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昭昭其有,冥冥其无。”埃里克想起了李留下的符咒,拿出来念着他唯一记得的那句咒语,如果符咒真的有效,那么这种时候不用就没有意义了。

但埃里克不知道,这句咒语的意思在东方,意味着是让你能够看清真相。

符咒闪烁着金色光芒,散成了灰烬飘散开来,金色的光笼罩了贝尔的身体,她身上的伤口鲜血止住开始快速地愈合。原本喘着气,但呼吸声越来越小的贝尔开始恢复正常,她的伤口诡异地全部被开始修复起来。

这是来自东方的魔法。

但同时埃里克的脑中也涌现出了原本不知道,又或者他没有想到的真相,这同样是这张符咒的效果。

埃里克知道了贝尔没有告诉你的真相,贝尔并没有说谎,但就如同后街的昂所说的——真相总是具有多样性的。

【她可能不会对你说谎以此得到你的信任,但她并没有说出一切。】

贝尔维护着城中的平衡,但她调和双方势力的手段并说不上光明,她总是要牺牲一方以获得平衡。她向一方暴露另一方关键人物的信息,又或是在行动中给出错误的指向,以此达到平衡的目的。这会让无辜的人死去,但贝尔知道牺牲在所难免。

简的父母在贝尔的指派下死去了,这是对双方势力的又一次打击。他们在两方岗位上有不错的文职工作,但是他们工作上的对立并没有代入家庭生活,他们一家幸福的生活是这座城市中少见的光景,时常引得街坊邻居的嫉妒。

可是在贝尔的指派下,简一家被贝尔勾选上了名单。他们的死因也被贝尔细心地规划成了佣兵之间战斗的误伤,这让责任也从两方势力转接到了城中的佣兵上,即削弱了双方的势力同时也保证了其对地区原有的统治力。贝尔考虑得十分周到,她避免了一次两方势力的大型冲突,化解了可能是半座城市的崩坏,但代价是毫不知情的简一家。

但她的计划中可没办法考虑到那些超自然的因素。这家的两个女儿,一个进入了教堂被迫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信徒,因为没有信仰的话她将就此崩溃。但是另一个则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她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在数十年前她成为了一名吸血鬼,潜伏于城市中过着普通幸福的生活。

但是贝尔打破了这一切,他们一家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成为了城市的祭品。

安琪拉原本在后街的作坊中工作,她看得见这座城市的黑暗,她也在暗中做着什么。变成吸血鬼并非她的本意,但她很乐于用这股力量去完成她所认为正确的事。她会去教堂中祈祷,即便每次进入教堂她都感觉圣火在灼烧她的身体,这是从身体的最深层诱发而出的痛苦,但她每次都忍住了。

她在父母的引导下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成为吸血鬼前是,在成为吸血鬼后也是。人生就是不断赎罪的过程,成为吸血鬼之后她的赎罪之旅长得看不见尽头。

【“这惩罚太严厉,我无法承受。现在你把我逐出这片土地,我将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我会永不停息的在地上徘徊,任何人见到我都会把我杀死。”】

这是该隐对主所说的话,现在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安琪拉不能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她一生都只能在阴影中生存,吸血鬼在阳光下没有任何的生存余地。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她知道自己拥有力量,足以让她在任何地方博得一席之处。但是她还有家人,一对爱她的父母,还有一个虽然不是教徒但依然爱着她的妹妹。

然后他们都被夺走了,包括自己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身份。安琪拉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敏锐的嗅觉,这是她作为吸血鬼独有的敏感,她知道城中始终有一股力量维持着两方势力的平衡,维持着这座城市中微妙的平衡。但是她以前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而现在她知道了。

他们引发了一场场意外,削弱着两方的势力与名誉,代价可能是那些原本就有牺牲意愿的局内人,但更多的可能是一些无辜的群众。

安琪拉感到了愤怒,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其他人上,人们会觉得这是一种崇高的牺牲。但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又是何等的不公。这是错的,但在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之前,这或许是唯一的正义之举。

最早安琪拉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吸血鬼,她每周都会前往教堂忏悔,接受那些属于她的痛苦。但在她所在乎的人死去之后,她真正地超脱于人类至外,她成为了一名吸血鬼。复仇是必须做的,但她同时能做到更多,她能终止这些发生于城市背后的牺牲。

她要杀死所有中介者,这些人维护了城市的平衡,他们是城市的英雄。

但是他们同时也是城市的害虫,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这座城市才会维持这样病态的平衡。她不再是人类,她不用去考虑牺牲的数量,在她眼中人类只不过是一块块面包,你会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吃过了几块面包吗?

安琪拉只需要去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她解决这些中介者,从中挑拨双方势力的关系。她是复仇者,同时也是这座城市的毁灭者。两方的首领都认为她是对方派出的武器,昂认为她杀死的都是自己的手下,而领主则认为昂用这样的手段暗中杀死了自己安插的眼线。

她没有能力摆正这个城市,但她可以让这座城市自己摆正自己,从此这座城市中不会再有发生在她身上的牺牲。即便是这要爆发一场战争,她也可以接受,这也只有她能够做到。

这和当初在村子的埃里克多么相似?

结界在埃里克晃神的功夫被解开了,贝尔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又看了看埃里克。

“发生了什么?”贝尔问道,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感到不能理解。

“李留下的礼物。”埃里克拉着贝尔逃出了大厅。

三十八

埃里克带着贝尔回到了地下室,简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不过这样也好,埃里克根本没有想法如何给简解释这一切的状况。埃里克甚至都没办法给自己解释现在发生的一切,又是这种情况,每个人都是正确的,每个人都在犯着错误,周而复始,永不终结。

埃里克真的很讨厌和人打交道,一个人是人,两个人是人,而在很多人形成的社会中,一切都复杂了起来。埃里克希望能用枪简单地解决一切问题,他想当一名英雄,单纯地杀死那些以人类为食的怪物们,多么光荣又自豪啊。

但是正如自己和简所说的,自己成为了猎人,而非英雄。

因为这种世界根本没有英雄。

如果说谁能终结这一切,那可能就是安琪拉,在战争的爆发,一切的毁灭后,或许才可能诞生只存在于书中的幸福城市。如果她成功了,她是这座城市的毁灭者,但却会是新城市的英雄。

但作为怪物的她,埃里克必须杀死她,无论她做的正确与否。埃里克只能和贝尔一样,将希望寄托于时间,希望在将来,在不知道多久之后,两方势力能真正地进入和平。贝尔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她的手上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埃里克只能选择承认。

是不是因为贝尔不是吸血鬼的关系?埃里克不禁叩问自己的内心,自己曾经为了所谓的救赎,让半个村子的人渴死,自己甚至没有勇气见证自己所造成的后果。如果贝尔是吸血鬼,而安琪拉是人类,自己又会支持哪一方?

但选择并没有那么复杂,猎人的立场让埃里克能够更轻易地做出选择,那就是杀死怪物。如果要在两个正确的决定中选择其一,那么这样额外的附加条件让他的选择能够更加简单,你庆幸于自己成为了猎人。

“接下去,你要怎么做?”贝尔检查着自己的伤势,她感到不可思议,本来已经准备好下地狱的她现在身上甚至找不到一个伤痕。

“明晚,找到安琪拉,然后杀了她。”埃里克说,“不需要简,她答应我自己会找上我了。”

“你这么相信一个吸血鬼的话?”贝尔敲了敲自己脑袋,“你这里没有问题吧?”

“因为她也没有可以信任的对象了,所以我信任她。”埃里克说,“我当初也信任你,记得吗?”

“说是这样说……但只是这样的话……”贝尔沉吟道。

“贝尔,我全部都知道了。”你说,“昭昭其有,冥冥其无。这张符咒的作用是让人能够看清真,简一家的遭遇是你们策划的吧。”

“啊,是的。”贝尔没有感到吃惊,而是很自然地回答了。

她很明白,这一刻总会到来。

“她现在是一名信徒,你们让一名少女只能靠信仰神明而活着。”

“很多人,你只是看到了其中一个罢了。”

“可你之前一直没有告诉我。”

“即使是信任,有些事也是不能说的。”贝尔说,“你是因为猎人的身份而不杀了我吗?因为这样束缚活着可真是累人,如果我是猎人的话,这个城市早就在这两派的大乱斗中毁掉了。”

埃里克知道贝尔先前对于他不杀人行为的厌恶从何而来,她厌恶的并不是埃里克本身的信仰,也不是埃里克不对人头扣动扳机的决定,她厌恶的其实是她自身,是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靠这种办法完成她所要做的一切。因为有埃里克的存在,有这样的反衬,才更显得她的丑恶与不堪。

“我……”埃里克稍稍哑语。

三十九

“不是的。因为曾经我做过和安琪拉的事情,我害死了一个村子一半的生命,而只是为了我心中的正义。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人来阻止我,或许一切都将不同。人的问题只能由人自己解决。”

“你有在骗我吗?”贝尔伸手挑了一下埃里克的下巴,稍有困惑地问道。

“猎人可不会说谎,而你说过我是一名称职的猎人吧。”

“啊,没错。”贝尔说,“你真是古板到无药可救。”

“这是对我的夸赞吗?”

“可以这样理解。”贝尔说着回去检查了一下地下室的出入口,“今晚就在这里休息,这间酒馆已经不再安全,我们已经被两方人马盯上了。我这样的叛徒,还有你这个好事者在他们眼中和吸血鬼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地方不会被发现吗?”

“他们就是把整栋房子烧了,也找不到我们。”贝尔说,“更何况这是公共场合,他们还没有放肆到这个地步。我说过群众的支持度,对他们来说也是一项重要的指标。”

“我一张椅子就够了。”埃里克说着坐到了一张椅子上,稍稍卸下了一些装备,“对了,你的剑。”

贝尔接过了埃里克丢过去的剑,将剑拔出,这支剑用特殊的软式金属制成,埃里克感觉贝尔像是抽出了一根绳索一般。

“如果带着这个,李那破破烂烂的身体我应该还能打一打。”贝尔一甩,又将剑收了回去,“可我身上穿着这样的女仆装,还踩着高跟鞋,不是他留手我可能已经交代在那里了。”

“我出的主意……真是对不起。”

“没人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是我自己换上的。”贝尔说,“不过李可能要死在领主手里,在和他交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已经撑不过今晚了。他出剑的时候,无论是力量和精度都保持着他原有的水平,不过每次挥剑我都担心他的手臂会不会整只甩出来。”

“他以前可是一名猎人。我就是只有一根手指,也能射穿一公里外人的脑袋。”

“没在说你……只是领主虽然不会放过李,但是安琪拉恐怕不会有什么事。”

“为什么?”

“领主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安琪拉也是他利用的对象吧。”贝尔说,“他比后街更为激进,每天都幻想着能够一次性地解决整个后街的势力。安琪拉做的正是他所想的,在安琪拉没有直接威胁到他的安全之前,他的狩猎恐怕都只是在装装样子。”

“安琪拉说过要由我来解决她,在她做完她想做的事之后,这应该不是谎话。”埃里克说着想到了什么,“贝尔,明天我自己一个人去。”

“为什么?”贝尔问。

“明天我是去猎杀吸血鬼,而非与人类战斗。正如我们不应该插手这座城的纷争,这个层次的战斗你也不应该插手。”

“你认为我不够强吗?”贝尔摸着自己剑的刀锋,寒光反射到你的脸上,“你知道作为刺客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吗?”

埃里克还没有回答,贝尔就自己自问自答了起来。

“是准备,面对不同的敌人,我只要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贝尔对着埃里克说着将剑一甩,软剑的剑锋偏转,插入了一旁的箱柜中数寸,“不仅是吸血鬼,如果对手是你,猎人,我也能对付。”

埃里克想起那天在贝尔家中,拿枪指着你的贝尔。那次战斗埃里克完完全全陷入贝尔的圈套,如果这是她的准备,那那次她的确击败你了。

不要说什么受伤与否,这都只是借口。她确实击败了埃里克,在那时候有夺走他生命的能力。

“不是,只是你并不应该插手于此。”

“那你就应该早一个月过来,在安琪拉做出这些事情之前就过来,把她脑袋给我打爆!”

贝尔几乎是嘶吼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她像是突然被刺激到一般,跳了起来,“她已经把这座城市彻底打乱了,我也暴露了,一切都毁了。”

“你杀了她,但在这之后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吗?”贝尔的声音突然又压低了下来,声音发颤,她这些年来所做的努力都化作了泡沫,“这些家伙会打起来,一区会有枪战,三区房屋太多则会是白刃战,五区老早就准备好了炸药,两方人肚子里都知道这件事,会直接把整个五区炸上天!我为了一千人牺牲了十个人,为了一万人牺牲了一百个人,我为了这些可能在纷争中死去的人而去牺牲那些无辜的人,我这样的人死后肯定会下地狱的。但即使我下地狱,我依然没能守护好这座城市,我这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贝尔边说着狠狠地抽回了剑,木箱的表面被拉出了骇人的空洞,接着破碎,崩塌。她手松开了软剑,双膝跪倒在地上,接着两腿曲张开直接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啜泣着,埃里克仿佛又看到了那名酒馆中憔悴的贝尔。

那时候她只是担心这一切会成真,现在这一切就摆在他们面前。

埃里克束手在一旁,沉默着,整个地下室回荡着贝尔轻微的悲鸣。

“但是,如果能让我控制安琪拉,或许……”贝尔的声音逐渐恢复了平稳,在发泄后她稍稍地冷静下来,“或许能改变这一切,还能够将这座城市拉回从前的样子。”

“我答应你,但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口中的‘控制’是什么意思?”埃里克也明白了要想真正地解决问题,仅仅只是杀死安琪拉是远远不够的。

某种意义上,其实安琪拉已经赢了。所有人都已经是她计划中的输家,无论她最后是否能够活下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破坏她的四肢,将她钉在十字架上,使她陷入濒死的状态,那就是将她控制住了。”贝尔说,“我会将她封印,但绝不能让她死去。我要让双方都知道安琪拉仍然活着。因为有着安琪拉的存在,他们就不会杀死我,因为他们都认为安琪拉是对方的武器。而有着这样巨大的不定因素,就像是即将进行厮杀的两队人马,如果知道附近还潜伏着第三者,他们也就不会莽然行动。”

贝尔陈述着她的计划,利用一个双方之外的不可忽视的危机,使得双方被迫无法发动大规模的战争。

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施,那的确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但这要将安琪拉钉在十字架之上,终日忍受着圣火的灼烧却又无法达到真正的死亡。

安琪拉,可怜可悲可泣的少女,她生前忍受着这样的煎熬,死去也将继续被圣火所灼烧。可她身为吸血鬼,即使她的生命能够延长到数千年,她的结局也终将如此。

“没问题,我会协助你。”埃里克思索一番,只能答应贝尔的计划。埃里克要做的并不是杀死所有怪物,而是要保持这之中的平衡。打破平衡意味着双方都将步向毁灭,那些隐藏自己的怪物明白这点,猎杀他们的猎人也明白这点。

这名吸血鬼打破了平衡,杀了她并不能将一切变为原样,只能照贝尔说的去做。

“谢谢你。”贝尔向埃里克道谢,“只是我不知道能用什么回报你。”

“我做这个不是为你。”你看了一眼昏睡的简。

【先生,无论别人怎么评论你,你在我心中是英雄。】

“我也是为了这座城市。”

埃里克也不希望这座城市陷入这两方领袖发起的战争之中,如果代价是让吸血鬼这枚定时炸弹继续存于世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比起选择明日就会到来的毁灭,人更希望毁灭能向后无限延申向未知。

“哼,那我就把我的谢谢收回来了。”贝尔撇撇嘴说,“早点休息,明天就是最后一战了。”

“嗯。”猎人身上的轻甲已经卸下来,剩下的包裹身体的布衣还是挺舒适的。

坐在椅子上放松下了身体,眼睛半睁半闭着,这就是埃里克最放松的姿态。他多久没有在床上好好睡过一觉了?记不是很清,但也不需要。

贝尔拉着几条毯子过来,一张丢到埃里克身上,另一张细心地铺在简的身上。自己也带着毯子躺上了工具台,她估计也没少在这像是解剖台的工具台上过夜,侧过身去盖上了毯子。

很快就听到了她轻微的鼾声,背对埃里克的肩头轻微地起伏着。虽然她身上的伤都已经痊愈,但经历过生死的消耗是巨大的,她今天累坏了。

埃里克半睁的眼睛彻底闭上,拉了拉贝尔丢来的毯子,陷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