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秋的午后,二等文员谢里格忧郁地穿过大大小小的贫民窟,走向位于城市边缘的切尔诺伯格边检站。秋风刮得他络腮胡子的脸颊生疼,谢里格只好紧了紧大衣,加快脚步。这些贫民窟安静地就像一切都死过去一样,两边摇摇欲坠的房屋用空洞的眼眶瞪视着他,而谢里格早已能淡然处之。一条长长的,索然无味的通勤路似乎在哪儿都不受欢迎,然而教他来说,这似乎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好兆头哩——这股子颓败劲要是能永久地持续下去,他也用不着每天都和酒鬼,懒汉以及戴着兜帽一言不发,以为能借此混过海关的感染者打交道了。

约莫半个小时以后,谢里格一脚踏进边检站拥挤的办公室,结束了和自己独处的短暂时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在庞大帝国官僚系统的喧嚣的神经末梢中:埋在高高摞起的公文下面的职员扯着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不知疲倦的传真机;可怜的年轻职员抱着档案跑进跑出,比不上掉了头的苍蝇清醒;不远处,铅灰色的升降机还在一刻不停地往海关塞进更多的入境者,通道里拖着条冗长尾巴的队伍持续发出嘈杂不安的私语,听起来像是笼子里挤满了蠢蠢欲动的蟋蟀。

没有人注意到,确切说,没有人有功夫注意到他正经过堆满铁皮储物柜(里面撑慢了各式出人意料的违禁品),谢里格倒是乐得如此——这里又有什么礼节性的俏皮话值得一提呢?“寒冬大将军要来了”?真见鬼!如果北边的坐在富丽堂皇的壁炉前大将军们能发善心,不消动根手指的功夫就能让在贫民窟和矿井里的可怜虫多拿到几片黑面包,他们也不至于在乌萨斯狂暴的风雪里走过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地到边检站,从下层裸露的热管和整日轰鸣的发电机组的甬道坐升降机到生铁浇铸的大门前来挤成一团取暖。如果那些老爷们真愿意帮这些小公务员减减负,他完全不介意从切尔诺伯格出发,踏上同样的路途,到他们尊前朝觐兼怀英明和慈悲的荣光。谢里格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推开了自己办公室那扇弱不禁风的窄门。

兴许是在天上的仁慈的主听取了他无声的抱怨,当谢里格脱下外套,把公文桌上堆起来的废弃公文扫到一旁时,他发现今天竟然只用审核一项,嗯,特殊物品的报关清单。这可是难得的意外之喜,毕竟比起审理通行证明的文员连日抱怨自己最近接到某些不宜公开谈论的渠道线报后,不得不只身跑到贫民窟大街小巷里核查非法流入人口,花一个下午在审理某个古怪物品的报关申请上可谓蒙主垂怜。毕竟有章可循对他这样的小公务员来说,可谓是免去了跟切城阴影下藏着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时要付出过量辛劳的美差。

可惜好景不长,在他来得及为倒霉同僚的境遇略表同情之前,藏在清单下面的用火漆封好的信就映在他眼里了。谢里格皱着眉头把信封拿起来仔细端详,该死!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火漆上面纹着一只骄傲地昂首展翅——虽然它有两个脑袋——的神气又威严的双头鹰。军方这次又想把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走“正规程序”运进城?他不情不愿地拿起小刀拆信,然后把信封放进一旁的碎纸机(这帮难伺候的军老爷每次搞完还要指示这边“把地板洗干净”,好不威风!)。谢里格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起来自切城城防部队的某位志得意满的少壮派军官潇洒的字迹,看起来他似乎想,委婉地翻译过来,在不经过对内容物任何形式的检测或确认的前提下把一个,呃,规格近似于木乃伊棺椁的物品(好吧,我就直说了,就是某个可能里面装着某种灵长类哺乳动物的长方形盒子,谢里格心想)运进来,“期望在今日结束报关流程,随信附上一点致意(已送至阁下的储物柜中)”。他抬头看着窗外,好极了,现在太阳已经在一点点往下滑落了,据此看来这张清单在今天下午才摆上他的桌子也是有心之举。或者说,这位素不相识的新权贵看来已经笃定他最后只得大开绿灯了(说真的,到头来一名微不足道的街头官僚又有多少选项呢)。

顺手扯下百叶窗,再起身给门上锁后,谢里格回到桌前,直勾勾地盯着正立在左手边的小小储物柜。在经过漫长的,好像能透视过柜门那层厚重铁皮的凝视后,他仿佛下定决定,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锁,用一只手搭在把儿上。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看看这位大人愿意为了沉睡的可人儿开价几何(且不论里面是死是活,我是说,在乌萨斯的权贵中,某些无从证实的流言蜚语可从不缺少市场),他喃喃自语道,随后缓缓压下把手。

柜门开了,在这样昏暗狭小的室内,里面的东西还是看不真切。

他犹豫了一下,向里面伸出手,同时祈祷这最好不要是某种开过头的玩笑,比如一颗“亵渎的手榴弹”。

谢里格把手抽回来,出乎意料的是,是一个小巧的蓝色天鹅绒首饰盒,外加薄薄的礼品卡。

啊哈,他现在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看来这位年轻的军老爷虽然手眼通天,手下办事的可远称不上机灵利索,难说未来不会在什么大事上狠狠栽个跟头。怀着稍许好转的心情,谢里格把那张卡片拿近眼前。

卡片的背面烫印着一枚惨白的“城堡”,下面有一行小字:

”来自罗德岛的致意“

把卡片翻过来,同样只有短短的三行:

”致米莎,

愿你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

都能享受真正的宁静”

这可真是给他来了一记重锤:谢里格就像打翻了火盆的猫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嘴唇还止不住地哆嗦。他不停地深呼吸,但脸色还是变得跟那枚纹章一样白;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强迫自己挤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接着保持目视前方把那张攥着的卡片收进口袋,似乎上面印着的是能灼伤他眼睛的红字。再之后,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以比握着颗拔开拉环的手榴弹更甚的小心翼翼,把蓝色天鹅绒盒子放进了里面的衣兜里。

终于,他如同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直盯着天花板上淡黄色的霉斑发呆。他漫无目的地回想起着自己的过去,一件接一件的琐事,好逃到比今天遥远得多的地方去。

他回想起了某个平平无奇的在故乡的冬天。

那年冬天,谢里格一反常态地闹着要去村庄之外的雪原上来一回男孩的绝无仅有的大冒险。许是因为谁都有过一次的逆反心理,又或是那流传开来的茫茫雪原上的好景色——他们说,穿过白桦林便是语言也显得苍白的秘境。天地间弥漫着朦胧的雾气,那雾气升腾自一片巨大的,宛如明镜般的冻湖,从乌萨斯的出现在泰拉大陆的第一天到今天都不曾散去。如果驻足远望,那些逐渐消失在旷野里的精怪野兽,都会聚集在湖畔,期望着能饮上一口甘冽的湖水——据说那湖水是神圣而又求而不得的。湖面被冻了多久,它们就在那里等了不知道多久。

谢里格年迈的祖母同他一样,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脸上的皱纹远多过对他说过的话。就在那一天,她一反常态,开口道:

“你要是被诓小孩的故事迷了眼想去送命,我就把你提起来从楼上扔下去,摔断条腿也好过被精怪野兽撕成布片。”

“当真有那些精怪野兽?”

“那些都是在岑诺伯格铁锤下送了命的,在雪原上游荡着,想填饱它们的饥饿,那饥饿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

于是,没有大冒险,没有打了照面的精怪野兽,他的那个冬天也和其它记忆模糊的冬天一样,顺顺利利地过去了。如今在切城边缘一间不起眼的办公室里,他偶然又短暂地回到了那个冬日午后。

窗外的太阳已经摇摇欲坠了,他回过神来,决定遵从早已蒙主召唤的祖母的意思,离自己无从掌握的、可能是某些庞大事件的一鳞半爪远点。数年来积累的智慧也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当无需动用自己那点微薄的特权(帝国的学者喜欢叫它作自由裁量权)的时候,往往是难得的最为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时候。毕竟概而言之,当我们庞杂的律法体系让每个文员都束手束脚,行为一致的,那牢固的战车才能直奔最终目标而去,粉碎这之间一切障碍。更何况,从皇太子的权杖,到大将军们的勋章,甚至于自己拿着的小小一方图章,都不过是这棵古树的果实,枝干和某片叶子。

想到这里,谢里格心情平静地把图章稳稳印了上去,便不愿意再多看这张清单一眼。他感觉已经大功告成,就披上大衣,穿过和来时别无二致的过道,施施然走回家去。

在路上,他似有所感,回头向城外眺望,最远处的地平线上沙尘漫天,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暗红色的铁幕,里面发生的故事对他隐去了踪迹,教他无从得知。而故乡还在比这更为遥远的他处。

太阳已经要沉没到连绵的山脉里了,眼前的房屋就像烧得通红而将要融化的铁块一样。那最后一缕阳光刺眼得有些禁受不住,他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而太阳目送着他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