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

河堤。

水杉树林。

两只相隔不远的老长椅。

任小飞并没有睡着,全因为自己一年中三分之二时间霸占的长椅——‘御座’,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小孩占了。

不得已,他只能仰躺在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次等座上。

这个时段,在这公园极其偏僻的角落,3 年时间里,任小飞还是第一次碰到其他人。

这导致他连看小说的兴致也没了。

要知道,无论是长椅靠背与自己腰椎的贴合度,还是在这个可以晒死人的季节,在‘御座’上翻开图书,繁茂的树叶经阳光照射落在淡黄纸张上婆娑的光影,等等如此,次等座都无法媲美‘御座’。

……

他把不屑的目光瞥向‘御座’,仔细打量起那个皮肤黝黑,正鼾声不断,年龄看上去 18 岁不到充满乡气的男孩。

他真想立刻合上书,一走了之。

可他不能走。

直觉,甚至内心都告诉他,如果这么走了,‘御座’会永远被那黑孩子占领。

他试着更加仔细地打量黑孩子。

衣服绝对是淘宝上那种 29 块 9 包邮的烂货,黑小孩整体风格神似村镇理发店里的洗头小弟。

可当他把目光投射到黑小孩那两只把滑板鞋当拖鞋踩的脚踝时,他觉得这黑小孩应该是一个流浪汉。

大概他的脚踝半年没洗了?

还有,就是他放在长椅下那个看起来瘪瘪的脏兮兮的背包。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网瘾少年与老爸激烈对抗后,负气离家出走?

因校园网贷借遍同学老师,仍还不上债务,最终不得不退学溜之大吉,又没脸回家见父母的大学生?

还是一个自幼被父母抛弃,在残酷福利院生活 10 年,最终出逃的孤儿?

任小飞大脑内开始给黑孩子安排各种凄惨的身世,想着想着,对被其霸占‘御座’的愤怒便烟消云散了。

他开始同情起黑孩子。

他觉得黑孩子是一个孤儿。

可比起孤儿,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我明明是个混子啊,同情他干什么呢?”

任小飞突然联想起自己。

没错,任小飞自己就是个混子。

丝毫没有娶妻结婚的想法,一个朋友也没有,做着一周工作 4 天休息 3 天的奶茶店兼职店员工作,一闲下来,就背着个黑色耐克包,踩着滑板在大街上闲逛。

而且,他明年就虚岁 30 了。

他不是混子是什么?

……

任小飞的背包里通常都装些什么呢?

一瓶矿泉水,几罐手持喷漆,一只 3m 防毒面具,一个黑色封皮的 16 开笔记本,对了,上面总要别着一只水笔。

以及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通常不会超过 3 本。

今天他本来要继续看《生化危机》的第 7 章,奈何黑小孩的出现打乱了计划。

呼噜声停止了。

黑小孩猛地从长椅上挺起身子,脸色慌张,左右张望一小会儿,旋即又镇定了下来。

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任小飞猜想着,他知道黑小孩看到了自己。

可黑小孩却好像把他当成了空气。

一个无家可归的熊孩子而已,何必思考这么多呢?

任小飞暗忖。

大概很久没吃饭了吧?

任小飞又瞥了眼‘御座’上刚睡醒的黑孩子。

他体格消瘦,明显营养不良。

如果自己带了手机一定会去公园大门处的小超市买些面包和汽水给他的。

可为了让自己能够专心看小说,他并没有带手机。

另一个理由是,即使带了手机,也不会有人给他发消息的。

虽然是个混子,但他心肠还不错。

任小飞决定上前搭话,可又有些忐忑。

他担心自己这个两只手臂纹满纹身的形象会吓到那孩子。

要怎么开场好呢?

笑着脸眯着眼语气和蔼地问:小朋友你一个人在这玩啊?

不行。

任小飞忽然想起《菊次郎的夏天》里那个光头恋童癖。

想象着自己傻笑提问的样子,任小飞只觉胃里一阵恶心。

干脆直接点,就问,你是流浪的吗?

直接问有时候反而比为了照顾对方感受言不由衷要好。

任小飞正视着黑孩子的方向,要起身。

只见黑孩子扯了扯 T 恤领口,一副酷暑难耐的样子,然后弯腰,把长椅下的脏背包拖出,啪嗒一声撂在了长椅上。

任小飞起身的动作停止了。

黑孩子打开拉链,从背包里捧出了一只鲜绿的西瓜。

西瓜!

他居然带了一只西瓜?

那背包明明看上去没装什么啊?

流浪汉会有钱买西瓜吗?

如果是乞讨为生,钱肯定是有的吧?

望着长椅上已经被喝光的矿泉水瓶,任小飞突然感觉很渴,一瞬间,他觉得黑小孩一点也不可怜了。

黑孩子又从背包里摸出一把水果刀。

他拔下塑胶刀鞘,刀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那把水果刀的 size 对于西瓜而言明显有些大了。

沉闷到清脆的响声,西瓜一分为二。

鲜红的瓤体露出,不一会儿,特有的鲜甜气味飘进了任小飞的鼻腔。

他……这黑小孩不是流浪汉吧?

是附近村子里谁家的小孩吧?

毕竟这个公园角落河堤对面就是成片的农田与稀疏的村庄了。

任小飞愈发觉得刚才流浪汉的想法很可笑。

这黑小孩可能只是一个不爱洗澡,家在附近的小混子吧?

想到这,任小飞突然觉得自己傻逼,他无奈地摇摇头,准备起身离开。

后背被重重拍了一记。

猛然转身,黑小孩居然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给你。”

黑小孩发出轻微和善的语气,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奇怪之处。

他单手把一小块切好的西瓜递到了任小飞眼前。

“不不不!你自己吃吧!”任小飞身体向后退,下意识地拒绝,同时为自己刚才对于黑小孩身份的猜想而感到羞愧。

他不该以貌取人。

黑小孩顿了顿,他凝视着任小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深褐色的瞳孔里散发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威严。

任小飞察觉到一股冷漠。

“你是不是一直想死?”黑小孩突然张开嘴,掷地有声地问。

你这家伙在讲什么?

不会是个小疯子吧?

任小飞眉头紧锁,他万万想不到黑小孩嘴里会吐出这样一句话。

任小飞不想承认自己听到的内容,但黑小孩的话语声足够大并且清晰。

任小飞找不到听错的理由。

干!

这孩子是疯子!

任小飞向后撤步。

可已经晚了。

西瓜啪嗒扣翻在地,瓤体四分五裂,红色的汁液将一小块地面浸染,面积在增大。

任小飞感觉自己的腹部——肚脐眼那个位置冷飕飕的。

接下来是翻江倒海的痛感,一股热流从他的喉咙喷出。

双腿瘫软,全身震颤,任小飞捂着插着水果刀的腹部重摔在地。

眼睛里居然也充血了。

失血过多的任小飞困了。

在合上双眼前最后的视野里,他看到黑小孩在他身前蹲了下来,从容镇定,瞳孔里散发出冷淡的光,如猎人在打量垂死的猎物。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小疯子知道自己一直渴望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