雨滴已经洒落在石砌的步道上,池塘里的水面也泛起涟漪。

他说:“离日落还有五个小时,我们会带你过河,但得等到天黑。在此期间,请接受我们河畔圣殿会的款待。现在去休息吧,恢复一下精神,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洗个澡。”他望着阿普丽尔身后,她转身看到了迈克尔修士。

会长说:“给我们的客人安排一个房间,迈克尔修士,务必满足她的需求。”

他又对阿普丽尔说道:“大约十点钟会有人去接你,你得提前做好准备。”

“谢谢你。”她说,然后跟着迈克尔修士返回修道院。

  

注释:

①阿莫(Merch),沃伦·莫琼特的简称。

②莫琼特(Merchant),意即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