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切尔诺伯格时常连大气都透着阴郁的铅灰色,也难免会遇上天朗气清的好时候:倘若在那样难得的好天气时登上城市广场那亮得晃眼的大钟楼顶端,便不难在通透的阳光洗礼下眯起眼,稍稍低头就会找到在周围一片伸展出去的气派的镀了金似的红砖屋顶的包围下,那条挤满了灰扑扑的寒酸公寓的醋栗街——离切城自豪的城市心脏最近的“贫民窟”,住在街上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里的低级公务员们往往这般揶揄——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别的选项呢?

然而现在已是暮色四合,谢里格也毫无在广场上逗留的兴致。穿过骚动的广场后,他行色匆匆,步履不停,快得如同是一路小跑一般经过了几条堂皇的大街,直直奔向醋栗街514号那栋苍老的公寓而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一片人声鼎沸之中,谢里格竟然听见了一个声音,就像在边检站地下隆隆的引擎室里忽然听见了小提琴独奏那般,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先生······谢里格先生,请留步一下!”

他难掩心底里的诧异,在这样嘈杂的,卷进了所有声音后蛮横地搅拌着的大漩涡中心,这声呼唤却清晰得仿佛是对方正贴在他耳边说话。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尽管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感到些许畏惧。有些不情不愿地,谢里格缓缓转过身去:对方身材娇小,却穿着一件尺码有些夸张的大衣,微微低着头,使得深色的兜帽罩住了她面部的所有细节。单就身高来看,谢里格有理由怀疑她甚至还未成年。

也许是以为谢里格没有听清,少女靠的更近了些,有些迟疑地再次寒暄道:

“谢里格先生,请问方便聊一聊吗?这边是,呃,请把我当作罗德岛的代表。”

好家伙!谢里格在心里咋舌,看来那该死的报关清单似乎阴魂不散了,难不成他们真正要运进来的并非那口棺材,反而另有他物?作为在边检站和贫民窟里浸淫多年的街头小吏,他决定先轻轻挥出一记试探性的刺拳:

“这位兜帽女士,如果您要找切城边检站微不足道的二等文员谢里格办事,可以在明天工作时间前去。多嘴一句,他向来按章办事。”

可是他这一招似乎收效甚微,对手只是低着头,显得稍稍有些困扰,随后便下定决定,以一种少女特有的柔软语调开口了:

“阿米娅,请叫我阿米娅。我是以个人(她在“个人”上咬字格外清晰)名义,想稍微跟住在醋栗街514号那间带地下室的公寓的谢里格先生聊聊闲事。”

一记漂亮的回击,谢里格这下感觉自己被逼到了角落里。他只好拿出应对边检站最为胡搅蛮缠的报关者的本事来:他活动脸颊的肌肉,好挤出一个笑容来,以一种显得最为轻松和满不在乎的语气回应道:

“好极了,女士······(他感觉到对方隔着兜帽瞪了他一眼)阿米娅女士,不知道您是否介意换个地方聊聊我那破破烂烂的栖身之处。您看,这里可称不上是谈天的地方。”

他不等回应,便大步向着某个幽深的小巷子走去。眼角的余光确认到了这位少女默默跟在后面。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某处衰败的窄巷,在没有灯光的昏暗中,他斟酌了一下语气,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调继续道:

“那么阿米娅女士,可否问一下您对在下可怜而又乏善可陈的单身汉生活有何指教?”

阿米娅似乎也在思考如何开口,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她回应说:

”您怎么看边检站的那些乌萨斯感染者?“

”我向来按章办事,女士。更何况出了乌萨斯,他们的境地也绝对好不到哪去。“

“如果,只是说如果,您住的街上有人藏着感染者呢?”

“边检员不是四处打探的秘密警察,如果是我,就不会把鼻子伸到别人家里嗅——除非他们出现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

“如果是您的邻居呢?”

“我似乎已经澄清过,我不做边检员之外的事情。只要他们不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说”,她顿了一下,“514号房间的地下室里,也藏着一个不能拿到阳光下的小秘密呢?”

谢里格对此早有准备,他仿佛驾轻就熟,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或许有某种一以贯之的准则,但它不过是雾中的旗帜。剩下的很多时候,选择都称不上有对错之分。”

阿米娅看起来有些犹豫,但她还是继续问下去了,

“并无冒犯,谢里格先生,但是您真的认同乌萨斯会把她保护得很好?”

见到他一时间没有回应,少女把兜帽放了下来,扬起头,柔软的长耳朵从里面钻了出来。阿米娅凝望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诚恳语气继续道,

“那么罗德岛能否成为选项的一种呢?我以个人名义保证,我们对于矿石病有着最为妥善的处置。您也心知肚明,仅仅靠有限的抑制手段,某些感染者恐怕连靠自己的力量行走都是奢望。”

谢里格眯起眼睛打量了她好一会,雷姆必拓的卡斯特族,估摸着已有十余年没有在切城出现过。突然在边检站鸡飞狗跳的日子里走到阳光下,这可实在称不上什么好兆头。不过,他暂且按下小公务员多年来养成的神经质,把注意力扭转回她的提议本身上面。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自己茂密丛生的下巴,以格外严肃的语调反问:

“恕我直言,小兔子,罗德岛即使再大,也很难把那些没有源石技艺的感染者都照顾妥当。更何况,就贵机构的准则而言,可能更需要额外小心是否正走在钢丝线上。”

“罗德岛或许会走的很艰难,但它,我可以向任何人保证,它在抵达终点前不会停下来的。乌萨斯或许能无所顾忌地在康庄大道上前进,而罗德岛永远决定和支持它的人,无论感染者还是非感染者,携手穿过那道窄门的。如果有人向我们伸手了,我们就帮。”

“这是一个极具野心的故事,小兔子。可惜我们已经见过大多没有结局的故事了啦。要想让这片大地上长大的人信奉你的故事,可不比让死人复活轻松,毕竟长过我们生命的历史已经用超越时代的神话寓言教育过我们了。”

见对面还欲开口,谢里格抢先一步,继续讲道,

“听着,小兔子,阿米娅。对于乌萨斯人来说,罗德岛连来切城的目的都讳莫如深,又如何激起那些躲藏起来的感染者的决心?他们宁愿东躲西藏,也不想就此上了贼船。我很遗憾这样讲,孩子,但信任是最为奢侈的商品。”

说完,他微微低下头致意,表示谈话就此结束,接着便紧了紧大衣,向外面走去。

在他走到巷口时,这位小小的卡斯特人的声音最后一次传来,依然像是有魔力那样,萦绕在他的耳边。

“谢里格先生,我不会收回我的邀请,还请您也慎重考虑。罗德岛不敢自诩感染者的救星,但是我们做不到把目光移开。”

他听到后也不回头,抬起右手,像是一个最后的招呼,随后便快步回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了。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谢里格正好轻轻推开醋栗街514号那扇嘎吱作响的房门。他接近走进屋,摘下衣帽,然后慎重地向着通往地下室的门走去。全程他都表现得格外安静,就像一只成年棕熊踩在厚重的雪地上。

他在门前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拧开把手。

地下室里透不进来一点月光,所有的东西都藏在无声的黑暗里。他摸索着门边的墙壁,“啪”地一声把一盏阴沉的小灯打开了。

米莎正盘腿坐在角落的一张小床上,低垂着眼似乎在神游,看起来像是只在打瞌睡的小熊。或许是被谢里格所惊醒,她抬起头把空洞的目光投过来。

谢里格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一边拼命搜肠刮肚好找到个合适的开场白,

“晚上好,米莎,今天过得还好,呃,抱歉,我是说,今天感觉好受一些了吗?”

该死!他立刻想掐住前一秒的自己的喉咙。在这一瞬间,他从未如此地希望自己是城里马戏团的哑巴小丑,靠挤眉弄眼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样也好过呆头呆脑地大放厥词!

好在米莎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更确切的说,她对外界的变化都不甚关心。谢里格在床边坐下后温柔地抱住了她,简直怕把她弄碎了。米莎依旧一言不发,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具冰冷的木偶。

好在谢里格知道蜜罐在哪里,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你想听一会儿故事吗?”

浓密的胡须藏住了他咧开嘴的笑:这下怀里的小熊动了,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他把用一只手藏在身后的童话书拿出来,哗哗地翻着页,这是一个小女孩被故乡的龙卷风带到异世界的故事:

他找到了书签,便开始念起来:

“小女孩子问铁皮人:‘在我们走出这森林以前,还有多少路?’,他回答道:‘我说不出来,因为我从来没有到翡翠城去过。但是我的父亲曾经去过一次,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

······

他越念着,越觉着心里豁然开朗,坦坦荡荡。故事从他的嘴里流淌而出,然后编织成型。他能感觉到米莎放松地偎在他怀里,仁慈的造物主又赋予了她生气。

“···‘我到伟大的奥芝那里去,请求他给我一个脑子,’稻草人说,‘因为我的头是用稻草填塞的。‘’我去请求他给我一颗心,‘铁皮人说。 ’我去请求他把我和托托送回到堪萨斯州去,‘多萝茜附和着说。”

时机正好,谢里格心里想。他合上书,把衣兜里天鹅绒小盒子拿了出来。打开后,里面是枚新月形状的发夹,幽深的蓝宝石在暗淡的灯光下也凝聚着令人目眩的光晕。

不用看他也知道米莎被这枚发夹吸引住了,谢里格一边感概自己竟然有承蒙偷运客帮忙的一天(当然,再叫他来一次他可敬谢不敏),一边开口道,

“这是给你的小礼物,想戴上看看吗?”

征得无声的同意后,他弯下腰拨开米莎前额的头发。谢里格必须得足够小心,才能不碰到她头发下面那块硬质的,结晶状的肿块。

他好不容易戴好了,米莎直起身来,抬头仰望着他,或许是在用眼神征询意见。

“合适极了,米莎。要我说,再过几年,你比将军舞会上的千金们还要迷人。”

米莎不置可否,又躺回到谢里格的怀里去了。他们俩就这样依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谢里格突然问道:

“今天还是很痛吗?”

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戴上发夹后呢,感觉好些了吗?”

她很明显地点了下头。

这让谢里格松了口气,他似在安慰米莎,又可能是在安慰自己,说道:

“我保证,明天会比今天过得更轻松的。”

这一次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了,不过谢里格似乎也并不在意,他让米莎在床上躺下后,就起身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边,把灯关上。黑暗立刻占据了上风,他无法看清米莎在哪。

谢里格心里涌上一种不可捉摸的恐惧,为了稍稍对抗它,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做了个多此一举的告别:“晚安,米莎。今晚一定会有个好梦。”

他在心里默数了约莫有一句“晚安”的时间后,打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