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简单的摆设着两把座椅与一张书桌,靠墙摆着几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大多都陈旧不堪。还有一张书桌和一张床,这是一个神职人员的简易房间。

少女一个人坐在正中的座椅上,她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的门,从她的眼神能看出来她在看着更远的地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少女身上散发着特别的气息,某种北国风情,某种营养不良的病态美。此时在窗口的阳光照射下,静脉血管里徐徐流淌着青蓝。仿佛被光芒揭穿了什么,与那种由建议配给的食物和日照亮形成的标准美背道而驰。少女从连衣裙的裙摆及袖口露出来的手臂与双腿苍白的肤色,会让人联想到白蜡。由此能够窥见到少女在铁丝网深处生活的样子。

她那身黑色洋装看起来就像是被熨斗熨到犹如高光泽涂料一般闪闪发光,与她白而纤细的手臂与双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是她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只要穿着这身衣服,她总会一跃成为每个舞台,每条街道的主角,她当之无愧。

“艾丽莎……时间到了。”房门传来敲门声,一个低沉的中年男人呼唤着少女。

“好的,神父大人。”被称作艾丽莎的少女应答着,但她的目光仍然是茫然无措的。

她起身,解开了白色长发的发结,灿烂的白发像是瀑布一般散落而下。阳光在那长长的直发上反射着,像是圣光一般在她身后展开。她将发结放在了书桌上,之后神父会发现她的遗物,并交给她的妹妹。在不久的之后她就会死去,而这个发结能够留给妹妹继续使用,她知道妹妹一直羡慕她有这个发结。

死人不应该向活人索取什么,而应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她推开了房门,正对房门的过道就直直引向那张熟悉的讲台。过道旁的男人纷纷让步,以往仪式中他们或许需要借助蛮力,但今天的主角是艾丽莎。她身上总是带着那股不近人气的气场,她是那名命中注定的圣女,没有人能有伤害她的想法,甚至没有人能有斗胆触碰她的想法。

她降生在这个小村子就像是个笑话。

如果她要死去,也应该躺在铺满玫瑰的棺柩之中,在万人敬仰中死去。只有她能够决定自己的死亡。

但在之后的十分钟,她将会被自己十几年的义父在数百人面前割开喉咙,并坠入那犹如噩梦的深渊当中。

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只因为她别无选择。

“艾丽莎……圣女大人,请喝吧。”一名信徒跪在艾丽莎面前,双手捧着一小盆清澈的水,头埋在两臂之间,在艾丽莎面前他就像是一只鸵鸟。

周围的人都刻意地偏开了视线,唯恐与艾丽莎对上视线,每个人都是鸵鸟。

他们在逃避着什么,有些事注定要来临,他们的心中知道这是错误的事,但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他们只能装作视而不见,这是他们能为圣女所做的最后一点帮助。

艾丽莎伸手抓住教徒捧着水的双手,那双手粗糙而又干燥,这是长时间在土地间劳作才会形成的双手。指尖的肌肤开裂,缝隙间填满泥土,使得那些表面的皮肤也像是土片一般。他有多久没好好地喝上水了?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但在被艾丽莎抓住的时候,像是玩具的发条卡住,本来还在运作,猛然停了下来。

艾丽莎大人的手,好凉。但是,好温柔。教徒全身上下紧绷的肌肉松开,在被艾丽莎触碰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化作了水。

“你多久没喝上水了?”艾丽莎接过教徒的水,轻声问他。

“两天。”教徒干咽着不存在的唾液,沙哑着说,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疼痛。

“在现在的时期,作物比人类更需要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艾丽莎说,“把头抬起来吧,看着我。”

“我……”教徒本想回绝,但身体不受控制,抬头对上了艾丽莎的双眼。

艾丽莎的双眼是一片清澈的湛蓝色,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泊,用湖泊来形容或许有点太过于狭隘了。教徒想着,这是海洋,只在神父的布教演说中所听闻的,由没有边际的水组成的世界,那就是海。

圣女的眼中装着一片海,是最为温柔的,没有任何波涛的海。

教徒化作了其中的一滴水,永远地沉浸在了其中。

“这些水你拿去喝了吧。”艾丽莎俯身将水盆重新放在了呆滞教徒的手中,“我马上就要死了。水是很珍贵的,活人比死人更需要这些。”

“还有你们!”艾丽莎起身环视着周围背过身去的教徒,“都给我看过来!这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我是圣女,我应该接受这一切。连我都没有去抱怨,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感到悲伤?!”

“我们延续到了现在,在接下去的时间我们也能继续活着,我们会在这片祖先留下的土地上一直生存下去!活着,活着,活着,直到有一天!”艾丽莎几乎是怒吼,“活到有一天,我们能够走出这片祖先留下的土地!传统,那是死人留给活人的压迫。我死了并不是阻挡你们脱离传统的理由,反之,我应该成为最后一个死去的圣女!”

在教徒回过神来时,艾莉莎已经独自一人离开了过道,走到了讲台之上。他手上捧着艾丽莎归还给他的那小盆水,面对这些近在咫尺的清澈的水他选择接受本能的驱使,几乎是将水泼在自己脸上,将水饮入口中。

咳咳咳!教徒被呛到了。这么着急地喝水,这是必然的后果。他闭上眼,感受着水从他口中饮入,流经他的喉咙,他的食道,到了他的胃,到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血肉之中。

水是生命之源,没有人能摆脱身体对于水的需求。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感,那冰凉甘甜的清水,在他身体中永不停息地流动,让他清晰地发现自己仍然活在这个世上,而不是在尘土飞扬的田间劳作的行尸走肉。

他身体的所有机能被暂时地停止,他全身心都在专注地享受着这些水带给他地愉悦,要用尽全身心的能力才能去接受它。但在他丧失意识的时候,他那停止工作数年的泪腺第一次留下了眼泪,珍贵的水分与盐分就这样没有意义地排出。

在艾丽莎最后的演说中,他感觉自己似乎清醒了。那段时间非常短暂,但却异常清晰。就像是从来没有触碰到冰块的人,在触碰到冰块的一瞬间,他会猛然将手抽回,但是那一瞬间的感受却会深深地刻入他的脑中。他似乎有错觉,在这之前三十余年的时间内,他一直被什么东西催眠着,他似乎一直在沉睡。

只有在面对艾丽莎大人的瞬间,在被她触碰的瞬间,他才真正地醒了过来。虽然那段时间很短,但他永远都忘不掉那一瞬间的感觉。而在那清醒的瞬间,他也只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都是错的。

他留下的泪水也是为了艾丽莎,他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见到艾丽莎大人了。再过几分钟艾丽莎会死,而他现在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他应该去阻止这一切。而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没办法承担阻止所带来的后果,那是过去对于现在的压迫。

没有人能够摆脱这一切。

“艾丽莎,准备好了吗?”神父站在了后台的一侧,圣女应该要比他更先登上讲台。

艾丽莎没有多说什么,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搂着神父,吻他粗糙的面颊,她闻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看来神父昨晚也睡得不怎么好。

对神父的爱让她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她有时会体会到这种感受,而且总是在毫不经意的时候。这种爱和神父日复一日所做的事毫无关系,他是一种原始的生物性的东西,但她可能永远难以从中解脱出来,那是一种会萦绕人一生的由多重梦幻般的内容形成的印象:圣经,刮胡刀,某件漆黑的牧师袍。

稍稍错愕的神父也搂住艾丽莎,难以察觉的泪光也在他的眼角闪烁,但他随之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的,我准备好了。”艾丽莎松开了神父,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钟声,艾丽莎踏上了由斑驳木板拼接而成,嘎吱作响的讲台。此时的阳光正好洒在讲台的中央,台下黑压压的村民们抬着灰扑扑的脸看着艾丽莎,在她那头白发的折射下阳光仿佛真的凝聚成为了一道光环在她的身周,灿烂得令村民险些睁不开眼睛。

但没有一个人撇开头,他们都忍着酸痛瞪大了眼睛,许多人的泪水已经开始滚落,在脸上流下两道湿润的痕迹。

没有人不敬仰艾丽莎,没有人希望看到这一幕,但事实上又没有人不愿意艾丽莎死去。

每个人都很乐意看到英雄的牺牲。

艾丽莎跪在了讲台的中央,在她的面前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深坑,当直视这个深坑时每个人都会冒出同样的想法。

这是不是通往地狱?

但艾丽莎知道这个深坑通往哪里,她微微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从深坑中涌出的微风,以及夹杂在这气流之中难以察觉的叨念声。

那家伙在等着自己下去呢。

那就如他所愿,毕竟本就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