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又是这种荒郊野岭啊?”

一位穿着青白色斗篷的少女不耐烦地摘下兜帽,露出了银白色的长发,相当烦躁向她身旁的同班抱怨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安静点,珀尔希(pensée),遗迹应该就在这附近。”

穿着相同青白色斗篷,戴着兜帽的同伴看着地图,用平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回答了她。

“我说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啊?” 珀尔希几乎是要克制住自己的抓狂一般把双手叠放在脑后,“上个遗迹是在雨林,上上个是在裂谷,上上上个是在海底,这个遗迹——我们现在在哪?”

“在莱兹之森的东部边缘地带。我不明白身为雇佣兵的你为什么会抱怨条件的恶劣。”

“不不不,这根本不是条件恶劣不恶劣的问题,这种无聊的徒劳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

珀尔希叹了一口气,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是这样。而且越是和这个人同行,她就越感到不安。并非是因为这荒谬可笑的旅程,而是身边这个女人近乎病态的偏执。

她为了寻找某样东西,不惜一切代价。

珀尔希只在那些失去了一切的雇佣兵同行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疯狂。而比那些人更加恶劣的,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个女人在此基础上仍旧保有出色的理性。

“这到底是什么怪胎……”珀尔希如此想到。

“话说回来,这种地方哪来的遗迹啊。”她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平坦的草原,虽说是在莱兹之森的东部,但距离森林还有好一段距离。百里之内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存在古代大型遗迹的可能。

她的同伴仔细地对照着来时的路径和地图上的标识,沉默许久之后收起了地图,蹲下身缓缓将左手手掌贴在地面上。

“在这下面。”

“哈?”

“在这下面。”重复了一次,更加清晰有力。

“真见鬼。”

话虽如此,珀尔希毫不犹豫地把从斗篷下所隐藏的背部空间拿出了足以在地上开出一个巨坑的烈性炸药。

“好吧,虽然没有香槟和啤酒,但至少炸药管够。”

“这里。”另一名少女走向不远处的一处陡壁,俯身用掌尖拍了拍地面。

“唔嗯——那么准备——BO——”

在如此漫长又毫无意义的旅途中,她难得地能够稍微激起一点干劲去做点什么。不过,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无情地浇灭了她的热情,以及导火索上甚至都没来得及燃起的火苗。

“这里,挖下去。”

“……”

不断重复的单调动作,直到铲子尖端传来的触感转变为中空为止。

“到了,小心点。”虽然珀尔希对她的同伴兼雇主有着诸多怨言,但她依然是一名有着专业素养的雇佣兵,至少她自认为是。

此刻这两人正挤在一条沿着斜壁向下开凿出来的小道里,狼狈得就像是业余的盗墓贼,。为了不直接掉下去,两人攀紧嵌在泥土中的坚硬石块,小心翼翼地敲开了脚底的土层。

已经变得松薄的土层没两下就彻底塌了下去。珀尔希把铲子从中段拆卸开,把带锹的一头固定到泥土中,将原本折叠藏于铲子柄部的钢绳拉长作为绳索。珀尔希在听到另一端落地的声音后,又折弯了一根荧光棒丢了下去。

“倒不是很高的样子……”

原本这种遗迹一般是不会有人进入的,准确地说是没有人会想要进去。灾厄纪,那个时代神话遍地,灾厄漫天,不可思议之物为自然,不可思想之事为常理。人类文明在那一时期彻底断代,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解明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留下的只有后人根据感性的臆想和各类传说编撰的史诗。

然而除去一切感性的创作因素,那个时代留给人类的是无尽的惶恐。绝大多数遗迹内都有着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诅咒,甚至有些遗迹内部的物理法则都与外部世界截然不同,亦有极少数遗迹内有着超出人类认知的超自然恩赐和科技产物。

“灾厄纪已经逝去,但它的尸体仍存留在这片大地上,与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某位吟游诗人曾经如此说道。

也曾有人试图通过探索并研究遗迹来掌握那些人类本不应当涉及的力量,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白白地增添公墓里的尸骸。不仅是那些心怀不轨者,对这些古代遗迹的学术研究也常常招来灾祸,最后曾经仰仗科学心比天高的人们选择了向神秘彻底投降,对这些遗迹敬而远之成为了不成文的公序。

珀尔希顺着绳索跳了下去,俯身捡起地上荧光棒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身后的枪械。

“虽然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但果然还是没法习惯。”珀尔希咬了咬牙,暗自心想。不论是哪座遗迹,都给她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就算只是遗迹里的一堆石子,也会给她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那是什么超出了她过去认知的神秘材料。一旦长时间地注视着遗迹里的某物,她就会不可遏制地产生一串莫名其妙的联想,这一切都在压迫她的神经,摧残她的旧有世界观。

而这一次,似乎更加严重。

她刚举起荧光棒,想要照亮更远的地方,不过下一秒她就感觉不到自己手的存在了。

珀尔希突然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什么人的肩膀上,身体似乎被扭曲成了某种非人之物,别扭的感觉导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似乎是在漂浮,看到两个丑陋奇异的矮小生物把匕首刺进了某个人形生物的脖颈,放出的血像蜜一样甘甜,像酒一样香醇。她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用这具身体呼吸。

珀尔希坠落于地,她看到太阳陨落,引起的大火遮蔽了天空。

“咳咳,呼——”

她竭尽全力想要呼吸,肺却像是要被火焰烧焦。

某种剧痛突然从侧颈传来,并非是火焰灼烧带来的痛感,而是某种尖锐的刺痛。

珀尔希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回想起了自己是“珀尔希”这一存在,而非那只漂浮在空中的非人的某物。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侧颈处传来的阵痛,因为那会是把她拉回原本世界的唯一方式。

慢慢的,她已经看不到火焰了,也感觉不到热浪,仿佛从没有过什么火灾,只有后颈处的疼痛依然清晰。

“该死的,你就不能轻一点吗?”

珀尔希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躯体,大脑收到的信息表示她此刻正四肢完好地瘫倒在地。

她身旁的同伴没有回答,确认珀尔希并无大碍之后平静地把她刚刚拿出来的注射器、针灸针和几种药品收拾好。

珀尔希勉强支撑着从地上做起来,残留的幻肢让她难以控制自己的动作,不得不靠她同伴的扶持才能坐起来。

“真见鬼……”珀尔希闭上眼睛大口呼吸,似乎还能看到刚刚的幻觉。虽然已经进入过遗迹很多次,也出现过幻觉,但从没这么严重过。

“你看到了什么?”

珀尔希为她同伴的冷漠无情狠狠地咂了一下舌,随后无奈地回答:“我好像变成了一只动物,停在某种生物的肩膀上,然后看到了……”珀尔希想要继续描述她精神刚刚遭受的非人待遇,但是——

“看到两个……”

“可以了,如果能记得那么清晰的话,就算能回来也已经疯了,别再去回想了。”

“嗯……”珀尔希扶额,在克制着不去回想与试图回想之间不断自我矛盾。就在几秒前,幻觉几乎是要把她的大脑塞满,但现在已经只剩下一堆零散的画面了。

“我昏倒了多久?”

“大约五分钟。”

虽然同伴的冷漠让人反感,不过这种境况下仍然平静而又澄澈的嗓音却意外地令人心安。尽管珀尔希知道那下面掩藏的东西不比最险恶的遗迹更少。

“走吧,待在这种遗迹里五分钟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了,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也不会好起来的。”珀尔希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穿着青白色头蓬的同伴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赞成。

两人把绳索留在这里,到时候如果要靠绳索踩着倾斜的石壁爬上去并不难,如果还有“到时候”的话。

两人现在所在的地方应该算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隧道,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能被称为“不自然”的地方,但珀尔希已经有充分理由认定这将是她所到达的最危险的遗迹。

两人沿着坑道延伸的方向前进,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命试险,但人类现有的一切技术对遗迹都无能为力,所以也只能以这种近乎可笑的方式探索遗迹。她们两人此前能够从那么多遗迹中生还就已经是非常地不可思议了。

一路上出现了很多很浅的岔道,与其说是岔道,倒不如说是墙壁上开凿出的洞穴。令人在意的是这些洞穴开凿的方式,就像是某种野兽靠着利爪和牙齿硬生生挖出来的,凶暴的痕迹随处可见。虽然这理应让人胆寒,但对于遗迹的探索者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从结构上判断,珀尔希两人应该是走在主干道上。如果这里真的有什么是她们所要寻找的,那只需沿着路一直向里走就行了。

“这里应该就算是到了主殿了吧。”

巨大的地下空洞呈现在两人面前,尽管映入眼帘的依然不过是些泥土石块,但空间上的空旷已经足以引发感慨了。

两人走下斜坡,来到这片宽阔场地的中央,随后看到了足以令这片遗迹符合“遗迹”之名的实物,同时也是这片空旷地带的唯一光源。

某个形如王座的——“茧”。

暗红色的晶体像是王座一般靠墙斜立,其周遭又厚厚地裹有某种如同绸缎的暗红色丝线。透过丝线的缝隙和半透明的晶体,能隐约看到其内部是一种血色流体。虽然没法看清内部结构,但珀尔希能感觉到那其中有着某个活着的存在。如果这是灾厄纪时期的遗迹,那么不管那里面的存在到底是恶魔还是巨龙,又或者是神明级别的存在,她们的人生都只能到今天为止了。

但很奇怪的是,珀尔希并没有逃走的念头,就算她盯着那个茧看了许久,也没有产生任何幻觉。不过某种感觉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幻觉并不是没有产生,而是幻觉与现实恰好相同罢了。

“月……”

珀尔希听到了身旁同伴恍惚间发出的呢喃声。

珀尔希的这位同伴,她身上的谜团并不比任何一个遗迹要少。例如,珀尔希从没有见她陷入过幻觉,明明是普通人即刻发疯也不奇怪的精神压迫,却未能对她的那份平静产生任何影响。

但现在,那份平静被打破了。

那是谁,或者说,那是什么?

珀尔希重新把视线转回那个巨大的茧。

珀尔希仍在犹豫要不要靠近那个茧,她身旁的同伴已经拾级而上。就在她准备硬着头皮跟上去的时候,庞大凶意从背后袭来。那并非是诞生自智慧生物的杀意,而是野兽那般纯粹自然的凶意。

“真见鬼……”

珀尔希转身看向身后的那一刻,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悲鸣。

近百只身体漆黑如墨的凶兽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它们似乎并非实体,漆黑的身形像是黑雾一样不稳定,身体的轮廓像是在不断晃动,模糊不清。

“墨?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珀尔希还没问出口,就想起了之前所看到的那些痕迹。

其中一部分……是新的……

墨,人们对这种诡异生物的称呼,甚至连能否将它们称之为生物都未有定论。通常是由死去的赫石使用者的尸体转变而来,尚不清楚其具体转变过程,但转变的几率却是令人绝望的100%。与遗迹类似,墨这种事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打“科学”这一概念的脸,甚至被某些好事之徒称为“灾厄纪的遗产”。

不过墨本身的存在毫无疑问就是灾难,不论是谁,不论在哪,只要曾经注射过赫石药剂,死去就一定会变成这种凶暴的怪物,唯一的预防办法就是在尸体尚未转变为墨之前将其火化。但转变时间并无确论,从十几天到几分钟不一而足。

本来以珀尔希的经验,不论到哪都不会放松对这种生物的警惕,但遗迹内部是一个特例。墨再怎么说也是需要进食才能维持其存在的,根本上讲,它们以赫石为食,因此它们可以进食赫石矿,赫石产品或者是其他的墨和注射过赫石药剂的人类。

所以不管遗迹再怎么危险,通常都不会有墨存在,毕竟至少得有个上百年的历史才会算作遗迹。

如果只是几只墨的话,珀尔希想想办法,多少付出点代价也是能搞定的。但三位数的墨,这种级别的灾难已经足够灭掉大半个小国了。更让珀尔希担心的是,墨的实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死者生前的实力,准确地说是肉体强度和对赫石药剂的适性。如果这些墨并非普通的赫石使用者转变而来,而是灾厄纪的某些家伙转变成墨之后一直活到了今天。

那么珀尔希就可以光荣地成为灾厄纪以来最大灾难的第一名受害人。

墨虽然没有智力可言,但它们有着人类望尘莫及的敏锐野性,这或许能够解释它们为什么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扑上来把她们撕成碎片。但珀尔希并不觉得她自己或者是那位比她还弱的同伴在与百余只墨相比较时还有资格被称之为“危险”。

那就只能是……

珀尔希从这副地狱抽出了一点注意力分给身后的那个茧,却看到了更加难以理解的光景。

她的同伴,向那个茧伸出了手。仿佛是要回应她,暗红色的晶体缓缓碎裂,丝线变得松弛。当她用手触及那个茧的瞬间,整个茧都崩毁了,血水倾盆而下,却全部都避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