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们称之为许龙的那个男生,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他在我母亲与原配离婚后,随着她一同来到滕家。”

埋藏进阴影里的那张嘴,缓缓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讶的事实:

“尽管我们并非同父,甚至不同姓,但龙哥始终待我同亲兄弟一般,照顾有加——带我玩耍,教我学习。”

一边说着,把持着单反相机的手终于放下,他也一脸苦笑地抬起头:

“但你们知道,龙哥他在家里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冷落嘛?因为外姓,逢年过节团圆时他只能坐在次席,平日里也只能寄宿学校,偶尔回来一次。若是家里有什么好事,一般也不会第一个想到他。爷爷奶奶更是只关心疼爱我,哪怕是龙哥也在场的情况下……”

滕虎个子不高,每句话却都充满力道,愤愤地讲述着外人不会知道的心里事:

“那时候我还小,看见龙哥不管遭受到怎么样的不公平,都会自己承担,自己咽下去……每每我问起来时,他却只会温和地笑着跟我说:‘我没事。’

到后来,可能是因为龙哥并不擅长文化课的学习,也可能是长期寄宿带来的疏离,就连我们的母亲也渐渐与龙哥疏远开来,甚至会在家里背后说‘他是不成器的孩子’。

尽管我没有跟龙哥提起过这些,但我想他应该感觉到了,不管是家里人的态度,还是左邻右舍的言语,一切似乎都在将他与这个家剥离。

他却只会温和地笑着说:‘我没事。’”

说到这里,滕虎的情绪陡然波动:

“再后来……再后来龙哥终于找到了他所擅长并热爱的东西,那就是标枪运动。他不光通过这个被特招进入了洛珈中学,甚至校方答应他的许诺,变成了他的梦想——他要让所有人看看,他并不是‘不成器的孩子’。”

“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常常会自己跑去体院看龙哥训练,看他练习助跑,练习起投,看他用着他自己的‘冈格尼尔’一次一次地突破自我,一次一次地在前往梦想的路上大步向前。

有一次,我看见他掌弓磨出的黄茧,于是问他疼嘛?

他却还是温和地笑着说:‘我没事。’”

几滴泪水从滕虎两侧脸颊滑落,掉在会场的人造草皮里,消失不见:

“就在……就在我跟龙哥都认为他终于能凭着这项运动的天赋发光发亮时,就在龙哥的努力终于将产生回报时,却发生了那场意外。

那天,我只记得,龙哥高高兴兴地从家里出发,却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我问起他发生了什么,他也没说;我问父亲、母亲,他们不但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反而严厉地指责起龙哥来,说什么‘他只会给家里找麻烦,果然是不成器的东西。’”

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滕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挤出,他忙不迭地用大臂去擦拭,泪水和汗水一同浸湿了袖子:

“一直温和地笑着说‘没事’的龙哥再也笑不出来了啊……我问他,他却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甚至再也没有进行过标枪运动,就连‘冈格尼尔’也捐给了学校……再后来……再后来随着龙哥进入高三,我们联系的越来越少,高考后龙哥直接从家里搬了出去,那之后只听说他去了一所民办的大学院校,从此再也没见过龙哥,也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学校方面的失职,却要龙哥牺牲他的梦想?”

滕虎咬着牙冠,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那样温和善良的人却要遭此不公?为什么龙哥不能继续走他自己的道路?为什么学校不能将这件事正常通报处理,却要使用这种因噎废食的手段?龙哥他只是弃子嘛?在学校的利益面前他的梦想就不值一提嘛?为什么啊……雷老师……为什么啊……”

“……那件事情发生后,整个体育教研组也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停职的停职,降职的降职,甚至有的老师被调去了别处,整个体育教研组淹没在一片死气沉沉里。”

一改之前那般严肃,雷鸣老师苦笑着说道:

“你看见那个姓陈的体育老师了嘛?那件事情发生前他本已经是体育组的教研副组长,那件事后他被降职,直到今天他还是一名普通的体育组教师。”

怪不得听文铃提起,那个陈姓的中年体育教师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而我当时只是一名普通的青年体育老师,我能做的,也只有在教育局的通报下来后,不顾组里的反对,与其他自愿的老师一同向市教育局提交联名信,请求恢复‘标枪’这一大学入校单招项目,仅此而已……虽然……虽然最后还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早已泪不成声的滕虎没有回答,雷鸣老师的语气缓和了些许:

“许龙同学——你哥哥他是个很优秀的人,虽然在大潮的风浪里,每个泡沫都不能左右自己的摆动。但我始终相信,像你哥哥那样温和善良还努力着的人,即使没有‘冈格尼尔’,一定也能活得很精彩。”

背景的音乐依旧躁动,在大到听不清内容的呐喊声里,滕虎同学渐渐减小的抽泣声早已不可闻。

“你……什么都清楚了嘛?”

半晌,滕虎才抬起头来,狐疑地质问着一旁的柳世卿: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就是破坏‘世界树’的‘尼德霍格’?”

“怎么说呢,直到看到你的录像前,我对于‘尼德霍格’是谁还毫无头绪。”

柳世卿作出摄像的样子:

“毕竟一直在摄像的你,是最不可能对‘世界树’动手的吧。”

“那……是我拍摄的画面里出现了什么嘛?”

“那倒也不是,到底是校报社的老社员,你拍摄的画面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连爆炸当时的景象都完全记录了下来。”

“那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滕虎表现地十分惊讶。

“你太着急记录下这段自证了,以至于在肖信校长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提起‘世界树’的时候,就先将镜头挪了过去——简直像知道‘世界树’将会发生什么一样。”

“呵……原来是这样嘛……不愧是‘侦探’啊……”

自嘲一般,滕虎苦笑了起来,尽管他脸上还夹着泪痕:

“这么说的话,想必我使用的手法你也搞清楚了?”

“可能吧。”柳世卿点点头:

“是激光笔对吧。”

“激光笔?”对于我来说,这番说辞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是激光笔的话,就能在别人毫不注意的情况下引爆那些气球嘛?”

“常见的可能不太行的吧,比如校门口文具店买的那种就不太行。”

柳世卿的双眼眯成了狭长的缝,他用手托着脑袋,尔后伸出一根手指:

“不过,如果是网路上就能买到的大功率激光笔,在几毫秒之内射爆那么点气球不是什么问题。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只需要在摄像的时候将激光笔夹在手指间,别人也不会注意到,对准‘世界树’的不只有镜头,还有这么个小玩意。”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滕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十公分左右的小棒,交给了柳世卿。

“这种危险的小玩意,你还是少往学校带的好。毕竟如果照射到眼睛的话,一下就能让人瞎掉……还是先交给老师保管吧。”

接过激光笔的柳世卿,反手将那根小东西抛给了雷鸣老师。

“对了,至于丢失的那些器材,我想,应该是……”

接着他拔开腿去,不出数十步便走到校报社的阳棚内。

“……在这里吧。”

一边说着,柳世卿的手猛地将校报社长桌上的桌布掀起一个角,被掀起的角里,是几只跟装着比赛器材的收纳箱一样规格,一样尺寸的收纳箱。

“喂喂,这位同学,请问你有事嘛?”

看见柳世卿这般意外的动作,原本坐在长桌里的校报社的同学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颇为愤怒地盯着他:

“这是我们社团用来装线材和三脚架的箱子,你要干什么?”

“对啊,柳世卿,这明明是……唔……”

一种猜想猛地穿过我的脑髓,让我停下了嘴:

“难道……”

“看来你已经懂了啊。”

柳世卿笑着将其中一只箱子从桌底拖出,动手撕扯起收纳箱上的胶带来:

“如何在三十秒内将五只收纳箱里的比赛器材全部盗走,并移出大会会场外,果然怎么想都不可能,除非——”

随着“刺啦”一声响,收纳箱的盖子被完全打开,里面内容物也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古旧的皮尺、发令枪的子弹——不论到哪里都不会被视作宝物的东西,此时此刻在众人眼里却蒙上了一层无以言说的阴影。

“——除非,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大会会场。我想,你应该是用那不在镜头里的三十多秒,将装着比赛器材的收纳箱藏在这张桌下,再将本就放在桌下的,同一款式的收纳箱搬到主席台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那收纳箱里的器材就没被盗走,只不过摆在主席台下的,并非原本的收纳箱而已。

这样既解释了如何仅用三十秒便让装满着器材的箱子变成空箱子,也解释了如何将那些器材藏在大会会场内而不被别人发现——毕竟,校报社的各位社员们,已经对装线材和三脚架的空箱子习以为常了,就算同样的箱子放在这里,只要不打开它,便不会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我的小伎俩还真是……”

滕虎自嘲地笑着,欲言又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些的?”

“最开始是在校报社的活动室里,在调查以往的《洛樱》的时候,我偶然瞥见一篇讲述《洛樱》编辑室的故事,在那张内容为整个校报社内景的配图上,我看见了几只叠墙角处的收纳箱。不过更让我确定的,是你那首十四行诗里的‘Then the heavy curtain will slide.’。”

“‘舞台帷幕落下之时’。”文铃喃喃道:“不过,这里似乎不该按照语境去理解,类比为当前这个情况似乎更加合适。”

“没错!不过话说了这么多,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把剩下的这些箱子,从桌子下面拖出来呢?”

在阴天本就不充裕的光线里,搭耸在桌上的红酒色桌布,俨然像谢幕后遮掩住整个舞台的帷幕般,宣告着这出闹剧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