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这个世界睡了很久。

已经不记得是为什么陷入沉睡的了,在各个世界之间旅行,偶尔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无可奈何,失去记忆什么的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好在其他世界的记忆一般不会受到干涉。

好累,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但维持清醒的意识似乎很难做到。或许我已经醒来过很多次,只是都再次陷入了沉睡。明明是不老不死,却总会遇上这样的麻烦,有一次好像是被埋进了深海,沉睡了近百年。

原本世界的吸血鬼们似乎都对沉睡这种事情并不在意,就算意外睡上几百上千年也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该死的……我记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的啊……

这是第几次醒来了……我好像对上一次醒过来有点印象。

我当初到底是干了什么把自己害到这种地步啊?

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五感也是一片混沌。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也可能是我的臆想也说不定,毕竟我已经至少近千年没有做过梦了。

虽然我不愿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但永远地被困在这里也是有可能的。不愿去考虑倒不是害怕这种可能的发生,只是不希望我有“被困在这里来消磨我永无止境的漫长生命也不错”的想法,不过我一旦思考了差不多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了。

矛盾——呵,确实是矛盾,不过矛盾已经是我忍耐这漫长时光的唯一办法了。毕竟我要是一直向着一个方向思考,很快就会发现我就算得出了什么结论也什么都做不到。

啊啊,这个念头本身也是矛盾的,因为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啊。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

这又或许是盘旋在我脑袋里的臆想,但我认为我是听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此前我也听到过野兽的声音,我已经把那些粗野的低吼当成人类的语言了吗。

不过我能感觉到,我的沉睡不会再持续太久了。这里的环境,很明显是我用自己的血之魔术造出来的。

不过更加详细的,比如功效之类的我已经全部忘记了,我连自己设下这种东西的记忆都没有。

有什么人在……

突然,毫无征兆的,我的世界破碎了。

久违的重力抓住我的脖子无慈悲地把我丢向地面。当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掀起的兜帽,以及原本被兜帽所遮掩的少女的容貌。

米白色齐肩短发,但发梢是非常深的黑栗色,比起人类的头发,更像是某种动物的独特皮毛。精致的五官,吹弹可破的肌肤,雪白的细颈,浅樱色的薄唇,还有铬透辉石般掩藏了多棱重影的深色眼眸,因为某种不可抗力,我没能在即将脸接地面的时候作出任何反应。

不可抗力当然不是指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绝美容颜,而是她的神情。

为什么会,如此的悲伤呢?那并不是狂风骤雨般热烈的悲痛,而是大海般深邃沉寂的悲惋,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一切,但仍无可奈何地目睹了悲剧的发生,不得不亲手杀死至爱之人的悲伤。

翠绿色的眼眸溢满了悲伤,仅仅是注视着那么深邃就令人蓦然失语。

不过,比起那个,我的脸真的要撞到地面了。

那位少女——往旁边避开了。

“疼——”

我还没有忘记四肢的用法,或者是疼痛逼得我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

“活该。”

冷漠无情的恶毒话语从刚刚那位少女的口中流出,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心脏。明明有着那么完美的容颜,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毒舌啊?这是谁教出来的孩子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是个温柔体贴的性格不就是完美的了吗?

不过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比起这个我还是了解下现状吧。

“喂喂喂——艾丽西娅你都干了些什么啊?话说这个女孩子是谁?”

“艾丽西娅?”电流般的刺痛,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但脑海里除了刺痛以外却是一片混乱。即便我一次次地在脑海中重复这个名字,也只是引得自己愈发混乱。

“站起来,月,我们有麻烦了。”

她知道我的名字,不仅如此,她认识我。

我支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人。同样是穿着青白色的斗篷,不过没有戴兜帽。一位有着银白色长发的少女,虽然不及艾丽西娅,但依然是相当出众的容貌,不过那对暗金色的瞳孔却令人略感不适,那不像是人类本该拥有的瞳色。

“话说我是男性啊,”说着,我把过长的头发撩至脑后,露出了自己的脸。

“唔啊——”那名少女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能入眼的东西,抱肩皱了皱眉,“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啊。”

又一个毒舌?!

野兽的吼叫声让我把到了嘴边的吐槽咽了回去。那是我在沉睡时就听到过的吼声。

“已经逼到这么近了吗?”那名少女从腰间拿出一把枪械,指向前方。顺着枪口看去,我第一次看到了那群漆黑如墨的怪物。

就是这些生物一直在陪着沉睡的我吗?

“嗯……”它们是把我当储备粮了吗?步步逼近形成围剿之势确实很像野兽。

“想想办法啊艾丽西娅,这个数量级的墨要怎么办啊?如果不在这里都清理掉的话周边的城市可是会一下子变成屠宰场的。呃,那样好像也不错?”

“我无能为力,一共264只墨,其中246个青年,3名老年人以及——”

“十五名孩童。”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个数字。明明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我记得这个数字。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令人烦躁。

“……”艾丽西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然后用平静但是低沉的声音说:“让他们归于尘土吧,月。即便他们把这份权利拿去交换了虚假的愿望,但我们仍可赠予他们所失去的,尽管那亦是我们所缺失的。”

……

“别愣着了,我也听不懂,不过要是再没点办法我们就要变成血和碎骨了。真是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被自己炸死啊。”

我总感觉这个人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总之,先杀了这些就可以了吧?”

“诶~~这个语气,你是怪物先生吗?”银白色长发的少女眯着眼睛,无不打趣地问。

其实她应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从这里活下去吧,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不管是那样的警告还是这样的玩笑,她的语气里都藏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疯狂。她认定我能保护她们,或者就是她有把握自己逃生。

“血还有很多,就多少利用一下吧。”

我走向那群被称为“墨”的奇异生物,从身后的茧里破出的血慢慢向外延展,铺满地面。

“见证那个时代的灾厄吧,珀尔希,看看你曾经的妄图是多么可笑。”

“啊啊,好好看着呢,就是手里没有爆米花有点可惜。”珀尔希把握在手里的枪械收回腰间,半开玩笑地避开了艾丽西娅的讽刺。

月逐步靠近墨群,在大约只有五步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

珀尔希思忖着是否需要一个备用方案,她不太好拿捏艾丽西娅此刻的平静表情到底是把握十足还是习惯使然。一般来说,在与墨的战斗中人类通常在近身白刃战上处于绝对劣势,就算是最弱小的墨也能轻松咬碎人的头骨,通常只有部分亚人种能在身体素质上勉强能够与墨相提并论。

如果是出色的赫石使用者或许能够另当别论,靠着灵活性近身周旋确实能够奏效。但面对墨群,无异于丢进兽群的肉骨头,至于这跟肉骨头会不会动并不会对结果产生什么影响。

月缓缓向前踏出一步,原本在他身后一路延伸的血有了变化。

月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同时以几乎要跌倒在地的趋势前倾身体,扭身把手伸向背后。

血潭中,数量庞大的武器如花簇一般显现,像是暗红色的尾屏,又像是君王的御座。

“古有刃冢,名曰匕殁。”

艾丽西娅无声地念出她习得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当月和墨群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三步,紧绷的一切转变为沸腾。

“用怪物来形容,或许是不怎么礼貌,但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了。”珀尔希抽动着嘴角,却笑不出来。

月一直在以最微小的动作闪避着墨的进攻,以这种方式来保持自己始终位于他的武器库周围。在珀尔希看来,月进攻动作的幅度又始终偏大,甚至令人怀疑他到底是如何做到不跌倒在地的。一般来讲,如果持有武器就没有必要把距离拉近到这种地步,只是白白承担风险而已。而且在尽可能用微小动作来回避的同时又做出大幅度的挥斩,实在称不上合理。

不过他使用武器的方式却令人印象深刻,他每一柄武器最多只用来进行几次攻击,随后大多会重新化为血液或者是投掷出去,甚至是单纯地脱手。即便如此,每一柄武器都不尽相同,但月都用得十分娴熟,不论哪种武器都不像是外行。

虽然珀尔希不能把月的实力直接上升到神话级别,但事实是,月完全没有受伤,而墨的数量却在稳步减少。本来他们三人是在一面靠墙的情况下被墨群半包围,现在那群墨是彻底忽略了珀尔希和艾丽西娅的存在。明明是月被墨群包围,却是他一人正在剿杀墨群。

“恶习难改。”艾丽西娅罕见的没有保持沉默,而是给出了评价。不过这与其说是评价,倒不如说是在抱怨。珀尔希瞥了艾丽西娅一眼,显然艾丽西娅并没有打算隐瞒她对月十分了解这点。

不过艾丽西娅的眼神,虽然那份平静应当来自于对月的信任,但珀尔希总觉得在那之下埋藏了某些更加偏激的情绪。

一只墨选择了挑起从空中进攻,这或许是它们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吧。不过,月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一眼,地面上突然出现的血色刺桩贯穿了它的身体。

刺桩塑形的速度,珀尔希完全捕捉不到。等到那只墨彻底失去了生命征迹,刺桩又再次化作血水滴落。血液尚未落地之时又再次凝结,以多个刺球的形式出现,极大程度地封死了墨的行动。并非每次转变形状都需要经过固液变化,当月不顾刺球的存在而选择大范围横扫时,所有本该阻挡枪尾的尖刺直接附着在枪尾上藉由惯性在空中拖出一道镰刀状的刀刃。

对动作的精准判断和出色的反应力,以及灵活多变的战斗方式,更不要说这种战斗方式本身就建立在超自然能力的基础上。简直就是活着的军械库,或者是一个人的军队,珀尔希逐渐开始理解月的战斗方式和具体实力。艾丽西娅则是一脸的平静淡漠,和平时的表情只有一些微小区别,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不悦。

最后一只墨倒下,月周围的地面已经插满了各类刀枪剑戟。最后在把手中的短匕变回血液之前,还不忘把自己过长的头发直接割断。随着黑色的长发散落于地,所有的血液开始剧烈地燃烧,最后地上只剩下了黑色的细小颗粒。

“……”珀尔希看着向这边走来的月,歪着脑袋扶着下巴不断打量着这个刚刚葬送了上百只墨的怪物。“唔嗯……”

“呃,那个,我的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这问的方式也太土——啊,算了,我只是想说果然还是女孩子啊。”

“请不要说得像是我在试图改变我的性别一样,我本来就是男性。”

珀尔希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如果非要说的话她认为月在剪掉长发之后已经可以算是偏向中性了,不过月似乎对于被认错性别颇有介怀,所以她才抓着不放的。

“你生疏了,月。”

艾丽西娅不冷不热的声音打断了珀尔希的下一段调侃。

月毫不遮掩地皱了皱眉,表达了他的不悦。不过比起被评价为“生疏”,更令他感到不快的是他明明对艾丽西娅毫无印象,但艾丽西娅的话却透露出她和月已是熟识。珀尔希不断打量两人的表情,很轻松地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明明我不认识你,你却一副很熟的样子……吗?确实一般人都会感到不愉快的吧。”珀尔希心想,“不过,艾丽西娅偏偏就是那种不会直接体谅人的类型啊。”

敏锐是雇佣兵生存于世的基本要求,不过珀尔希更多时候会选择明知故犯。

“唔嗯?你们到底是认识呢,还是不认识呢?”

“不认识。”

出乎珀尔希的意料,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诶……那还真是尴尬呢。”

珀尔希咧了咧嘴,露出了非常漂亮的虎牙。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把我从那里拉了出来,”月指了指已经“茧”原本所在的位置,“不过我想我并没有为你们做什么的理由,也没有那个能力。啊,道谢的话我还是会道谢的,非常感谢。”

月非常认真的,煞有介事地欠身道谢。

如果这是什么冒险故事的话,十有八九会按照“长久沉睡之后再展宏图”或“让长久沉睡的王醒来并许下愿望”之类的展开,最不济的情况下,也得有一个明确的长远目标来引出一段物语。

但月最不需要的就是目标了。

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太过漫长的生命让月几乎没有可能对任何形式的目标有所希冀,仅仅是漫无目的地活着。漫长的生命也让他极度缺乏共情能力,正因为自己经历过,所以才对他人的悲欢喜乐完全无感。

他当然也曾有过各式各样的追求,以此来填充生命的意义。月曾经以各式各样的身份在各个不同的世界生活,体验过平淡无趣的普通人的一生,也曾经历过诸多冒险。他是曾是士兵,也曾是将军;他戴上过王冠,也举起过锄头;他曾在魔术的领域登峰造极,也曾将武技臻于完美。月在每一个世界收获了许多又失去过许多,到最后他所能看到的依然是他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时光。

只有无意义能够填补近乎无限的时光,于是月不再为自己的生命赋予任何意义。

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做任何事,就连浑噩都成了负担,甚至只能自己喟叹自己的悲哀。

艾丽西娅的神情没有因为月的话语产生任何变化,她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月的左手。

“首先,我们得把你的戒指拿回来。”

“我的戒指?”月下意识地望向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或许是漫长的时光让月变得迟钝了,又或许是已经习惯所以没能发现,原本应该戴有戒指的位置空无一物。

“那是你亡妻的骨戒吧。”

珀尔希一直保持沉默,她并不希望被牵扯进他人的旧事里,不过她发现艾丽西娅在说到亡妻这个词时声音中有明显的不自然。

月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放下手臂,仰起头。片刻之后再次叹了一口气,摊了摊手问:“我的戒指在哪?”

——!

珀尔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引来了月和艾丽西娅的侧目。

“啊,抱歉。”月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解释道,“那个,算是起床气之类的吧。”

显而易见的谎言,但重点并不在此。月语气平静,也没有散发出所谓的杀气,甚至不像艾丽西娅那样时刻都给人一种严肃的压迫感,但他却令珀尔希感到胆寒。如果这是在战场,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一切火力都倾斜在这个怪物的脸上。

艾丽西娅是怎么做到岿然不动的?

之后艾丽西娅的平静声音让珀尔希“这到底是什么怪物”的疑惑再次加重。

“费德里亚公国的都城克林穆尔,你的戒指由那里的一个贵族保管。”

“嗯……”月沉吟了一会,“姓氏是?”

“京川。”

“为什么我的戒指会在他们那里?”

“这你就要问自己了。”艾丽西娅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冷冷地回答。

“好吧,我确认一次,是我把戒指交给了她们保管。”

“是。”

“你说‘我、们、要去取回戒指’。”

“是。”

艾丽西娅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眼神也没有迷茫,但明显有所隐瞒。

“好吧,既然是我把戒指交给他们保管,那就走正常途径拿回来吧。”

很难想象一个完全不关心他人的活体灾难的正常途径是什么,非正常途径又是什么样的。

“那个,你们说的‘我们’,应该不包括我吧?”

珀尔希举起双头作投降状问道。

“去克林穆尔的话会途径天初,在那里我会支付你的报酬,之后是否要同行你可以自行决定。”

“不了不了,”珀尔希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也得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啊。”

“离开这里吧,月你能把我们送出地下的吧?”

“诶?”月稍微愣了一下,“可我刚刚把所有的血都烧掉了欸……”

“我知道,”艾丽西娅径自向来的方向走去,“所以我才问的。”

“嘛,别在意,她一直都是这样。”

珀尔希拍了拍月的肩膀,跟上了艾丽西娅。

月看着艾丽西娅的背影,试图从那一丝微妙的熟悉感中寻找出翔实的可信的记忆,但最终只是徒劳。

只是,月无论如何都没法对她生气,这就是“过去”给月留下的全部。

但那份过去又给艾丽西娅留下了什么呢。

月在即将走过拐角,离开这片地下空洞的时候,回望了墨群之前所在的地方。墨的尸体都已经消失,一旦被斩杀,它们本就不稳定的身体化作黑色的微粒消散如烟。

那个时候,把刀刺进了某一只墨的身体时,月似乎听到了除野兽的咆哮以外的声音。

不过也只是一些零碎的音节,并没有实际含义。

月仔细回想,但他对“墨”这种特殊的生物毫无印象,对这群墨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那是谁,或者说,他们是谁呢?

算了,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月把这些抛之脑后,跟上了珀尔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