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通常只是凡人,並且毫不起眼,他們與我們同床,與我們同桌共餐。——W.H.奧頓

Evil is unspectacular and always human.And shares our bed... and eats at our table.——W.H.AUDUN

每一晚都是這樣,城市在黑加侖色的空氣下,伴着街道渾渾噩噩的霓虹燈們開始運作。那被晦暗星辰構築而生的夜幕低垂至焦黑色的土地,讓你分不清滴落在眼睛裡的,到底是泥土,還是混着塵埃的雨水。

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次悸動,每一瞬從指間溜走的分秒,每顆從葉脈滑向一簇死亡的露水,它們都在訴說,以一種弔詭的方式,向人們發出警告,“滴答”、“滴答”……那是一種盤根交錯在黑暗裡的嘶鳴,冰冷的霧氣順着血管縈繞而上,被肢解般的恐怖烙印在禱告者的瞳孔里……蛇,從黑暗中來,那是無盡的循環……

或許,你可以暫避一時,在朝陽中迎接所謂世界的物質論本源;或許,你仍可以在黃昏里歌頌,神與火的無上恩賜;甚至,你可以子夜裡安然入眠,等待着另一撫晨曦的擁吻……

但是,那黑暗裡的爬蟲,它們正從深淵裡斷絕隔離,舔舐着鮮血而起……

“喂!但丁!”安吉洛謹慎地舉起一把M1911,死死盯住那片充滿黑暗與寂靜的巷道,沸騰的血液流經每一寸緊張的神經,這讓他眼睛通紅,像是一位搜尋着死物的獵手一般。

而夜色下,幽深的巷子里,那名身穿紅色長皮衣的男子正被堵在黑暗的盡頭,迷霧遮蓋住了他的臉龐,顯得神秘而優雅。而那,正是安吉洛日日夜夜想要見到的,朝那上面射一顆點45口徑彈藥的東西。

沒錯,都是但丁,都是他……

幾年前,身為特種士兵的安吉洛在“特米尼格事件”中成為惡魔胯下的逃兵。為免除軍事法庭的懲罰加入當地的阿雷西歐家族,成為一名看家護院的走狗式保鏢。當他以為幸福生活要開始時,那一晚,那個紅色的獵人,輕鬆繞過自己殺死了保護對象,然後高傲地留下了嘲諷般的致敬,揮舞着雙槍離去……他叫但丁,這是安吉洛被逐出家族和家庭,成為賞金獵人後知道的名字,當然,也是他的第一個獵殺目標。

他讓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擁有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事業,我的梅拉……安吉洛狠狠咬住牙齒,像是在咀嚼這個男人的肋骨一般。

“出來吧,你逃不走的。”他似乎露出了勝利者般的微笑,因過度亢奮而微微佝僂的身軀在這一刻放鬆起來,高大的身材在黑暗的箱子里宛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甚至將黑暗都吞噬在內,無法逸出。

現在,他已經找到自己的獵物了,那個名叫“但丁”的惡魔獵人。雖然他不知道僱主因為什麼原因想要殺死眼前這個男人,但是這無所謂,本來就作為賞金獵人而活的他並不關心,尤其是對眼前這個與自己有舊怨的傢伙。幾年間,但丁這個名字彷彿已經被他用舌頭刻在了每一顆牙齒上,今晚,就是最好的伏擊,如同豹子狩獵落單的羚羊。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將那顆點45彈藥送進但丁的腦袋,然後看着混着腦漿的猩紅色汁液一點一點飛濺……

可是,讓他疑惑的是,眼前這個傢伙竟然一點也沒有恐懼,甚至有點悠閑,在封閉的巷子里不停地晃悠,手指不停擺弄着衣服上的金屬掛件,似乎有點不耐煩。獵物在期待什麼東西?這讓此刻作為獵人而興奮的安吉洛霎時間樂趣全無。

這一過程,完全沒有折磨獵物的快感。

算了!每隻羚羊在絕境前都會朝豹子亮出脆弱的角,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安吉洛咬咬牙,能愉快地殺死他,也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了。殺了他,然後回家喝杯小酒,上個大號,躺到床上睡一覺,明天去取了酬金,最後再約一炮……嗯,完美!當然第一步要從解決但丁開始!

“喂,慢慢地舉起手,走出來。”安吉洛槍口輕輕外翻,用充滿威脅的語氣命令但丁,這讓他頓時倍感高大,有一種“老子說了算”的感覺。

“嗨,老兄!”但丁漫不經心地按指令舉起雙手,晃晃悠悠地向巷口走出,白皙的臉龐漸漸從濃黑色的夜色里浮現。“嗯,我想請問,你在跟我說話嗎?”安吉洛第一次脫離紙張,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他有股難以名狀的神秘氣質,攝人心魄,安吉洛陷入了一瞬間的遲滯,那是從人類的媒介載體上完全感知不到的東西。

“嘿,停下!”僅僅一瞬間遲滯,安吉洛憑藉著特種兵的意志力,馬上恢復神志,及時喝止住了慢悠悠前進的但丁。

“哇哦,很有氣勢的命令。”但丁似乎是笑了一下,“你在尋歡時是不是也喜歡這樣發號施令?”

他在揶揄我?

“媽的。”安吉洛暗暗啐了一口,此刻的他已經完全沒有了當獵人的感覺,反而有一種被但丁牽着鼻子玩弄的感覺。看着但丁嘴角嘲諷般的笑容,安吉洛有點憤懣,拿槍的獵手甚至不如一隻上躥下跳油嘴滑舌的猴子?這太荒謬了!

夠啦!夠啦!此刻的安吉洛似乎將獵人的愉快全然拋之腦後,他只想早點結束這一切!老子要去回家睡一覺!安吉洛眉頭湧上一陣狠意,槍械不自覺向上微微抬起,瞄準了但丁的眉心。我要看着這一腦袋白毛炸飛!安吉洛笑了,他想起了那滑稽的畫面,然後獵人的感覺似乎又回歸到了他的心裡。

掀飛他的腦殼!安吉洛笑着,手指微微移動向M1911的扳機。

“你要開槍對嗎?等一下!”但丁似乎發覺了安吉洛的小動作,微微咂了咂嘴。安吉洛稍微頓了頓,停下了當前的指令。

來吧!求我饒恕你吧,但丁!然後,你會在乞求到的希望中走向死亡!那復仇的獵人之火熊熊燃燒於安吉洛的心中,在左右心房和大腦鑿通的那一根血管上反覆摩擦,分泌娛樂致盲的荷爾蒙,啊,那是一種超越自慰般的快感!

真是爽到不行啊!!在今晚遭遇了這麼多挫敗之後,安吉洛第一次體驗到了痛快的感覺!沒錯,那前一秒丟失的快樂,它回來了,它讓安吉洛感到興奮,尋到了僭越人性的感覺!

然而下一秒,這種感覺,便悄然而逝。

“告訴我你的僱主。”但丁笑眯眯地問道。

“嗯?”安吉洛像是從雲層墜落般產生一陣陣眩暈,這是什麼新式的求饒方式嗎?在怔怔地反應了一秒之後,安吉洛咬了咬牙齒,才終於緩過精神。

這個傢伙,臨死還要質問我?!這傢伙是被嚇破了膽?還是精神根本就有問題!

“告訴我你的僱主。”但丁笑着,在安吉洛面前又一次重複道。

他媽的!!

“去你媽的!”安吉洛朝但丁怒吼道,這一刻,獵人的榮耀受到了侮辱!“你這條瘋狗馬上就要去見上帝了!”說罷,安吉洛馬上作勢扣動扳機。

“拜託嘛,你會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嗎?”但丁繼續保持着笑容,慢慢向前靠近眼前的安吉洛。“放鬆點,老兄……”

“去問你的上帝吧!”安吉洛殺意盡顯,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來自獵物的挑釁了!手指倏然扣動M1911的扳機,瞬間的后坐力震得虎口微痛,然而與之相隨的,帶着復仇快感的子彈與環繞在巷道內的槍鳴在這一秒誕生,帶着苦痛的撕咬撲向但丁。

“去死吧!!”安吉洛大笑着喊道,充滿血絲的雙眼此刻似乎能精準捕捉到那顆點45彈藥的軌跡,它似乎正在螺旋着,朝那個混賬東西的腦袋裡鑽去!沒錯,去把那個混蛋的皮膚鑽破,然後敲碎他的頭骨,撕裂他的血管,然後把他的腦髓和血液一起揚出來吧!歡呼!粉碎!喝彩!

此刻的安吉洛,似乎已經陷入了瘋狂,理智已經稀有到如同灑落在火爐上的冷水。他再也無法忍受,或者說是掩飾這種殺戮的慾望,此刻的他已經是一個毫無人性的野獸,循着血腥味找尋到血肉崩散的狂歡盛宴!來吧!來啊!!

“鐺!!”

那是一陣清脆的,如同熾熱的金屬從熔爐里爆炸般的聲音,血色的光芒散發著高溫,直直逼近安吉洛的視野。

“嗯?!”安吉洛側身,伸出臂彎遮擋,然而下一秒,卻又睜大了眼,那驚異的瞳孔里,混合著一種恐懼與難以置信的東西。“媽的,騙人的吧?”

在安吉洛的從軍生涯里,他見過無數窮凶極惡綁着炸彈的匪徒,也見過無數念叨着詭異咒語的邪教徒,甚至在”特米尼格事件”中見過那些來自異界的恐怖生物,但無一例外地,安吉洛會精準地將槍膛里的子彈送進他們的腦袋裡,然後看到堅硬的頭蓋骨翻着花像雜技演員般在迸出的腦髓和血液中穿梭,迸濺。在經歷一次又一次反胃后,安吉洛愛上了這種感覺,就像是吸煙的人很更大可能會死於肺癌一般。炸開,炸開,炸開……那是觀眾對話劇演員的鼓掌與喝彩,bravo!!

然而這次,安吉洛沒有體驗到那久違的興奮,那種爽快到大量分泌多巴胺的感覺。因為,在上一秒,那枚飽含殺意的點45子彈被這個名為但丁用右臂以人類不可達到的速度擋下,緊接着下一秒,那枚能一發瞬間干碎一頭非洲水牛頭骨的子彈,在但丁的小臂處扭曲,炸開,緊接着化成一連串火花消失在了空氣里……

就彷彿被彈落的煙灰,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里,成為被吸入肺里的塵埃。

“媽的……你是人類嗎?”安吉洛睜大了眼睛,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充盈了他的內心!他動搖了,這還是前所未有的感覺!此刻,還能用人類形容面前這個怪物嗎?緊接着那份驕傲也隨着恐懼而昏厥,隨之而來的懷疑……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啊……

“喂!你媽媽沒告訴要聽完別人說話再動手嗎?”但丁似乎有點慍怒,紅色的魔法從結實的小臂處消散,將他的眼睛暈染成紅色。

安吉洛沒有說話,眉頭緊鎖,作為士兵的戰鬥直覺代替了理性思考,他如同機械般立刻手槍再次射擊!媽的!這傢伙……不是人!

砰!砰!砰!槍口的焰火短暫照亮巷道,映照出安吉洛瞳孔深處的恐懼!火舌之後,彈藥咆哮着向但丁的頭部撕咬而去!

“既然如此……”紅色的魔法再次繚繞在但丁右臂,他如同那夜的揮手般將子彈輕輕彈開,劇烈的火花在金屬般的碰撞聲中摩擦而生,像是炸裂在深空中的煙火。

“那隻能用點強硬措施了。”但丁右臂舉起,伸向後背,將叛逆的劍柄輕輕握住。安吉洛順着但丁的手勢,這才發現那柄寒光凜凜的巨劍,此刻正背在但丁的身後,那劍身上的骷髏,如同吞吐着黑暗的開關一般。

寂靜遮蔽了他的視線,月色朦朧了他的知覺,這讓安吉洛產生了但丁是一隻待宰的羚羊,而自己勝券在握的錯覺,這復仇的興奮蒙住了他的雙眼,以至於絲毫沒有注意這隻羚羊的利角。此刻,安吉洛產生了一種成為獵物的微妙感覺……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但丁抽出大劍,笑着看着面前的安吉洛,彷彿嘲諷一般。

沒可能,這傢伙,絕對不是人類!!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想法,如同角馬被獅子獵殺前總要報以生還的態度逃脫一般。那種似乎是被鉛塊擊中腦部造成眩暈,而習慣性低下頭般的感覺是絕對無法抗拒的,而恐懼,恰恰就是這種感覺源泉的第一感。因此,儘管抱有這樣明確的想法,安吉洛仍舊無法抑制那具象化的顫抖。

拼了!安吉洛狠咬牙根,向著全副武裝的但丁扣動了扳機!

砰砰砰!!巷子里的火光,在一陣碰撞中,熄滅了……

“呼,真麻煩。”但丁站在巷口,將叛逆插回背後的劍帶里,接着拍了拍自己風衣上的灰塵。明明自己今晚是應邀出來的,卻遇見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賞金獵人,真是倒霉……他回頭撇了撇暈倒在地上的安吉洛,看着他鼻血橫流的滑稽樣子,笑了笑。很明顯,戰鬥的結果已經擺在眼前了。

“對不起了,這位……”但丁走進安吉洛,俯下身子,對着無法抵抗的安吉洛嘲諷般說到,卻驚奇地發現在戰鬥前,自己竟然沒有詢問這位賞金獵人的名字,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習慣!當然,如果他能在被但丁用叛逆劍身打昏的十秒前就脫口而出的話。

“哦,對不起,我下次會嘗試在打昏別人之前問問名字的……”但丁伸出手搔了搔頭髮,似乎在為自己嘲諷的失敗而感到懊惱。不過,下一秒,他似乎是發泄般地用腳尖將趴倒的安吉洛翻過身,然後伸出手在他的老式作戰夾克上摸索。

“還是讓我們看看這位先生給我帶來了什麼幸運餅乾吧。”

這種夾克結構很簡單,除了槍帶便是大大小小的彈藥口袋。如果按照但丁的習慣,除了彈藥,可能還會在這些口袋裡裝滿大大小小的糖果和金屬閃片,反正就是一些會讓他看起來像是通了電的聖誕樹的東西。不過,顯然安吉洛不是那種隨意的獵人,所以,但丁輕輕鬆鬆地便在戰術包里尋找到了一張委託,當然,那懸賞的目標欄里填寫的正是他本人。

“Jakcpot!”但丁拿到了委託,站起身,仔細翻看着這張薄薄的羊皮紙。在那署名區和附帶的定金支票上,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簡直像見到一塊肥肉的瘋狗。”但丁撇了撇嘴角,似乎在表達一些不滿,腦海里浮現出了那個讓人渾身感到不舒服的傢伙。一想到那像是野獸般冷酷的臉龐,但丁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那可是一個不會和和氣氣聽自己講笑話的人啊……

“不管怎麼說,謝謝你的招待。”但丁彎下腰,朝着昏厥的安吉洛搖了搖手裡的支票,笑着說道。

“嘩——”長風衣的尾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軌跡,獵獵作響。但丁瀟洒轉身,走出巷子,信手將支票愉快地插進口袋裡,準備向約定的地點前進。

“讓派對開始吧!!(Let‘s get the party started!) ”

嗯?!拿支票的手,似乎感到一絲不一樣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插在一塊蛋糕里一般,不對,更像是一種失去物理載體的觸感!

但丁撩起自己的風衣,仔細看了看插入支票的口袋。雙眼與一處漏洞不期而至,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彈藥的硝煙味道。而但丁的中指,正直直地通過那處破洞暴露在空氣中。

很顯然,造成這一破洞的原因,正是安吉洛的M1911A1柯爾特。它很精準地損毀了但丁在事務所經濟危機期內唯一一件長風衣。

……

……

“OHHHHHHH!!!Fuck you!!”在經過一陣難以置信后,但丁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緊接着他憤怒地轉身,朝向昏倒的安吉洛用風衣里的中指狠狠比劃,呲牙咧嘴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