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在第三太空开始上班已经有了一周左右。
明明在上班之前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可是实际开业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平日里干得最多的事情是守着桌子发呆，偶尔来的几个客人也似乎只是普通人而已，和在其他任何一个咖啡店打工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要学会享受这份平静，小巧。」
店长一边小口嘬了手中的咖啡。
「还是你喜欢打打杀杀一点？」
听到这么说，巧感到自己的内心此刻确实也无比复杂。
至于雪夏，从那次之后就没有再对巧成为店里的一员表示过反对，她似乎对赌约十分爽快，但另一方面，她既不会主动和巧说话，也不会正眼看巧。当有客人来时，她会与巧保持不影响店内生意的最低限度的交流，而一旦客人走了，她就又恢复了看空气一样的眼神从巧身上一扫而过。
这大概就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吧？或者说...自己被雪夏讨厌了？
自己在学校里算不上受欢迎的人，被讨厌的次数可能也不少吧...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自己对于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既没有兴趣也十分迟钝，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到底有多少人看不惯自己，也根本想不出来头绪。
但唯独这次不同，这是巧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讨厌了。
也是第一次，从内心觉得，不喜欢被他人讨厌的感觉。
今天请了一天假。
不仅是在第三太空，同时在学校也请了假。
「什么理由呢？」
神代先生看到站在办公桌前的巧，意外又好奇地问道。
「家里...有点事情。」
其实现在自己并不存在「家」这个概念了，所以应该是「之前的家」里有点事情？但之前似乎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家」，那里面的人，也能算作「家人」吗？
越想越觉得麻烦，要去做的事也是自己完全没做过，不知道该以如何的心绪去面对的事。巧在来的路上去了沿路的便利店，挑了几块水果，一盘寿司和一瓶烧酒，虽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对现在的巧来说也算是破费了一笔了...
「到这里就好。」
巧拉开出租车门下车，眼前的是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园林，通体白色的围墙和来往神色肃穆的人们，以及大门上写着清清楚楚的——西都公立墓园。
「到了啊。」
巧看向和正站在门口向自己喊话的那个右手绑着石膏的大背头墨镜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别来无恙，藤井先生。」
藤井墨镜下的目光在巧身上扫了一周，掐掉了手中的香烟，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转头，向着墓园里走去。
公立墓园作为由政府负责的公益性质墓园，解决了自修建以来西都市大多数市民的殡葬问题，所以占地也是相当的宽敞。二人从大门处走到鬼金的墓碑就花了大概近半个小时，不时和同来祭拜的市民们插肩而过，若是平时看到藤井先生这把「黑道」二字写在脸上的装束两人肯定会被周遭的市民唯恐避之不及，但在这里市民们却要么只是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要么就是低着头插肩而过。
大家在这里共享着同一个身份，没什么不同。所谓的黑道，也不过是以在世者的身份来祭拜过世者的可怜人罢了。一股夹杂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风吹来，巧突然想到自己以后大概率也会埋在这里吧，那也并没有什么不快的。
巧将手中的贡品从塑料袋中一件一件取出摆放在鬼金的灵位前，然后双手合十，藤井也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来了。
「谢谢。」
祭拜完后，两人离开灵位走到了旁边的草坪，巧才向藤井开口。
「...反正你一定要来吧。」
藤井靠着一颗树，用仅有的左手点燃了口中的烟。
「要是让你自己自作主张地闯进来，撞到组里的人...我不想你肮脏的血把当家的的灵位弄脏了。」
「...组里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以巧的立场问这个问题有点不知廉耻，但藤井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平常地回答了。
「拜你所赐，那天止不知当家的，组里的二把手和四把手也在山上被条子抓进去了，以当时的情况被抓估计几年苦窑是免不了的...所以组里现在可谓是糟透了。」
「不过，换做是一般的黑道，这种情况下肯定已经为了夺权内乱起来了，但我们组却没有。毕竟当家有把遗书留下来，大伙也都愿意执行他最后的意思...除了你。」
「...毕竟我已经不是黑道了。」
准确地说应该从来就没是过。
「...不过当家的意思是一回事，你的意思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空缺的组长名额现在还在讨论中...我不知道你在卸任前指名我当下一任组长是什么意思，不过你要觉得我会因此感谢你，那还是算了吧。」
「我只是单纯地敬佩藤井先生罢了。」
「是吗？」
「虽然我和你是不同的人，也永远无法作为纯粹的黑道一样生活下去。但至少在那天，我觉得我有一点理解到了你的信念...只是憧憬你的样子罢了，所以我希望由你来引领山田组，至少我希望是你来。」
藤井墨镜之下的眼神仿佛闪过一丝错愕，然后他嘴角似乎微微地笑了一下。
「说起来，你知道...当家的为什么要葬在这里吗？」
确实，鬼金这个人虽然平时洁身自好，没什么不良癖好，但对于格局这种东西还是挺在乎的，不然也不会把组织总部设立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了。
「...为什么？」
「因为少当家埋在这里。」
藤井接着说着。
「少当家当年牺牲的时候，这座城市还不是组里的地盘。当时还有个松本组，是西都原来的头名，少当家就是和他们火拼的时候牺牲的...少当家死的时候，当家正被松本那个混蛋陷害，背了太多的黑锅，警局那边对我们组好像也忍耐到极限了。所以，当时的当家没有办法认领少当家的尸体，如果当时的节骨眼上再去认领械斗的尸体，组里就很难在这座城市生存了。所以，少当家就作为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草草下葬在了这里，连碑铭都没有...」
「.......」
「后来，当家每周都会来这里祭拜少当家，偶尔我也会和他一起。有时候我就会想，当家的虽然确实有着居于顶点的气场，但或许...也并不是那么适合做这一行。黑道这个行当，每个人都有自己进来的理由，但对大部分人来说无非也就是钱和女人...也正因为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在这样的世界里，组织才是最重要的。为了组织，区区一个陪酒女生下来的，作为老大不该只有这点气度的...」
巧与藤井互相对视了半晌，又不约而同的同时错开了视线。
「谢谢。」
「谢什么？」
「你跟我说鬼金的事。就算生前对他一无所知，至少现在...我能真正多了解他一点。」
又是一阵风吹来，不知是因为这阵风，还是本来已经到了尽头，藤井叼着的烟熄灭了。
巧突然想起，当亡故之人显灵的时候，总会伴随一阵风的吹起，无论是哪种类型的作品中似乎都有这种桥段。不知道是对面的藤井是不是也想起了一样的事情，他将熄灭的烟头攥进了手心用力握紧。
「...你似乎会错意了。」
「嗯？」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告诉你当家的是个好人，或者让你有所愧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当家的这样登顶了黑道这个世界顶峰的人...也一样不是个纯粹的黑道。」
「你刚刚说了吧？敬佩我这样纯粹的黑道...我也不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是，如果有的话我一定很有兴趣，但我没有见到过，没有那样的人。」
「我们只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追寻自己的生存之道而已。我走的是我藤井自己的一条路，当家的走的也是当家的自己的路，而你也一样吧？」
巧看着墨镜下的藤井。
「这么说的话，我们走的是不一样的道路吧。」
「你真是蠢啊，我说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道路。」
「那就是完全相反的道路。」
「我说过了，我不是完全纯粹的黑道，与此同理...」
藤井突然抬起头，长叹一口气。
「你也不是，完全不是黑道的黑道，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半吊子，所以我们也都互相理解了。」
「嘛，我的意思是...」
藤井先生突然干笑两声。
「我也不是完全地，看不惯你罢了。」
巧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点上，我也一样。」
「哟，迟到了哦，巧君。」
「我可是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
「约定的是两点的话，一点半上工是社会人的常识。要像小雪夏学习一下，人家可是早早就来了哦。」
店长用一只手指向旁边正挺着笔直的身姿站在吧台旁的雪夏，雪夏转过头用一如既往地眼神看了一眼巧，继续给客人点单。
区区兼职也如此内卷，这个社会可真是畸形啊。
在这里也算工作几天了，巧算是熟悉了这里的工作。咖啡饮品都是由店长来做，雪夏之前负责的是给客人点单和准备甜品，而巧到来了之后杂工就全部交到了巧的手上。只是端茶送水收拾餐桌而已，熟练了之后也会负责点单，工作倒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培训的。虽然每天放学需要过来上几小时班，但店里生意不好，所以也很清闲。
店长给的时薪并不多，堪堪到达平均水准，但考虑到这家店的工作量冷清得吓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巧君，三号卡座有个客人要点单。」
店长突然的发话，巧看向三号卡座的位置。
「...哪里有人？」
只能看到卡座的靠背而已，根本没有看到坐立的身姿。
「过去就知道了，要好好打招呼哦。」
走近了巧才发现，三号卡座的客人之所以隔着看不到...是因为她的身体完全被卡座的靠背挡住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小学生身高的，长着一张小学生一样的洋娃娃脸，所以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个小学生的女孩。但她娇小的身躯却套了一件宽大而又花哨的朋克夹克，在此之上还变本加厉地别上各式各样的印章，鸭舌帽的帽檐几乎把眼睛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头戴的耳机因为贴满了贴纸而分不清型号，简直就像是出没于各个电玩厅的，所谓的GAMER。、
如果仅仅是如此，那也只是一个故作成熟的小学生，或者应该说是连成熟都理解偏题，半吊子中的半吊子的小学生。但唯独不像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在长睫毛下水灵又神采奕奕的眼睛既如同闪耀的钻石，又仿佛最精密的显微镜一样，绝对不是小学生能拥有的。
巧才意识到已经在她面前呆站了半天了，该怎么称呼她呢？巧思索了许久...
「小妹妹...要点点什么？」
就依照这脸庞来称呼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对方仿佛盯着落地窗外的街景发呆一样，根本不回应。
「你是在...等朋友吗？」
没有回应，她依然动都不动一下。
「...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要不是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巧真怀疑她睡着了。
「...？」
她突然皱了皱眉，仿佛电脑的软体终于有了响应般，眼珠微微偏向了巧的方向。
随后，她突然从上衣的无数口袋中的一个里掏出了手机，手指用快到仿佛分裂出了五根以上的手指一样的速度在屏幕上飞舞着打出了一行字。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和电子设备一起长大的一样，太难以理解了，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向她举起的手机屏幕：
「询问：本机于三分钟前提交的上传需求，响应还未作出？」
...麻烦了，这仿佛是所谓的电波系？还是中二病？
「哟，三号桌点的Eisbock dirty。」
突然出现在巧身后的，是笑眯眯的店长，他左手拖着的餐盘上摆着一杯意式咖啡。
女孩见状，手指又在屏幕上一阵飞舞。
「收到：确认接收对端传输文件，开始解析。」
店长将餐盘放到桌面上。
「OK，OK。快享用吧，西比尔。」
被称作西比尔的少女又打出了一行文字。
「询问：将本机ID透露给未授权用户，判断为防火墙泄露行为。请ID为巴洛克的对端用户账号做出说明，否则本机将对对端信任评级重新进行评估，视情况将会调整账号于本机的访问权限。」
「他是自己人，也是Starduster，是我们店里新来的半吊子。」
「收到：知晓情况，将「公开」级事项权限于ID为「半吊子」的客端账户开放。」
「...不要把那个称呼当做我的名字啊，话说店长，她是谁啊？」
「你也猜到了吧？她的真名是零木一花，昵称是「西比尔」，同样是Starduster。你看看点单机？」
巧看向手里的点单机，最新的一项点单餐目：冰博克脏咖啡，5分钟前。
「...不是我点的。」
「是她自己点的啦，她的能力就是这样的。」
这时，点单机突然黑屏，随机一行字慢慢被打出显示在屏幕上。
「说明：巴洛克所言属实，本机的Stardust能力是赛博人（Cyber man），即本机的思维可以相通任何软体构架的系统逻辑，并借此获取全部访问，更改，使用，删除权限。」
巧看向眼前的一花，她此时正两眼发呆地看着街景，而屏幕上的字还在不断出现。
「补充：并非对端所想像的黑客或骇客等概念，本机的能力无需任何外界工具即可达成，也无需在软体操作上绕过防火墙或者其余任意保护措施。」
「...什么意思？」
巧看向店长，店长笑眯眯地解释道。
「巧君如果想要抬起自己的右手的话，需要怎么做呢？」
「...啊？」
「想要抬起右手的话，那就抬起右手吧？这应当是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硬要说的话比起实际做到，反而描述起来更加困难不是吗？因为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需要收缩哪个块肌肉，伸展哪块肌肉对吧？」
没错...对于人类来说，对身体不需言表的最低限度的支配，这是在地球上立足自然而然的本领，不如说每时每刻都在注意着这些的人才显得更奇怪一点。
店长在正面用力一拍手，解释的兴致也愈发强烈。
「你的大脑不需要理解这些，仅仅只是下达抬右手这个指令，甚至你主观上都没有感觉到下达过这个指令，右手就抬起来了吧？」
店长抬起又放下自己的右手，重复着这个动作。
「黑客们如果想要骇入某个系统，就需要事无巨细地破解每一个指令，将每一个指令都理解了才能做到。但一花不同，一花只需要在心里想「进入」，便可以进入，就如同你只需要想「抬手」，手便可以抬起来一样。在她的世界里，或许网络和数字智能都是实体的山丘和海洋，在物理上跨过去或者游过去，展现出的效果就是我们看到的骇入进去一样。」
这真是难以形容和理解的比喻...现代人常说的一个词叫「数据的海洋」，对一花来说，数据真的就是海洋吗？她就如同一条鱼一样，能够自由而毫无阻拦地抵达这片海洋的任何一个地方，用「游过去」这样简单朴素的方法。
「那你刚刚的发呆，其实是...」
一花点了点头，证实了巧的猜想。
「...所以，为什么要让我过来点单呢。」
「认识一下一花嘛，她也算我们店的荣誉员工哦。」
「更正：只是合作关系，本机并未与此局域网段签订劳务协议。」
「嘛，总之一花也不常出门，这次过来正好，你可以在她这里申请到Galaxy的账号。」
「那是什么。」
店长笑眯眯地举起手指，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Starduster的通讯网络，最高机密级别的隐藏网络，是只有被认证的Starduster才能注册进入的网站。」
「啊啊...论坛是吗？」
如此没有想象力的回答，让店长一下败了兴致，捂着脸说道。
「你应该说是暗网这种，或者特工机构的谍报网站，巧不喜欢杰森伯恩吗？...总之，一花就是这个网站的管理员，也是创始人之一哦。」
听到这里，刚刚开始就一直坐在卡座上乖巧地捧着咖啡杯，如仓鼠一样吮吸着杯沿的一花立刻抬起了头，一边挺起不存在的胸脯一边举起手机。
「肯定：创始人即为本端，哼哼~」
「哼哼~」是什么？她看起来真的对这件事很得意，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一直绷住的人设，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真是孩子气又可爱得受不了。
「那么，巧君的网名一般是什么？」
「Takumi。」
店长挫败地将手掌底部抵上了额头，表达出了完全不出乎预料的失望...不，我是那种一看就用真名当网名的人吗？顿时感到好不爽，而且想到自己无力反驳这份不爽也就因此倍增。
「...不能用真名吧，这种论坛上要保护好自己的信息，所有排的上号的starduster都在里面，你也不想被大人物找上门来吧，姑且想一下吧。」
「那么不如就叫发情色狼君吧？」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出现在身后不禁让巧打了个寒战，站在巧身后的正是雪夏。
「我觉得不错哎！很有青春的感觉！」
店长一边幸灾乐祸地拍着手，旁边的一花小姐也一边抱着咖啡杯一边点头。
「...店长，你的青春让我感到既可悲又可怜。」
「太好了，就这么决定吧！以后请多指教，变态色狼君。」
雪夏仿佛发自内心地由衷笑着，两只手轻合在脸颊前对着巧笑着。
「刚刚说的还是发情色狼！你根本就是随口乱说不是吗！」
毒舌女又捂着张开的嘴巴，做出了惊讶的表情。
「抱歉，只是觉得无论是变态还是发情都太适合您了不是吗，一时有点难以抉择？我觉得虫子和人渣也不错不是吗？虫渣先生。」
「确认：创建账号「发情变态虫渣色狼」，操作正在上传至终端服务器...」
「不准上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