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的名字不太适合我。

焕升,这名字应该给人一种活泼的感觉才对。

可我总觉得我辜负了这个名字。

的确,我的外表很活泼,活泼到了花三秒就能交到一个朋友,活泼到能够独自带动一个班的气氛,活泼到在外人面前始终洋溢着微笑。

但只是仅仅停留在外表而已,只是仅仅停留在他人眼中而已。

七岁时,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我告别了原来的朋友和伙伴,来到了陌生的城市,进入了陌生的学校,遇见了一群陌生的人。

不幸的是,由于我入学时,其他人已经相处了将近三个月,因此我便立刻被自然而然的排挤掉了。

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更不要说让他人亲近我了。每次分组的时候,我都会成为被剩下的那个。被强制塞到某个小组时,组员们都会故意发出“嘁”“烦人”这类的声音来让我听到,来提醒我认清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这个事实。

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班级里总是有那么几个男生和女生故意针对着你。每当他人试图拉近你和他的距离时,他们总是会第一时间跳出来传我的坏话,或是故意做一些侮辱我的事。

桌箱里常常会堆满写着“去死吧!”“怎么还不走啊!”的废纸团。自己的笔会经常地不翼而飞,直到两三天后才会在其他人的笔盒中发现。墙角成为了我最常光顾的地方,“敢告诉老师和家长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也成为了每天都会听到的话。

我也曾向他们乞求过被疏远的原因,希望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扔过来的却是无数的谩骂和嘲笑。

“啊?理由?我们就是讨厌你啊,要什么理由?”为首的那个男生粗鲁地说道。

“可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讨厌我,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同恶意顷刻间充斥了整个教室。看向我的眼睛没有一双带着怜悯或是气愤。

只有无尽的冷酷和嘲弄。

“哈哈哈哈,你该不会是想,想要加入我们?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女生捧着肚子,笑的抬不起头来。“想要...哈哈哈...想要让我们成为...成为你的朋友?哈哈哈哈哈哈....”

“我来告诉你原因吧!”几个人一拥而上,将我推翻在地。“因为你是外人!是我们大家讨厌的人!是这个班级不需要的人!”

“你永远不会融入我们的,做梦去吧!”

做梦去吧。

这个阴暗而又冰冷的噩梦,一直萦绕在我的身边,整整两年。

每天徘徊在灰色的世界里,生活在班级的边缘,小心翼翼的看着别人的眼色,盼望着能有个朋友,乞求着他人的关注,甚至只是一个笑脸,一个点头。

这就是现在的我对那两年的总结。

因此,当上完二年级,重新分班的时候,当年的小何焕升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欢迎我,是因为我是“外来人”。

那么,只要我不成为“外来人”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融入大家了呢?

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么,我该怎样去避免成为“外来人”呢?

每天都十分活泼,努力的和大家打好关系,用尽全力的去和他们嬉笑打闹,做一些让大家都会开心的事情。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可我不喜欢那样啊,我喜欢安静的环境,只有两三个特别好的朋友,有一个小小的,属于我的圈子,这就够了。

我不喜欢那么活泼,也太吵了吧,也太累了吧。

不喜欢那么活泼,那你喜欢被大家排挤吗?喜欢被扔到班级的角落吗?喜欢整天遭受大家的白眼吗?喜欢被整个班级嘲笑和歧视吗?

喜欢再这样过两年吗?

当然不。

那我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啊。

将自己伪装起来,不就行了?

从这一刻开始,以前的何焕升就被封存在一个秘密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活泼的,整天充满着欢声笑语的,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的何焕升。

对于我的变化,我的爸爸妈妈一开始也显得很吃惊。我的爸爸甚至因为这个问题和我谈了半个小时,可他们却仍然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焕升应该是和其他同学变得特别要好了吧,整天嘻嘻哈哈的。”

于是,我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

除了我,还有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进入新的班级之后,我不但和大家都打成了一片,还一跃而上,成为了班级中比较有号召力的人。

大家不再对我冷嘲热讽,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和做不完的游戏,朋友的数量也开始成倍的增长。

我爬出了地狱,走进了天堂。

于是,我开始渐渐的尝到了伪装的甜头,到后来,我甚至分不出来哪个是虚假的我,哪个是真实的我。我开始发自内心的和大家玩耍,不再理会自己做这些事的目的。

三年级的寒假,我照例和一群朋友在小区内打雪仗。由于雪下的很大,我们很是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场。我照例冲在最前头,将搓圆的雪球狠狠地向对方抛去。

正当我闪身躲避袭来的雪球时,我突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我本以为是踩到了冰,可低头一看,发现我的脚下横躺着一张扁扁的,花花绿绿的废纸。

我将那张纸拾起,粗略的看了看。

这个轮廓,好像是架纸飞机。

一抬头,我又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正眼泪汪汪的看向我这边。

仔细一看,她好像是在盯着我手里的这张废纸。

不对,是纸飞机。

“这个,是你的吗?”我试探着问道,同时向她靠近。

这是一个瘦小的女孩,苍白的脸上泛着怯生生的表情,站姿也十分拘束,像被无形的绳子绑了起来似的。柔顺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可她脸上的阴云却将发型带来的活泼全部笼罩了起来。

她皱着眉头,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衣角,眼泪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

从小妈妈就告诉我,做错了事就要道歉和补偿。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那个,我不是故意踩坏你的纸飞机的,对不...”

我刚张开嘴,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就从后面传来,砸在了我的后背上。

猝不及防的我狠狠地摔在了雪地上。

我想看清楚是什么袭击了我,可刚一爬起,却又立刻被一个黑影推倒在地。

这是个留蘑菇头的男生,长得却和女生有几分相似。他的脸蛋因为寒冷的天气冻得红红的,鼻头不住的抽动着,衬着放出凶光的眼睛,仿佛要将整个雪地都烧熔一般。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骑在了我的身上,拳头如骤雨般落在我身上。

我在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可当挨了几拳后,暗藏在我心中的怒火突然翻腾了起来。我用力一挺身,将他摔了下去。

之后,我们一直在雪地中扭打,直到我们的家长赶来,匆匆的分开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家又开了家庭会议。

其实所谓的家庭会议,不过只是爸爸妈妈和我针对某些事交流看法而已,并不是一味的训斥。事实上,除了因为爸爸偷藏私房钱被发现以外,妈妈几乎没生气过。

这次也不例外。

“升升,这件事是你做错了。”妈妈站在我面前认真地说。“在玩耍的时候也一定要观察四周,这样才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听明白了吗?”

我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那么,明天就去和那个小女孩道歉吧。”妈妈提议道。

“不要!”

“为什么?”

“只有那个男生给我道歉之后,我才会给她道歉。”我怒气冲冲地说。“他可是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呢!”

妈妈出人意料的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男生?什么男生?”

“就是那个把我打倒的那个男生啊!”我气急败坏的站了起来,用手比划着。“那个眼神很凶的,留着蘑菇头的那个!”

“蘑菇头?”妈妈思索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留下了满头雾水的我站在原地发愣。

“怎,怎么啦?”

“哈哈哈哈....那个,那个啊。”妈妈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扶住花架来保持平衡。“那个蘑菇头的....其实是...其实是女生哦!”

“????”

一道惊雷重重的劈在了我的脑中,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的看着妈妈,等待着她作出答复。

半分钟,妈妈终于调匀了呼吸。

“你弄哭的那个小女孩叫做江凝,那个打你的是他的姐姐,叫做江渺。”她擦去笑出的眼泪。“他们是双胞胎哦,神奇吧!”

我仍站在原地,努力的接受着现实。

那个留着蘑菇头的,眼冒凶光的,把我打得半死的,其实是个女生?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可妈妈,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在你们打架之后,我和她们的妈妈聊了很久,他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哦。”

“总之,你明天应该去道歉。”一旁的爸爸清了清嗓子。“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情,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在心里盘算着如何道歉。

“那么,孩儿他妈。”爸爸转头看向妈妈,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我可以起来了吧?腿都要跪麻了。”

“我劝你最好还是把所有私房钱都交出来哦!孩儿他爸。”尽管妈妈咧开了嘴,但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不然明天搓衣板换榴莲哦!”

“我哪还有什么私房钱,不是都收光...”爸爸嘟哝着。

“除了榴莲外加电蚊拍哦。”妈妈的声音也变得冷了起来,寒风刮在窗户上阵阵作响,仿佛妈妈召唤的一般。

“我招,我都招,您还是饶了我吧。”爸爸不甘心的说。“在鞋柜后面还有七百...”

“我知道了!”我毫无征兆的大喊吓了他们一跳。“我可以送她一架纸飞机当礼物,这样她就可以原谅我了!”

两人对视了一阵,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

“真是个好想法,不愧是我的大儿子!”

“那么,今天就着手去做吧!”

我点了点头,一头冲进了屋子里,留下了妈妈在外面寻找爸爸的小金库。

这可能是我做过的最好的纸飞机。我特地选了软硬适中的卡纸,用铅笔在画出折痕,小心翼翼的将它折叠成型,最后再用彩笔在上面画出花纹和图案。

奋战了将近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完成了我的杰作。

第二天,我抱着纸飞机绕着小区跑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她们俩。

还没等我靠近说明,江渺就已经率先发现了我。

她迅速跑到了江凝面前,张开双臂,如同一只护雏的母鸡一样。怒视着我,仿佛想要将我嚼碎了吞下去似的。

江凝则努力的将全身都埋在姐姐的身体后,两只胳膊因为惧怕不住地颤动着。

“你要干什么?!又要打架吗?”江渺气势汹汹的说。“我可不怕你,你过来吧!”

“不不不不,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我赶紧说出自己的来意,借此来躲避一顿暴揍。“昨天弄坏了你的纸飞机,真是对不起!这是我道歉的礼物!”

我伸出了胳膊,低下了头,将纸飞机递了出去。

江凝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确认了我没有任何敌意后,警惕的小步走向了我。

当她接过纸飞机的那一刻,我能很明显的感到她在颤抖。

控制不住的颤抖。

江凝拿到纸飞机后,立刻像一只野兔一般迅疾的窜到他姐姐的身后了。紧接着,她们两个窃窃私语了起来,并不时地向我这里瞟了两眼。

我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一次又一次的咽着口水。

在经历了漫长的三分钟后,江渺终于将脸转向了我。

“凝凝很喜欢你的纸飞机,所以我们就收下了。”她满脸不情愿的说。“还有,凝凝希望你每周都能来和我们一起玩。”

“啊,这个...”

还没等我说完,江渺就率先截住了我的后路。

“你必须来,听见没有?!”她恶狠狠地掰了掰手指。“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你应该清楚会发生什么吧!”

“当然,当然。”我赶紧说道。“我肯定回来的,肯定会的...”

于是,从这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找”那两姐妹玩。

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我才发现,关于这两姐妹的简介,妈妈说的不算太准,只能算是一半一半。

在长期接触中,我发现江凝的内心和外表截然相反,内向和胆怯只停留在她的外表,而她的内心却出人意料的坚强和热情。于是我得出结论:江凝对待自己人还是非常好的。

而江渺却正相反,当我加入她们时,她对我的态度仍然十分恶劣,每次都会对我怒目而视或是恶语相向,倒不如说她对大家都一视同仁。

哦,对了,除了江凝。

每次玩游戏的时候,如果不是江凝赢的话,江渺便会立刻更改游戏规则,或是直接威胁我们让江凝获胜。好吃的东西都要让江凝先吃,好玩的东西都要让江凝先玩。

我一直在怀疑,江渺是不是把对大家的爱都转移到江凝身上了。

但即使这样,我依然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三年。在学校里,我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到最后,我甚至成为了类似于班级中心的存在。而放学后,我又会消磨整整一个黄昏,同江凝和江渺一起在小区里奔跑嬉戏,直到月亮从天边升起,或是家里人喊我们回家吃饭。

在这期间,我渐渐的了解到了一些关于江凝和江渺的情报。比如江渺这么爱护江凝,其实是因为江凝之前身体不太好,但现在已经同正常人无异了;江渺之所以能把我打趴下,是因为她正在练柔道....

那段日子,我有且只有一个愿望。

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然而,生活却和动画片里的剧情极其相似。

当日子好得不能再好的时候,坏事就要来了。

五年级的春天,江渺和江凝突然消失了。

无论我绕着小区跑多少圈,大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找遍了每一个地方,我仍然寻不到他们的身影。

当我去他们家找她们,发现门内传出呜呜的哭声时,我越来越感到不对劲了。

于是,在那天晚上,我把整件事和爸爸妈妈详细的说了一遍。

“儿子啊,你想太多了。”爸爸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中直播的球赛。“可能只是因为她们俩犯了错误,他们家里人不让他们出去了而已。”

“可是那哭声不像是江凝或是江渺的啊。”我忧心忡忡地说。“那个声音有点粗,好像是江叔叔的声音。”

“不管怎样,打个电话就知道了。”妈妈摇了摇手中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简单的寒暄后,妈妈问出了问题。

接下来的反应让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妈妈突然“啊”了一声,眉头拧了起来,她匆匆地跑到了卧室里,关上了门,十多分钟没有出来。

我焦虑的在地板上绕来绕去,爸爸也无法再将精神集中在球赛上。我们两个互相用眼神安慰着对方,尽管我们的眼中都满含焦虑和不安。

将近半个小时之后,妈妈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焕升,孩他爸,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妈妈的眼圈红红的,泛着泪花,声音也有些沙哑。

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感觉好像有块石头卡在了嗓子里一样。

“江凝去世了。”

什么?

江凝去世了?!!

那个怯生生的,会露出甜甜的微笑的,像小兔子一样的女孩。

去世了?!!

也就是说,以后我再也看不到她躲在我和江渺的身后时露出的害羞的表情,再也听不见她在赢了游戏之后发出的开心的笑声,再也不能在她身后偷偷地恶作剧,和她愉快地聊天了。

再也不能了呢....

“焕升?”妈妈担心的看着我。

我跳下了沙发,向卧室走去。

“我困了,去睡觉了。”

“可现在还没到八点...”

我继续向屋里走去,毫不理会身后爸爸妈妈投来的关切的目光。

我走进漆黑的屋子,反手把门轻轻的带上,摸索着躺到了床上,连睡衣都没有换。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了爸爸妈妈的对话。

“怎么回事?!”

“昨天下午的时候,江凝出车祸了。”

“昨天下午?!这么快就没了?!”

“送到...送到医院的时候就不行了。”

“那司机呢?”

“已经因为醉驾被拘起来了。”

“醉驾?!他妈的,她才十岁啊!!!”

哦,是车祸啊。

明明身体已经变好了,不用再受病魔的折磨了。

还是走了啊。

在那个晚上,不谙世事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第三天,江渺依旧没有来上学。

可能是过于震惊吧,虽然我并没有哭出来,但我的脸上仿佛有阴云笼罩一般,一整天也没有露出笑容。

“何焕升,你没事吧?”经常和我一起玩的朋友担心的问我。

“哦,没事啊。”我连忙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容。

虽然有些勉强。

“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啊,到没有很奇怪啦。”被我这一问,他突然变得手足无措了起来。“就是...感觉不像平常的你。一整天不笑什么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

啊。

没有啊。

没有什么大事啊。

只不是一个朋友走了而已。

只不过是一个最好的朋友走了而已。

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已。

整整三天过去了,我的情绪仍然没有转好的迹象。

当我在周六的午后郁闷的躺在沙发上发呆时,爸爸走了过来,扔给我一套衣服。

“穿上,我们走。”

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件西服。

再抬头看爸爸,我发现他早已穿戴整齐,正调试着领带的位置。

“我们去哪啊?”我无精打采地说。“穿的这么正式。”

“去参加江凝的葬礼。”

我的心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割了一道口子一般。

“我不去。”

“你当然要去。”

“那你给我个理由啊!”我几乎吼了出来。

“因为江凝是你的朋友。”和我的语气正相反,爸爸的话语像一阵清风般拂过我的耳边。“关于朋友这点,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一朝是朋友,永远是朋友。”我嘟哝着。

“还有呢?”

“要对朋友们友善。”

我的语速越来越慢,因为我知道下一条的内容是什么。

“儿子,你忘了最重要的一条。”

我闭紧了嘴巴,憋红了脸,却不肯发出一声。

“要尽可能地陪伴你的朋友。”爸爸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直到最后一刻。”

直到最后一刻。

陪着朋友。

对啊,我还没有见江凝最后一面呢。

我要陪着她,直到最后一刻。

对,我要陪着她。

我...要...陪着她。

陪...陪着...陪着江凝...

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毫无预兆的,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比起哭,那更像是嘶吼。

此时的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近乎疯狂的嘶吼着,任凭眼泪像瀑布一般砸在西服上。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诅咒了起来。

诅咒着那个杀千刀的司机。

诅咒着该死的命运。

诅咒着不讲情面的老天。

很快,我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但幸运的是,我总算是在哭吐之前成功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不住地抽搭起来。

此时的抽噎的我并不知道,爸爸和妈妈互相对视着,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

“感觉好些了吗?”当我勉强平静下来后,爸爸问道。

我点了点头,抹去了眼角旁最后的几滴泪水。

“那我们就走吧,晚点就迟到了。”爸爸拉起了我的手。“孩他妈,晚上等我们吃饭。”

在车上的半个小时,短的如同一刹,却又像整个世纪一般长。

我不住的去想之前和江凝度过的点点滴滴,每每当我意识到这些美好的场景仅存在脑海中时,我总是会流下几滴收不住的眼泪。

“如果哭能让你觉得好受些的话,那就尽管哭吧。”尽管爸爸的双眼紧盯着前方的路况,但他还是察觉到了我的举动。“但到了葬礼现场的时候,你就要把你的感情收敛一些了。”

“为...为什么?”我哽咽着问道。

爸爸无奈的露出了苦笑。

“因为江凝虽然走了,但江渺还在啊。”他紧紧的扒着方向盘。“跟你相比,她和江凝的感情深厚的多啊。”

“那如果我一直哭的话,她也会一直哭吗?”

“是啊,毕竟是小女孩嘛,不能让她哭太久了,身体会哭坏的。”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车在公墓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在走过一段长的不能再长的路后,我和爸爸看见了远处的人群。

“那就是了。”爸爸低声说。“我们走吧。”

当我们马上要接近人群时,两个人迎了过来。

是江凝的爸爸妈妈。

靠近时我才发现,遇上一次见面相比,叔叔的白头发和皱纹多了不少,而阿姨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了。

爸爸立刻快步走上前去,抓住两人的手,低声的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听到,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她坐在一片远离人群的草地上,呆呆的望着人群。白色的长裙随风摇曳,空气中飘散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阳光还是泪花。

我慢慢的走了过去,坐到了江渺的身边。

在坐下的那一刻,我瞬间感到了不对劲。

与神色悲哀的大家不同,江渺更像是一个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看客。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感,如宣纸一般苍白的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

配上这雪白的长裙,此刻的她简直就像是雪国的公主一般。

冰冷且无情。

“你怎么来了?”半晌,江渺突然开口了,以十分平静的语调。

“哦,我啊...”我被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说。“我来和...和江凝...道别。”

我吃力地说出最后两个字。

“你没事吧?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江渺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呆呆的望着人群。

空洞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生气。

人群散开了一些,露出了同样纯白色的棺材。

江凝就静静地睡在里面。

永远的睡在里面。

人们自觉地排起了队,将手中的物品依次放入白棺。

当爸爸经过时,我远远地望见他将一架纸飞机放了进去。

愣了许久,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我送给江凝的那架纸飞机。

那是我示好的礼物,也是我们相识的钥匙。

在这之后,大人们又陆续举办了很多仪式,但我和江渺并没有参加。

我不知道江渺在想些什么,但此刻在我脑中徘徊的,只有那架张开双翼的纸飞机,还有那个怯生生的,像小兔子一般柔弱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葬礼结束后,我和爸爸回到了家中,并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妈妈。

“那个孩子....还是走了....”妈妈止不住眼泪涌出。“有点...不敢相信。”

“他们一家人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爸爸在一旁担心地说。“自己的宝贝女儿走了什么的...打击一定很大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见了爸爸向我这里瞟了一眼。

“可我看江渺并不怎么悲伤啊。”

爸爸妈妈瞬间把目光转向了我。

“他是不是伤心到说胡话了?”

“有可能。”

“才不是呢!”我生气的跺着脚,接着把葬礼上我和她的遭遇全盘托出。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爸爸妈妈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这才是最糟糕的啊。”妈妈用双手捂着脸。“可怜的小江渺。”

“可为什么呢?”我问道。“她一点也没哭啊。”

“在这世界上有很多表达悲伤的方式。”妈妈说道。“而她所选择的偏偏是最糟糕的那种。”

我仍然一头雾水。

“所以说,儿子,你有活干了。”爸爸清了清嗓子。“江渺的爸爸妈妈明确表示,他们希望有个人能够在学校和日常生活中陪着江渺,让她恢复正常。”

“而你,是最好的人选。”

“怎么样,愿意接受吗?”

愿意吗?帮江渺。

帮那个以前狠狠打了我一顿的野蛮人。

帮那个总是凶狠的瞪着我的妹控。

帮那个笑得很爽朗的小女生。

帮那个坐在草地上失神的望向远方的女孩。

帮吗?

帮吧。

“好吧。”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以后就是江渺的...江渺的...”

“骑士。”爸爸帮我把下半句补上了。“以后她就是你的公主了,骑士总是要保护公主的,明白吗?”

“明白!”我痛快地接受了这个使命,在我看来,让江渺恢复正常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但当一个星期后,江渺重新回到课堂上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的眼睛仍然没有光彩,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蜘蛛网一样。整天也迷迷糊糊的,总是会不小心的撞到别人,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开。就算是有人贴在她的耳朵上大喊,她也要过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我也曾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但时间却让我失望了。

它让江渺的蘑菇头变成了披肩的乱发。

它让江渺本来名列前茅的成绩跌落到了班级最后。

它让江渺和这个世界孤立开来。

三个月过去了,一切没有丝毫改变。

在这期间,我真正的做到了寸步不离的跟着江渺。看着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既感觉到无比的心疼,又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好她,一定要让她恢复正常。

于是,我不止一次的采取行动,盼望着江渺突然清醒过来,盼望着她再一次露出笑容,甚至盼望着她狠狠的训斥我一顿。

但我还是失败了,她的面部肌肉和内心仍然像是冻住了一样,没有丝毫的反应。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自己开窍了。

江渺发呆那么久,一定是在想江凝吧。

一定的。

至于为什么,应该是因为和江凝有关的东西都被收到了棺材里。

那么,只要我再做一个能让江渺想起江凝的东西,不就能让她恢复正常了吗?

空说无用,说干就干!

思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做纸飞机最合适。

毕竟它已经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太久太久。

于是,在一节手工课上,我开始了行动。我努力地回想着那架纸飞机的具体细节,尽可能地做到完全相同。尽管这节课的课题是陶土,但我还是心无旁骛的完成着我的任务。

当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我的作品也终于完成了。

我铸出了打开江渺心结的钥匙。

细细的端详了纸飞机之后,我满意的点了点头。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花纹,几乎都和那架纸飞机一模一样。

我屏住呼吸,将纸飞机拿到江渺的面前。

“江渺,你看看这个东西熟悉吗,能让你回想起什么吗?”

过了半分钟,江渺才回过神来,看着我放在桌上的纸飞机。

我十分确定我成功了,因为她的视线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死死的盯着那架纸飞机。

接着,让我更加惊喜的事情发生了。

她用双手捧起了那架纸飞机,不住的颤抖着。她的眼睛重又变得晶莹起来,绝迹已久的表情也开始浮现在脸上。

我在心里欢呼着,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但很快,事情就超过了我的预期。

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如同大坝溃堤一般。

晶莹的泪滴如水晶般飘洒在空中,折射着日光,向我们诉说着这三个月来她遭受的种种苦难和折磨。崩溃的喊叫如同利箭一般向外迸射,击穿了在场每个人的心扉。

她的双手死死的扣着那架纸飞机,好像那架纸飞机就是她的全部一样。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老师怔了一下,很快掏出了电话,拨打着电话。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一直坐在江渺身边试图安慰她,可她仿佛是将全部的细胞都调动到了泪腺和声带一般,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只是坐在那里哭。

只是坐在那里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的哀嚎着。

很快的,江渺的爸爸妈妈来到了学校,把她接走了,只留下不安的我独自应对剩下的时间。

当我晚上回家,把这件事报告给爸爸妈妈时,我吃惊的发现他们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妈妈连声念叨着。“这个结总算是解开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只代表着一件事。”爸爸满意地说。“江渺恢复正常了。”

“可她哭得太凶了啊。”我担心地说。“我怕...我怕她哭坏了身体,再过来怪我...”

“怪你?我的傻儿子。这件事,你是功臣啊。”

“为什么?”

“因为你疏通了她的心,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瘫倒在沙发上,再也不能阻止嘴角的上扬。

三个月什么的,根本就不值一提嘛!哪怕是三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她恢复正常就好。

如果江凝还在,看到姐姐的这副模样的话,她也肯定会痛苦不堪吧。

想到这里,泪水又伴着笑声一同流淌了出来。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叩响了江渺家的大门。

半分钟后,门打开了,一个女孩从门中走了出来。

原先披肩的乱发现在被修剪成了齐颈的清爽短发,脸色也随之变得红润起来。她的眼睛又变得有生气起来,仿佛里面的清泉又开始喷涌了一般。

她看见了我,下意识的理了理衣服。

“早...早上好。”我惊讶于她变化的巨大,以至于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一天不见,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她不耐烦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快走吧,别一会迟到了。”

“嘿嘿嘿....好,嘿嘿嘿....”我再一次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你神经了么?”她厌恶地看着我。

“没有没有,就是...怎么说呢...太开心了吧。”

“开心?因为什么开心?”

“因为你恢复正常了,我当然要开心啊!”

尽管她尽力用手遮挡,别过脸去不让我去看。但我还是看见她的脸颊在那一瞬间变得又红又烫。

“好了!快走吧!”她捶打着我。“烦死人了”

就这样,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虽然较之前相比,少了一个人。

说来也奇怪,江渺恢复正常后,我的任务本应圆满画上一个句号,可大家仿佛都把这件事忘了一般,作为当事人的我却又不好意思去说,便只好继续像骑士一般保护着江渺了。

老实说,感觉还不错。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们顺利的通过了小升初考试。爸爸妈妈为我找了人,托关系把我送进了善水学园。

可在我们班的同学名单上,我却发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遇见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江渺?”

“何焕升?”

在班级门口,我们吃惊的互相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怎么来这了?我记得你的对口不应该是四中吗?”

“我...我爸妈找人把我送进来了。”因为江渺是我最熟悉的人之一,所以我才会将真相告诉她。“那你呢?”

“我...我也是找人进来的...”她低下了头,不停地揪着衣领。“哪里都能碰到,咱们两个真是冤家。”

好吧,我和江渺也许是冤家。

只不过是那种互不讨厌的冤家罢了。

虽然上了初中,但我们两个仍将一些小学的习惯保留到了初中。比如说,我们仍会一起上下学,仍会在一起吃午饭,仍会不时的到对方的家里拜访。

以及,我们仍会一起出去购物。

“这寒潮来得真猛。”江渺躲在厚重的羽绒服下,抱怨着天气。“明明昨天还不是太冷的。”

“是啊,而且昨天还下雨了。”我叹了口气。“下雨外加低温,现在的马路已经和冰面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刚才还看你在单元门口摔了个屁墩。”江渺哈哈的笑道。

“那...那只是技术性失误!”我连忙辩解着。“那块冰很隐蔽的,你踩上去你也摔!”

说笑打闹着,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前,等待着信号灯由红转绿。

“你要去买什么?”

“打算买新发售的漫画!”我兴高采烈的说。“这个月是两百期纪念版,比普通版厚了一倍呢!”

“你都初二了,成熟点好吗?”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记得帮我拎菜。”

“好的好的,我会的。”

绿灯亮起,我和江渺向前走着。

这时,一辆抢黄灯的轿车突然从我们的右侧疾驰而来,车主可能观察到了我们,急忙踩下了刹车。

可不幸的是,路面早已变成了一块厚厚的冰砖。

轿车失去了控制,直冲向我们。

准确的说,是冲向走在我前面的江渺。

按理说,那辆车和我们还有一定距离,如果我们及时的跑开,是肯定不会撞到我们的。

可江渺站着没动。

她就站在那里,仿佛地上伸出了无形的手,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脚踝。她死死的盯着那辆失控的轿车,眼神中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更没有绝望。

有的只是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她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辆车向自己靠近,眼睁睁的看着危险的到来。眼睁睁的迎接着命运。

距离,越来越近。

“江渺!!!”

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彻底停止了工作,全身的力量都被分配到了腿部和两臂的肌肉上。我两脚一发力,腾空而起,同时尽力的向前伸直着双臂,直奔江渺而去。

我的双手触碰到了她的背部,被我这么一推,她向前跌去,摔倒在道前。

万幸,她没有受伤。

如同摆脱了重力的束缚一般,我在空中滞留了一会。而在下落的一瞬间,车头狠狠地撞到了我的右腿。我感觉像是有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腿上一般,将我的骨头都碾成了粉末。同时,我感觉我的大腿深处有什么东西爆开了,我的右腿几乎失去了知觉。

“砰”的一声巨响,我应声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并不优美的曲线之后,我的左臂先和马路来了个亲密接触。紧接着,我的躯干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最后落下的是我的双腿。

我躺在地上,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潮水般向我涌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

在跌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我本能的想要爬起来。可当我的全身都离开马路时,我的右腿却丝毫不听大脑的指挥,没有任何动作。毫无疑问,我再次跌倒在地。

我一回头,看见了我的右腿以很别扭的姿势横在马路上,脚尖朝里,脚背几乎要贴在小腿上,暗红色的血渐渐在我腿下绽放开来,在柏油马路的衬托下,如同一朵开在暗夜之中的鲜红妖姬。

完了,骨折了。

被推倒一旁的江渺站了起来,可当她回头看见倒在地上的我时,她却再一次瘫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我开始从被车撞时的震惊和恐惧中恢复过来,疼痛感顿时清晰了百倍。我开始痛苦的哀嚎,吼声和过年时肥猪被宰时发出的喊声并无二处,两臂和左腿也都因疼痛而卷曲起来,不住地扣着柏油马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了我的喊声,江渺回过神来,重新爬到了我的身边。由于过于疼痛,我并没有注意江渺的具体表情,只是听到了她在独自念叨着什么。

除此之外的其他感觉都被无尽的疼痛吞噬了。

我视野的边缘已被黑暗占领,头脑也感觉越来越沉重,可身体却变得轻飘飘的,如同躺在没有重量的彩云上。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一个陌生身影跑到了我的身边,紧张的掏出了手机。

然后我便沉入了无尽的黑暗和宁静之中。

在这厚重的寂静之海中,我看到了前面的一丝光亮,便奋力的向前游去。可当我游到那束光亮身边时,我才发现那其实一袭白色的长裙。

长裙的主人回过头来,看见了我,绽开了甜甜的笑容。

“你好啊,何焕升。”江凝笑嘻嘻的,和之前内向、腼腆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最近过得还好吗?”

“之前都挺好的,但现在不好了。”我抱怨着,打量着四周如天鹅绒般的漆黑。“我这是...死了吗?”

“谁知道呢?”她的笑容并没有改变,神色却多了几分悲哀。“说实话,谁又能说的清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吗?”

“反正我知道,你应该是死了。”我难过地说。“我还不好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其实死亡也是分种类的。”她突然举起一根手指,装出了博学的样子。“肉体死了,那还不算死,因为我还活在你们的心中。而当你们忘记我时...我就真的消失了,真的死了。”

“不,不会的。”我喊了出来。“我和你姐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慢慢的说。“我姐姐怎么样了?”

“她反正是没事啦!”不知怎的,我的语调中突然多了几分轻松。“你知道吗,就在车马上要撞到她的那一刻,我‘咻’的一跳,把她推开了。要不然,她可能就来见你了....”

“提问时间!”她突然举起了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去救她呢?”

“因为他是公主,我是骑士啊。”我不假思索地说。“骑士的使命就是保护公主嘛!”

她意味深长的盯着我,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不是的,这不是问题的答案。”

“那什么是呢?”

“这个,就需要你慢慢去寻找了。”

这时,另一道白光划破了黑暗,光芒在急速膨胀,江凝的身影也越发模糊。

“你没有死哦,所以先回去吧,说不定以后还能见到呢。”她摆了摆手,身影渐渐变小。“替我向姐姐问好,我爱你们。”

白光终究覆盖了整片黑暗,在如雪原般的天地中,我睁开了双眼,看见了我的爸爸妈妈和江凝正坐在病床旁,连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此刻也出现在了门口。

“醒了!醒了!焕升醒了!”我的家人们围了上来,将欣喜的叫喊和忘情的眼泪通通摔倒病床上。

之后的日子是漫长且无味的,在这期间,我经历了家人们如暴风雨般的训斥,也早就听惯了叔叔阿姨一次又一次的道谢。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的诊断书使我放下了心,而同学们的集体拜访也使我笑逐颜开。

一个月后,医生满面笑容的来到了我的病房,告诉了我我下周就可以出院的好消息。

“太好了,那么我可以卸下石膏了吗?”我真心受够了这个附着在我腿上的累赘。

“不,那还要再等两三个月。”医生的一盆冷水并没有浇灭我欣喜的心情。“出院以后,你需要先用拐杖辅助行走一段日子。”

怀着好奇和激动的心情,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开始了和拐杖的第一次接触,可当我第五次因为失去重心而不得不靠在墙上时,我才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件太好玩的事情。

“好吧,我错了。拄拐走路,其实还是挺困难的。”我低着头向爸爸妈妈诉苦。“尤其是下楼梯的时候,真的挺不方便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的。”爸爸摸了摸我的头。

“那我上学的时候,你们也要帮我吗?”我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还是说,我可以不用去上学了?”

“想得美,学你还是要上的。”妈妈白了我一眼。“关于这件事,江渺之前找过我。”

“哦?”我惊呆了,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江渺说...她要在学校...照顾我?”

妈妈点了点头。

我两眼发直,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同时在心里不停地重复这一个问题。

我的耳朵没有骗我吧?

江渺真的主动请缨来照顾我吗?

那个暴躁,霸道,做事不顾他人感受,总是惹出无数不愉快的江渺,居然主动提出要来照顾我?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把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向石膏上打去。剧烈的刺痛和痛苦地喊叫证明了我的意识很清醒。

“焕升,你干什么啊?”妈妈大喊着冲上来,检查着我的右腿。“要是把腿再打坏了可怎么办啊?”

很好,听力也没有问题。

“要不然再去脑科检查检查?”爸爸在一旁担心地说。“难道是车祸时造成的脑震荡延迟一个月发作了?”

“一边去,一天天净说胡话。”确认没有损伤之后,妈妈不耐烦的站了起来。“你们爷俩一个疯样。”

我栽倒在床上,两眼失神的望向天花板。

江渺最近的变化,可真大啊。

在一个星期之后,我总算是逃出了医院。在走出医院大门的一瞬间,我暗暗起誓,以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有可能的话,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何焕升!”我的右面突然传来的刺耳的喊声,转头一看,江渺正向这边匆匆跑来。“你给我等一下!”

她急急地跑过来,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

好不容易刹住脚步之后,她抱着肚子喘了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来。

“我...我明早六点半来接你!”她的脸上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两只眼睛也死死的盯着我。“如果你让我等着了,你就等着吧!”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不给我一丝回话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江渺如约而至。

“我看看啊,语文书,笔记,笔盒...嗯,都带齐了。”江渺站在门廊上,一把抢过我的书包。“你怎么把垃圾也扔在这里啊,把书包搞的和个垃圾桶似的。”

我默默的望着她翻捡糖纸的身影,脑中同时闪过江渺之前的所作所为,内心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那么盯着我看干嘛?”她奇怪的望着我。“我没把脸洗干净吗?”

“不是,不是...”我明知道我说出这句话就会挨揍,可我却还是没忍住。“只是有种欣慰的感觉,就像看自己家的女儿长大那样...我错了!照顾伤者!别揍我!”

我紧张的闭上眼,迅速用双手护住要害,准备抵挡江渺的进攻。

可想象中的那一拳却迟迟没有到来。

张开眼睛,我发现江渺正无奈的盯着我。

“闹够了没有?”

“闹...闹够了...”

“闹够了就快走,今天轮到我值日,你知道吗?”

我没有多说什么,在父母担忧和不安的眼神中关上了房门。

善水学园和我们的小区离得不算太远,就算步行也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一路上,我都在默默感叹着江渺的变化,疑惑着让她变成这样的原因。

是因为我受伤而让她感到愧疚吗?

还是因为我被车撞飞的那一幕让她受到了刺激,精神紊乱了?

我想得太深,以至于一句话也没有和江渺说。

“你现在感觉还好吗?”快要接近学校时,江渺突然发问。

“还行啊,除了腿上挂着这个累赘。”我笑了笑。“医生说大概两到三个月就可以拆石膏了吧,不过...”

“我有事情要问你...”

“...医生要我静养,还说要时刻保持好心情,不能陷入焦虑或紧张。但说实话,学校的作业就足够...”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江渺有话没有说完。“你刚才要说什么吗?”

江渺愣了两三秒,旋即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将一缕头发拂到耳后。“我们快走吧。”

她随即加快了脚步,留下了一头雾水的我慢慢挥动着拐杖。

今天的早自习,我们班的声浪就没有停下来过。每个同学都因为我的归来而兴奋着。他们有的跑到我面前,向我询问着种种事情;有的则将在校园门口买的零食一股脑全堆在我的桌上;还有的人直接一把抱住了我,激动得哭了起来。

深陷狂热人海的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始终满含笑意的冷静地注视着我。

接下来日子,枯燥无味的校园生活很快就将我重返战场的新奇劲全部冲没了。一个月过去了,就连我挥舞拐杖的笨拙模样也不能提起大家的一丝兴趣。

但江渺就不一样了,她带给大家的冲击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不对,不应该说是久久不能忘怀,已经到了让大家铭记于心的程度了。

“今天要吃什么?”在某个中午,江渺不经意的问我。“我去食堂给你买。”

“嗯,牛肉面吧。”我思索片刻。“回来告诉我一碗面多少钱,我给你钱。”

“好。”说完,江渺就离开了教室。

我一回头,发现我的两个好友在后排吃惊地盯着我,瞬间让我想起了《黑猫警长》主题曲的一句台词。

眼睛瞪得像铜铃...

“喂喂喂,我没看错吧?”他们拥了上来,坐在了我前桌的座位上。“刚才那个人是江渺,没错吧?”

我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她刚才...主动提出帮你买饭,是不是?”

我又点了点头。

“看来我以后要给你跪下了。”他们叹了口气。“居然能把那个江渺驯服了。”

“驯服?”我皱起了眉头。“你能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词啊!”

“对不起啊,可是你能让那个在班里横行霸道的江渺替你服务,也真是没谁了...”

“就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经常抢别人午饭吃的人会主动给别人买午饭...”

“别把她说的和恶霸似的好不好。”我的声音里透满了不快。“再这样就不和你们玩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他们收起了笑容,换上了认真的表情。“经过我们几个的慎重讨论,我们得出了一个无比严谨的结论。”

“是什么?和你爸爸我说吧。”我旋开水杯,喝了一大口。

“江渺她喜欢你。”

一滴不差的,我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全喷在了他俩身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啊!你是属花洒的吗?还带自动瞄准功能?”

“都...咳咳...都怪你们。”我抽出卫生纸递给他俩。

“可我们说的没错啊!”他俩一脸不快的擦着衣服。“你想啊,你救了她一命。在女生的思维里,你就是王子一般的存在。再说了,你们不是发小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的感情积淀加上救她的英勇举动,我们确信她已经沦陷了。”

我低着头,借整理书箱里的书以逃避问题。

“你呢?何焕升,你又是怎么看待江渺的呢?”

一箭十环,直中红心。

对啊,我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是从小结识,总角之交的玩伴,还是需要脆弱的,需要帮助的公主?

或者,出于二者之外?

不知道。

发生太多事了,脑子已经被搞乱了,真的不知道了。

当我再一次抬起头来时,我的两个好兄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牛肉面。

“他们人呢?”

“吃午饭去了呗。”江渺一脸疲惫的坐回到座位上,打开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牛肉面。“不让你去食堂算是对了,那里挤得要死。”

我机械的掰开筷子,脑子里不停地循环着刚才的那个问题。

“哇,他家的牛肉面好好吃哦!你快尝尝!”

江渺在一旁不停的赞叹着,不过我却认为她在说谎。

不然的话,为什么我面前的这碗面一点味道也没有呢?

在被这个问题缠绕了两个月之后,我终于迎来了拆石膏的日子。

我不知疲倦的绕着家里走了几十圈,只为再次享受两腿自由的快感。

正当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喂?是何焕升吗?”

是江渺的声音。

“是我,有什么事吗?”

“我听我爸妈说,你今天拆石膏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那还能有假?”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错,爷感觉现在就可以去爬长城。”虽然江渺看不见,但我仍然竖起了大拇指。

“那你晚上出来一下,我陪你做一下慢跑的康复训练。”

“OK,那就七点吧,在你家单元门门口见。”

“好,到时候见。”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康复训练吗?

有点小期待啊。

吃完晚饭后,我提早十分钟走到了江渺家的单元门,却发现她早已等在那里。

“好慢哪你。”她指着我的脸,不耐烦的说。“不知道男生和女生出去时要提早到位吗?”

我把早到十分钟的事实憋回肚子里,同她一起跑了起来。

“嗯,我看你恢复的很不错。”绕着小区慢跑五圈后,江渺满意地说。“你跑步的姿势和以前一样,而且在跑步途中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对啊,医生和我说,我现在可以像之前一样运动了!”我兴高采烈的说。“现在这件事总算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

“不,还不行。”江渺突然耐人寻味的笑了。“还差一件事。”

“什么事?”

“不着急,我们坐下慢慢说。”她指了指路灯下的长椅。

我随她走到长椅旁,在长椅的一侧坐了下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伴着小草的清新,这是属于晚春的气味。

她在长椅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低着头,昏暗的路灯使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要问什么?”

她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直直的盯着我。

眼神中有百分之五十的坚决,剩下的一半是紧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近乎喊了出来,语气中却多了几分颤抖。

江凝那一袭白裙的身影再次在眼前掠过。

“因为我是你的发小啊!”迟疑着,我说出了答案。“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出人意料的,江渺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能想出远比这更好的答案。”

识破了我的敷衍的江渺笑的是那么从容,却又是那么紧张。

思索了将近一分钟后,我找到了第二个答案。

“因为...因为我是骑士,而你是公主啊!”

“骑士总是要保护公主的,对吧,所以说...”

“有人规定你这么做吗?”她低下头,小声地念叨着。

“什么?”

“有人规定你这么做吗?!!”

江渺突然大吼起来,声音传遍了半个小区。

“有人规定你必须去救我吗?还是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契约,让你必须要不顾一切的保护我吗?”眼泪渐渐在她的眼中凝聚,她说的每一个字也随着激动地情绪在微微颤抖。“假设你为了救我,真的被那辆车撞死了,你让我怎么办?!!你难道要让我成为两次看到对自己无比重要的人死在车轮下的悲剧人物吗?!!”

“不要再走凝凝的老路了!!!珍惜点自己啊,傻子!!!”

她身子一软,在长椅上呜呜的哭了起来。珍珠般的泪滴从脸上滑落,掉到长椅上,打湿了衣裳。

溅起的眼泪折射着皎洁的月光,装尽了流水般的痛苦,盛满了寒冰似的哀伤。

当那道无暇的光芒晃花了我的眼睛时,我意识到时候到了。

不要逃避,不要退缩,不要含糊其辞,不要悄然不语。

不要把事情交给时间,更不能把它放进棺材。

在此时,在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在江凝的注视中,我要向你表达我真正的心意。

“我救你是因为...是因为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江渺停止了啜泣,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注视着我,成串的泪珠仍在脸上悬挂着,如一串璀璨明亮的钻石。

我将两只手撑在长椅上,抬头望着如银盘的圆月,将存在自己心底的话全数说出。

“陪了我这么多年,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其实不是那么活跃的人吧。”

“嗯,大概认识你的第二年...就发现了。”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宝石。“但一直没说出来,只是存在心底...”

“我吧,其实还比较喜欢清静哦。但同时我也知道,如果自己一直一个人徜徉在安静中的话,就会被冷落,就会被排挤,就会被扔入深渊...”

“因此我向现实做出了妥协,戴上了假面,成为了活泼的何焕升。”苦笑在我的脸上绽开。“但那样是很累的啊,一直活在自己讨厌的环境里,做着自己讨厌的事,说着自己讨厌的话....就像为他人活着一样。”

“但这样是很累的啊。”

“可...”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打断我。

“之后我就遇见你了。”我微笑着看向她。“其实一开始我挺怕你的,毕竟把我打成那样...”

“但人就是自相矛盾的生物,到了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开始羡慕起你了。”

“羡慕我...什么?”江渺满脸困惑。

“羡慕你能做自己啊。”我的脸上充盈着抹不去的向往。“羡慕你能肆无忌惮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羡慕你能毫不顾忌宣泄着你的情感,羡慕你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羡慕你能活得很轻松...”

“可后来,当我在江凝的葬礼上看见失魂落魄的你时,我却又想保护你了。”

泪水顿时回到了江渺的眼中。

“那个坐在草地上两眼失神,望向远方的女孩。那个不修边幅,不顾一切的少女。那个因为一架纸飞机就痛哭流涕的可怜人,就是我想要保护的对象。”

“那时...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现在还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她哽咽着说。“从各种方面...你都是我的英雄!”

“然而现在,我却变得自私起来了。”

“我想成为那个离你最近的人,想成为那个一直能陪在你身边的人,想成为早上第一个,晚上最后一个看见你的人,想成为能为你分担喜怒哀乐的人,想成为你喜欢的人。”

“所以说,你能让我等寸进尺,贪得无厌的我获此殊荣吗?”

我注视着她的双眼,期待着她的答案。

半晌,她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到了我的面前。

接着,她高高的举起了手臂,向我劈来。

啊,失败了啊...

看来还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这记让我心灰意冷的手刀,可它却迟迟没有落下。

在江渺的手掌劈到我的前一刻,它突然改变了方向,先是划过我的左耳,落在我的左肩上。接着抬起,贴着右耳碰到了我的右肩,如此重复了三遍。

我惊讶的抬起了头,看见了露出顽皮笑容的江渺。

“在阿尔忒弥斯的注视下,在雅典娜的祝福中,我正式封你为专属于我的英勇骑士。”她一本正经的说道。“你的职责是在余生中要一直陪伴着我,要一直保护着我,要让我一直幸福。”

“作为回报,我会让你摆脱假面,让你做真正的自己,让你为自己而活。”

“并且,我也会一直陪伴着你,直到白头。”

“我喜欢你,何焕升。”

“我也对你抱有深深的爱恋之情,江渺。”

眼神交织在一起,名为命运的锁链就此铸成,在余生中,它将会把我们紧紧的缠绕在一起,永不分开。

永不分开。

我驱动着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给了她一个颤抖着的拥抱。

“这是我一直梦想的时刻。”她轻声说着。

“多久了?”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她不再说话,紧紧地沉浸在拥抱中,沉浸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中。

望着眼前的这位任性却又善良的公主,我不禁笑着叹了口气。

骑士在属于他的修行之路上经历了许多波折,虽然失去了很多,但同时也得到了不少。终于,他如愿以偿,救出了关在牢笼中的公主,得到了能和她相伴永生的资格。

好一个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