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江城市——這座我出生長大的城市類比為某位大師筆下的畫作的話,那應當是列維坦,我想。

萬年不變的灰色天空,正如《陰沉的日子》那般厚重而陰沉,如果此時的取景框里還能塞下江城市具有百年歷史的舊教堂及其他的深灰色西洋式建築,連同貫穿整個江城市的渾濁江水一起,恐怕就連列維坦本人,都難以在畫布上描繪出如此富有層次感的灰色市景。

更別說在這天氣轉涼的九月,陰沉壓抑的灰色更讓本就壓抑的氛圍更添上了一份蕭條的氣息。

現在是開學日後的第二天,而我正坐在開往洛珈中學的公交車上。

或許是因為時間還為時尚早的緣故,此時的公交車上並沒有多少人。車內冷色的夜光燈下,一些乘客正閉着眼小憩,而更多的則是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中手機的方寸屏幕,彷彿在那一小塊天地間能從現實世界逃離而去似的。

無趣,跟這座城市一樣。

“咦?”正當我想從這無趣的景色中移開注意力時,發生在公交車前端的事情卻莫名地吸引了我。

不,或許說是那裡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更為恰當。

此時公交車剛剛進站,大到有些刺耳的電子女聲在公交車前端毫無感情地播報着站台信息和注意事項,而車前門處,排成數列的乘客正向車上擠來,雖然總人數不多,卻也將公車內的人員密度提升了不少。

引人注目的是,在幾乎所有的乘客都上車來后。一位少女才踏進車內來,那少女身着洛珈中學的全套校服,頭頂一隻米白色的南瓜帽。但真正令人注意的,不是少女的妝容打扮,而是少女有些笨拙地拿出公交卡,在諮詢了司機之後小心翼翼地在刷卡機前貼上,然後才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下收起公交卡扶着卡機立在原地。

喂喂,這都是哪裡來的”大小姐”啊。

“向後面走一點。”司機催促着,一蹬油門,公交車搖晃着起步開去。

“大小姐”一愣,隨即因為公交車的起步有些重心不穩,但還是勉強着向公交車中部走去。

或許是考慮到洛珈站已經不太遠了,”大小姐”努力地擠過人群,向公交車的後門走來。雖然看起來她極力想掩飾自己有些吃力的神情,但咬緊的牙冠還是出賣了她。

難道這傢伙從沒有擠過公交車?

“大小姐”賣力地擠到人數相對更少的公交車後門前,站定之後鬆了口氣,隨即扶着手邊的欄杆,專心地等着公交車駛向目的地。

而這一切都被坐在後排的我全部目睹,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恐怕就算是別人告訴我世界上存在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我也不會相信。

說起來,當”大小姐”來到公交車後排時,我才能更清楚地打量她。

瀑布一樣的長發從米白色南瓜帽的后延里流出,直至肩膀下端;而小巧的肩膀上,纖細而潔白的脖頸支撐着一張十足乖巧的臉蛋,高挺的鼻樑上,一對清澈的眸子有些緊張卻又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公交車內。

或許是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大小姐”有些拘謹地扭過頭去,看向一邊。

我也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同樣向相反的方向轉過頭去,不再緊盯着她。

車窗外仍是昏沉的世界,但比起之前已然稍微亮了些,道路上通勤的車流也大了起來。路上行人匆匆,不時還能看見洛珈中學的學生騎着單車快速駛過。

說起來,按照柳世卿的辦法,通過觀察學校學生的穿着來判斷年級的信息,雖不說百分百正確,但十有八九的準確率還是能夠表現的。

想到這裡,我再一次向剛剛那個少女看去。全身校服,那應該是高二的學生,與我同級。背後的小巧雙肩包看起來並沒有背很多東西,手中的布制提袋隱約勾勒出不規則圓柱形的輪廓,提袋的上端則露出了一疊較大紙張的邊緣。

什麼情況下能用上這種遠大於a4紙的紙張呢?

我試着按照柳世卿的思路去思考。

或許是畫畫。而如果按照用於繪畫的角度去考慮,那個圓柱形輪廓的物體,應該是捲住畫筆的筆袋吧。

但這才開學第三天,洛珈中學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活動要舉辦——那應該不是用來進行宣傳畫或者宣傳報繪製的。

如果不是為了這種常見用途進行的繪畫,那麼是什麼呢?

我苦苦思索着,再次向那位”大小姐”打量着,卻發現了些不和諧的東西。

此時車內人數雖然不如上下班高峰時期那樣多,但也絕對算不上少數。所以在這個車上的大家意識尚未完全清醒的早晨,理所當然的出現了些渾水摸魚之人。

在我的可見範圍內,一個禿頭男子已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緊貼在了”大小姐”身後。那男子看起來大概四五十歲的模樣,體態肥胖,身上的襯衫領口處的頸部肥肉幾乎快要溢了出來。男子正裝筆挺,卻將身體緊靠在”大小姐”身後。此時雖說車上的人數不在少數,但絕不至於這樣擁擠,換句話說,那個禿頭正有意地將自己的身體往”大小姐”身上貼去。

“大小姐”此時也感受到了身後傳來的異常壓力,但每當她一扭過頭,那禿頭便有意識地往後半步,眼睛看着別的地方。

在公交車又一次停靠在站台時,更多的人潮向車內湧來。

禿頭見勢,緊緊地往”大小姐”身後貼了上去,隨着公交車的運動,他還隱約在少女身後蹭動了起來。

這絕對是痴漢行為吧。

“大小姐”似乎有些慌張,但更多地是面對這種情況的手足無措,緊緊攥着扶欄的小手已經因為握的太過用力導致有些蒼白。

再怎麼說,周圍的人也該有所察覺了吧,我如此想到。

但即使隨着禿頭的動作越來越大,周圍的人仍然沒有一絲反應,或者可能,即使有注意到的,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念,也只當是沒看見。

也是,只是這種程度的話,也不會對當事人造成什麼多大的傷害吧。

然而正當我想將目光移開時,”大小姐”的雙眸卻與我對上了。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滿是惶恐,彷彿被狐狸追擊着的小兔,緊張和不安在眼底跳動,甚至快激起一層淚花。

在哪裡看過這種表情啊,程陸同學。

心底傳來這樣的聲音。

說到底,造成現在這種困境還不是當事人自己未曾做出抵抗嘛。既然自己曾經做出那樣的選擇,就自己承擔相應的結果好了。

我執拗着扭過頭去,但那雙惶恐的眼睛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從眼前消失了。

你可要想好了程陸,要是再發生一樣的事情,誰都救不了你。

對啊,要是再發生那樣的事情……可能剛開始的新生活又要結束了吧。

但是……

但是放任不管這種事……

我猛地一下站起身來,向公交車後門走去。

放任不管這種事情,我真的做不到啊……

“抱歉啊抱歉,借過一下。”

一臉歉意地從人堆中擠過時,很清楚地聽到了周圍的抱怨聲——“你小心一點啊。”“哎呀別推別推!”“你擠什麼呢?”

你可要想好了。

“抱歉抱歉,我快到站了,真的對不住哈。”

你想再被退學一次嘛?

我來到”大小姐”面前。

退學什麼的當然不想再來一次,但……

“你在這裡啊,剛剛我坐在後面,沒有看到你。”我在”大小姐”訝異的目光中牽起她的手,輕輕地向自己這邊拉了一下:“真是怪我,沒有看到你在這裡。”

我將身邊撐出一塊空間,”大小姐”邁出小半步挪了過來。

但讓我對這種事情袖手旁觀,我做不到啊……

看到這一幕,那禿頭先是一怔,隨後悻悻地將身體向後縮了縮,擠進了人堆中去。

我身邊的”大小姐”則一言不發地低着頭,我也早已收回了剛剛伸出去的手,拉着扶欄,儘力地不讓身後的人堆靠上前來。

這樣的沉默又持續了數站,但不光是”大小姐”本人,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處理這樣的情形,只能一同保持着緘默,直到熟悉的電子女聲再次響起:

“洛珈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請下車,下一站,北湖——”

我從未感到過聽見電子報站聲是如此的親切。“呲”地一聲響起,面前的公交車後門帶着有些潤滑不暢的吱呀聲緩緩打開。

“大小姐”似乎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向車下走去。

“剛剛,謝謝你。”下車走出十數步后,”大小姐”鬆開我的手,點頭致謝道。

“不謝。”這反倒弄得我有些害羞,連忙擺擺手:“走吧,一起到學校去。”

“大小姐”卻搖搖頭,停下了腳步:“我自己……我自己進去就好。

我看了看已經不遠的洛珈中學大門,奇怪,明明沒剩多遠的路了……或許她有自己的理由吧。

但堅持已然被拒絕的事情,只會讓別人心生厭惡。

深諳這個道理的我本人也沒有繼續提出邀請,只是點點頭,獨自向學校走去。

“那個!”還沒走出兩步,身後卻傳來”大小姐”的呼喚聲。

我轉過頭去,正好與那少女四目相對,能看到的是,”大小姐”的眸子里充滿了歉意。

“請告訴我你的班級。”

誒?

“請告訴我你的班級。”見我沒有回應,少女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我是高二(3)班的程陸。”

“高二(3)班……”少女思考了片刻,隨後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用力地點了點頭:“謝謝你,程陸同學,真的非常感謝。”

“你太客氣了。”

我再次點點頭作為回應,接着頭也不回地向洛珈中學的校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