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每个人的行为不只需要其本人为此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这一行为本身亦需要人为此付出代价。

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机制,就像是加减乘除之于数学。所以,事件是不会结束的。

而根据我的经验,解决一件事的最简单有效的办法通常就是没有底线的暴力,然而这也是最容易被追讨代价的方式。

地面上扬起的尘土令我无法呼吸,天空中的烈日刺的我睁不开眼睛。被折断的右手正在逐渐愈合,肩膀处的枪伤让我没法抬起手遮挡太阳。

“死不了的吧?”

我强忍着日光带来的晕眩,抬起头望向珀尔希,但我看到的却是阳光所不能涉足枪管。

手指扣下扳机的声音异常清晰,甚至能分辨出片刻之后击锤传来的敲击声,子弹与膛线摩擦产生的火花……

疼痛没能来得及传入脑海,世界就陷入了一片混沌。

古神被杀死了,但奥利维娜的疯狂症状一点也没有好转,据艾丽西娅所说她似乎以某种人为的方式收到了更加严重的侵蚀。珀尔希去救出了艾丽西娅,后者立刻就投身于善后工作。奥特虽不愿接受自己的理念被来路不明的暴力如此轻易地否定了,但还是默认了自己的失败,提供了艾丽西娅所需的信息。

革命,不,叛乱的果实最终被艾丽西娅窃取,但也没到坐享其成的地步。她一连好几天都在不断地磋商、拉拢、肃清,想要给萨格拉留下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

奥特不愿帮助艾丽西娅,提供了艾丽西娅想要的情报之后就独自离开了。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要做些什么,但我想,他是不会离开萨格拉的吧。

据艾丽西娅所说,天初那边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刚好遭遇了费德里亚议会方面的麻烦,分身乏术。南部商会则为此大发雷霆,一下子增派了好几名代表,想要在事后的萨格拉格局中攫取更多的利益。

珀尔希一直在帮艾丽西娅办事,工作包括但不限于一些突然出现的帮派,武装走私份子,失去了雇主的闲散雇佣兵,某些窃取了王酋家业的幕僚……虽然这些人之前就有,估计之后也会稳定存在着,但在新的规则被制定之前,只能靠暴力去约束了。

而我则一直待在奥特家里,负责照顾洁丽莎。

不过,说是照顾……实际上我只是做好一日三餐,然后留在桌子上,然后离开那里。在洁丽莎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回去,清理餐具,再离开,直到下一餐的时间再回去做饭。

我们之间的关系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她害怕见到我,我倒也不在乎。可没有我的话她或许真的会被饿死,而她如果真的被饿死的话我大概也会有麻烦。

这种诡异的默契一直持续着,但我知道不会持续太久。当珀尔希和艾丽西娅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该付出代价了。

“洁丽莎呢?”

“在楼上,大概。”

我说的是实话,洁丽莎应该一直躲在二楼,而我自回到这里以来就没有上过二楼了。我犹豫了好一会是不是不应该跟着她们去二楼,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或许确实不应该跟着她们。

血。

虽然出血量并不大,但地板上一片一片的发黑的痕迹确实是血。

当我们打开房间门的时候,洁丽莎正安静地睡在房间的角落,还拿了枕头和被褥为自己垫了靠背,身前是一张用来绘画的纸。

她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醒来,恬静而安适地微微颤动着睫毛。

如果不是她的呼吸太过微弱,我们大概会真的认为她只是在小憩一阵,享受着午后的慵懒。

艾丽西娅的反应比珀尔希更快,脚步声把洁丽莎从睡梦中吵醒。她刚刚睁眼,就因为呼吸困难而喘不上气。

当她看到我们,不,是当她看到她们时,依然像之前那样想要用笑容来驱走焦虑,但她的笑容在看到门口的我时立刻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虽然惊恐异常,但洁丽莎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将视线转向别处,以致于我能清楚地看到洁丽莎眼中那个因为恐惧而扭曲了的倒影。

洁丽莎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像是被刺骨寒风所袭一般浑身颤抖。她转身依偎在珀尔希怀里,似乎竭力想要别过头去,但视线依然死死地锁定在我的身上。洁丽莎刚刚还要露出温和笑容的脸上只有痛苦,她死死抓住珀尔希的衣服,紧抿的双唇已经发紫。

“你做了什么?”

珀尔希似乎竭力控制着自己,但她话语中的颤抖已经显露出愤怒。猜忌和怀疑反而成了最后一道保险,否则她对我的印象会直接跌破底线的吧。

“月。”

我避开了艾丽西娅的眼神回答:“我无能为力。”

洁丽莎再次陷入了昏迷,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精神创伤,或者二者皆有。

“你干了什么?”

“珀尔希!”

珀尔希无视了艾丽西娅的警告,直接抓住了我的领子,把我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对上珀尔希的暗金色眼睛,其中只有难以置信般的愤怒。

我没有什么好回答她的,只能把视线投向别处作为回应。

“珀尔希!”

她松开了手,并且立刻跟上了一记旋身踢。不用魔术强化身体的话根本没法抵挡,只是从颅骨碎裂变成了右臂粉碎性骨折而已。

二楼走廊的横栏被撞断,我从二楼跌落,狼狈地砸在了一楼的餐桌上,碎裂的木头刺入我的左臂。没等我起身,珀尔希一跃而下,拉起我已经骨折的右臂,反手背过身后彻底扭断我胳膊的同时把我连同大门一起摔在了尘土四起的街道上。在被丢出来的过程中珀尔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补了一枪,一堆烟尘中穿出的子弹贯穿了我的右肩。

接下来的,就是再熟悉不过的死亡了。

……

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奥特家一楼的大厅里,艾丽西娅坐在一旁,而珀尔希就斜身坐在楼梯扶手上。

“疼。”感觉脑袋就像是被搅匀了一样,虽说实际上是被打碎了,没有太大的区别。

“嘁。”

珀尔希充满嫌恶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咬着牙把视线转向了别处。

“情况如何?”

“你……”

“珀尔希。”

虽然招来了又一声咋舌,但艾丽西娅镇静有力的声音迫使珀尔希冷静了下来。

“长期吸入赫石粉尘导致的肺部病变。”艾丽西娅的声音贯彻着她那一贯的充满理性的冷静,但她的眉宇间却藏有无可奈何的哀伤。

“尘肺?”

艾丽西娅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提问。

“尘肺是没法光靠……”

“已经是晚期了,痰内已经可检见赫石小体。赫石粉尘对人体的伤害远大于其他金属粉尘,症状多出现在接尘1~2年以上。”

“可是,她应该还不过十岁吧?”

“十一岁。”艾丽西娅回答,“还有轻微的营养不良。”

“那晚期是指?”

“很可能已经并发了肺结核、肺部感染和慢性支气管炎,而且应该已经出现肺源性心脏病……抛开这些不论,肿瘤也会在几年之内要了她的命。即使改善了环境,赫石粉尘对人体的伤害仍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

即便是一向平静淡然的艾丽西娅也在此停顿了片刻,似乎担心这一连串的症状会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很可能直到几周之前,她都暴露于极高浓度的赫石粉尘之中。她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压榨童工的赫石矿场。”珀尔希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言语中蕴藏的愤恨仿佛冰窖中的烈火。“在萨格拉随处可见。”

一段长久的沉默,但在这片沉默之中,我们仍在争论。即使不看彼此的眼神,我们也都明白对方想要说些什么,同时也都在试图说服对方,因而一直在沉默中等待着最终的妥协。

珀尔希希望我们能够做点什么,而我和艾丽西娅则希望她能够接受我们什么都做不到的事实。

最后,珀尔希的拳头伴着一句无声的谩骂砸入墙壁。

“我们无能为力。”

艾丽西娅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但她同时也是在宣判死刑。

“在萨格拉,在这片大陆之上,有无数的人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苦难命运,珀尔希。”艾丽西娅柔声说道,声音宛如教堂中传出的诗歌和颂。“或许我们不应袖手旁观,但我们也不得不接受某些无可改变的事实。更何况,有些苦难就是我们亲手造成的。”

珀尔希背过身去,保持着沉默。她应当能清楚地认识到艾丽西娅是对的,但能够接受这一点,就是另一件事了。她似乎是想要夺门而去,但最终又折回,走到了我的面前。

“月……”

我没有看珀尔希,但我明白她强迫自己从牙缝中挤出的这个字的含义所在。

“我无能为力。”

“你,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珀尔希抓住我的领子,强迫我对上她的眼睛。“为什么不能?”

“很抱歉,我不能。”

珀尔希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呼出,放开了我的领子。我这时才看向她,但她低着头,依托银白色的刘海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视线。

珀尔希走上了二楼,这表明她接受了艾丽西娅的想法,没有试图动用暴力去把每一个矿场主吊死在路灯上。

“月。”

“我不能。”

我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回答。

一路以来,艾丽西娅对我的每一句话都保留了她自己的意见,对我的每一个行为都留有。但这一次,她似乎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我。

“原谅她。”

闻言,我也只有苦笑着耸了耸肩,准备离开。

“我还不至于记恨她。”

“对她来说,你是不能被理解的存在。”艾丽西娅拉住了我的袖子,“你所展现的能力,只会让他人把你当做人类之外的存在(神)看待。他们不会试图站在你的角度思考,也不会关心你所受到挟制,也不会在乎你所需的是什么。”

“你能么?”

艾丽西娅没有回答我语带着轻蔑语气的反问,只是更加用力地拽住了我的袖口,重铬晶石般的翠绿色眼眸中满是悲哀,一如我在那个遗迹中第一次与她相见之时。

“在自作多情地剖析别人之前就不能先好好想想这么做有意义么?”我用力收回了自己的手。“没人能,也不该有人能。”

“……”

艾丽西娅也收回了她的目光,大概明白了这只是徒劳。

我离开了那里,正如我和艾丽西娅告诉珀尔希的那样,我无能为力。

在月走后,艾丽西娅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直到日暮时分的灰红色斜阳投入窗扉。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食指,仿佛还戴着那枚戒指。

“为什么?”

“虽然这是个很敷衍的答案,艾丽西娅,但我只能这么回答你——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什么是长大?”

“当你走过的路成为你的支撑和牵绊,当岁月把你浇筑成你未曾想过的样子。到那时你自然会意识到的,也会理解的。”

直到今日,艾丽西娅仍未能理解月。

“月,你到底为何?”

实在是闲得无聊,没有什么事做,走得太远也不太好,所以我一直都在奥特家周围晃荡。话说回来,奥特已经不会回来了啊。虽然不能说这就不是他的屋子了,但对他来说,这里已经不算是家了吧。

珀尔希大概是觉得我把洁丽莎逼进了与她类似的境况。复仇之于珀尔希,肺病之于洁丽莎,或许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行性。如果我真的那么干了,那么珀尔希往我脑袋上连开三枪也不是不能理解。

萨格拉的消息似乎并不怎么灵通,王酋们往往会丢出一串又一串的花边新闻来掩盖事实,人们乐忠于谈论那场爆炸以及各种版本的起因。

奥利维娜疯了,奥特消失了,希维亚死了,洁丽莎已经奄奄一息,天初的高层弗利西斯也死在了这里,布克已经与死无异,就连古神也乞求了死亡。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明明每个人都已经竭尽所能地去谋划了,已经不惜代价地去欺骗和背叛了,却没有一个人得到满意的结果。

因为我么……

虽然这么说可能并不公道,但事实是,我、艾丽西娅和珀尔希的出现破坏了一切。当然我们可以把这场破坏看做阻止了阴谋的功绩,但没有人能保证现在的结果就一定比我们所扼杀的那个未来更好。

风俗场所依然在开门营业,门口是一群被丢出来的酒鬼。无家可归者用一阵谩骂和拳脚抢走了酒鬼们的酒瓶,消失在阴暗的小巷里。那群卫兵吹嘘着自己过去的功绩,与明目张胆的偷窃者擦身而过。几个孩童踢翻了垃圾桶,试图在那堆被搜刮了一遍又一遍的垃圾堆里找出点能交差的东西。

在更远的地方,在萨格拉之内,又有许多像洁丽莎那样的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开采矿石。也有人会为了几克白色粉末而把刀挥向他人,会有人因为嫉妒另一个人而向其开枪。更重要的是,在那永夜笙歌的宫廷之内,王酋们会像过去那样在白骨堆砌成的舞池中舞蹈,用鲜血酿成的红酒麻痹神经,享受着萨格拉的永世繁荣。

艾丽西娅不觉得自己能拯救他们,我不觉得应该拯救他们,而珀尔希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回到了奥特家里,站在一楼,抱怨着萨格拉巨大的昼夜温差。

身后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极其缓慢而又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惊扰了入夜之后的静谧空气。

“最好还是待在房间里。”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那是洁丽莎。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有点开始担心洁丽莎是否陷入了昏迷,不过微弱、缓慢但比平时要更加均匀的呼吸打消了我的顾虑。

“大哥哥,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么?”

洁丽莎抓住了我的裤腿,然后又把脸转向内侧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只能再次重复道:“你最好还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这一次,一向乖巧的洁丽莎却像是那些无可救药的大人一样给出了回答:“我……我不去不行。”

“可是你的身体……”

“所以才……不去不行。”

洁丽莎小声说,然后便紧抿双唇。那对狐狸耳朵也因为紧张和害怕而不断颤抖,但依然死死地抓着我的裤腿。

“走吧。”

“诶?可以吗?”

洁丽莎因为没有想到我答应得如此轻松而感到欣喜,然而她眼神中的明亮转瞬即逝。我很清楚,单看萨格拉街道上飞扬的尘土和夜晚无孔不入的干冷寒风,我这就是在带着她赴死。

我或许不该答应她,但我知道我必须答应她。

“唔……是这个方向。”

没有地图,我也不熟悉萨格拉的路,但洁丽莎努力回忆着,语气中有着难得一见的笃定,仿佛这是她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的路线。

洁丽莎太过虚弱,但她坚持要自己走。我牵着她的手,却是她在领着我向前。

最后,我们到了一座贵族宅邸前。虽然没有宫廷中的建筑那般华贵,脱落的油漆和失色的窗扉都暗示着这座宅邸已经历年颇多。

贵族么……

从玻璃窗中透出的柔和灯光和街道上忽明忽暗的照明划分出两个世界,我们站在这一侧,想象着那一侧的世界。

“要进去么?”

洁丽莎摇了摇头,靠在了我的身上,似乎想要避开从玻璃窗中透出的柔和灯光。她拉着我向前,我们坐在了路边一把已经半毁的长椅上。

“我不想进去。”洁丽莎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那里面没有我的位置。但是,只有在这里,才能等爸爸回来。”

“他……”

我下意识地想要给出那个回答,但还是

洁丽莎缩了缩脑袋,躲进加了劣质棉绒的领子里,一言不发。

“要一直等么?”

“他会来么?”

“不先进屋子么?”

不管我怎么问,洁丽莎都只是沉默,然后在领子里缩得更深一些。她已经松开了抓住我地手,我明白,她既已经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事不论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为什么要让我带你来这里?”

“因为,”洁丽莎模糊的声音几乎要被寒风彻底掩盖。“如果是珀尔希姐姐的话,就不会跟我一起坐在这里。”

如果是珀尔希的话,已经敲开那扇门了吧。就算敲不开,她也会撬开的。

“我要回去了。”

洁丽莎没有对我的这句话作出任何反应,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如果真的把她留在这里的话,用不了几十分钟她就会死。

柔和的灯光打在了我们的背上,然后投射在地面上。

“啊啦,这是……两位要进来坐坐么?”

洁丽莎就像是想要拼命逃避那个柔和的声音一般缩成一团,捂住耳朵,却止不住地咳嗽。

我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亚人女性,有着灰黄色的狐狸耳朵和由黄到白渐变的尾巴。在她的身后,穿过门缝,可以望见一张待人收理的餐桌,每一张椅子都对应着一份用过的餐具。

两个同样有着狐狸尾巴的孩子挥舞着玩具刀剑从她身后跑过,他们眼中的光亮像是永不熄灭。

“不需要,女士。”我回答她,“我们在等一个人,在等这孩子的父亲。”

“那也可以进来等的吧?”亚人女子露出了贤惠温和的笑容,又将门推开了一些,壁炉的暖意裹着着饭后的悠闲,同灯光一起如和煦阳光一般洒下。

在这片柔和的灯光下,洁丽莎却瑟瑟发抖。

“很抱歉,她恐怕不愿回去。”

“诶?”

我摇了摇头,然后用笑容宽慰了她的错愕。她没能明白,只是在一阵半信半疑中缓缓关上了门。

当这一侧的世界重新归于昏暗,我只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望着无人的街道。不知道等了多久之后,我离开了那里,只留下了一条用魔术临时编织的围巾给洁丽莎。

我离开了那片富人才能居住的区域,嘈杂的叫骂声和不明所以的胡言乱语又一次充斥四周。

我找到了他,在一个只坐得下几个人的小酒馆里。

布克看到我的时候只瞥了一眼,片刻之后又难以置信地正眼看了我一眼,最后又不屑地啐了一口转过身去。

“事儿都结了,找我干嘛?”

“你女儿在等你。”

布克愣了一下,没拿稳酒瓶子,直接倒在了桌子上。好在这里别说其他顾客了,连个看店的店员都没有。

“我女儿……她在等我所以我得去?”

“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而且她觉得你一定会去。”

“我要怎么见她?”布克用左手拿起一个酒瓶,似乎在掂量这个酒瓶子够不够重。“就我现在这幅样子,去见我的女儿么?”

“为了她……”

布克猛地抄起那个酒瓶扫来,但这一次我挡住了,破碎的玻璃只是划开了我的手腕。

“你现在来跟我说什么为了我的女儿?”布克站起身,用破碎的酒瓶子指着我问,脸上还带着那副换不掉的小丑式笑容。“你他妈当着我女儿的面剜出我的眼睛,当着我女儿的面抽出我肋骨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为了我的女儿呢?!”

布克的右眼眼皮下是一片干瘪的空无,胸口处还有尚未痊愈的疤痕。

洁丽莎曾经说过,她的父亲是个将军,而我在她的面前,杀死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将军”。

“你不该站在奥利维娜那边。”我伸出手,把酒瓶缓缓推开。“你也不该把珀尔希往陷阱里引。”

布克的右臂,确实是他被奥利维娜出卖的证明。但他依然选择了奥利维娜,把珀尔希引入了陷阱。原因也很简单,奥利维娜是全萨格拉唯一一个有可能靠着古神治好她女儿肺病的人。

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临兔死狗烹的命运,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能照奥利维娜所说的做。比起我们这里突然出现在萨格拉的陌生人,奥利维娜要可信得多。他当初也不是想把洁丽莎送来让我们照顾,而是希望奥特能够帮他照顾洁丽莎。

“所以,你想说这是报应?”布克瘫坐在破了皮的椅子上,“你们来到了萨格拉,毁了我们的一切,然后告诉我们说这是报应?”

“……”

因为那是古神之茧,所以想要去阻止。明明是非常简单的热血王道故事,到最后,古神没有选择孵化,这件事反而跟古神之茧什么的几乎没有关联。

只是在这件事里,有人想要改变萨格拉,有人想要归于族群,有人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但到头来,这一切都被外来者毁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们试图借助非人的力量,所以招来了报应(我们),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吧。

“你的女儿在家门口等你,没有时间供你浪费了。”

我没有其他的什么话好说了,不论是我还是布克都清楚彼此的恶行,然而绝不可能相互理解。

两种正确之间的冲突,远不如两种错误之间的冲突来得悲哀。

布克离开了,就在他离开的同时,另走进来了几个酒客。

“这都叫些什么事儿啊?”

“没办法,这一代君还真是没用啊。”

君王明明已经从萨格拉消失了,但他们将这一切归于那个早已无人的空位时,显得如此轻松。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着能将一切都归功于他的善,或者一切都怪罪于他的恶,那么所有人都会轻松很多吧。

但可惜的是,我们都不过是为了各自的目的不择手段,到最后,却输(毁)掉了一切。不仅如此,在这些轻松的人看来,不管是奥利维娜、奥特,还是希维亚、布克,都不过是躲在橱柜里暗自哭泣的小孩。

这些悲剧最终都会被掩埋,没人知道曾经有人为了改变萨格拉而付出的代价,没人知道会有某一族群的末裔来过萨格拉,也没人会在意一个被家庭抛弃了的父女……他们都不过是不被接纳、不被理解的孤儿罢了,他们的哭喊和哀求,人们只会以无人的王座为挡箭牌,置若罔闻。

“没用的君王么……如果真的有就好了。那样的话,这些边缘人们或许都能再多一个宽慰自己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