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兑酒

尔曹倜傥于天外,吾辈风流在此间。

我遣一眉天上月,和云兑酒寄诗仙。

很多年前,狐狸就懂得了一些道理。

比如说,再盛大的宴席也会散去,再长的夜也会结束,离别到来的时候,纵然是漫山遍野的桃花也会一霎落尽。

再比如说,宴席可以重开,第二天夜晚会如期到来,明年的桃花依旧灿烂。

所以他那时并不觉得一天的光阴是很温存的东西,因为活的太久,大多数事情都已经经历过,纵然称不上麻木,也已经习惯。

很多年后他遇到了一个叫子瞻的人,他对他说道:“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他这才明白,对于一个生命长到连时间都无奈地绕路的人来说,离别是一件多么常见的事。

但是在那时他只是慢慢地收拢了纸扇,与李十二轻轻碰杯,并没有太当成一回事。

“十二——我姑且就这么叫你吧——”他有些醉了,含糊不清道:“你见到在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斩妖除魔,比那帮牛鼻子好多了。”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倘若你祸乱天下,我必以你之血飨天下苍生,”李十二看向他,道:“但‘宵练’并没有伤害你,所以我不会阻止。”

他隐隐猜到这只狐狸想做什么,借玉奴之身入主宫中,挑动天下之祸乱以逼迫“蚀之世”提前降临,将这个文明千年以来积攒的“因”置换为天下大乱之“果”,从而将“蚀之世”扼杀于萌芽——这个猜测是凭空出现在李十二的心中的,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信任这只狐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仿佛许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一般。

“那么,你愿意当妖怪的朋友么?”狐妖忽然凑近了脸,呼出的酒气甚至能喷到李十二的脸——多年之后长庚滴酒不沾,或许就是因为酒醉时特别容易动情,而这对于长生种来说只是一个悲剧吧。

“人妖虽然有别,朋友却是私交。你若是时运不济,我每年必为你洒酒祭奠,你若有灵,听到‘还没醉死的李十二’几个字,就知道是我了。”

李十二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这个桃花园中大约只有他的酒意还能称作微醺,“醉太平”的味道芳香甘醇,连李府中的美人都能喝上几口,只是一旦饮足了量,别说李适之,李瑁这些普通人,就连面前这只狐狸也醉的有些蹒跚,只有李十二没有醉,眼神清亮目如点星,也许因为他的酒量确实比别人更胜一筹,也许只是因为胸中有块垒浇不尽化不开。

确实有块垒,那块垒横亘在李十二的胸口,酒浇不化剑斩不断,那是关于天下太平的愿景——尽管开元盛世已是封建王朝的巅峰,但他依然能看到盛世之下的阴影。

他想起先帝招他入幕时的对话,也是一次夜宴之后,那个在历史上被称作“让皇帝”的男人喷着酒气,问他道:“官吏尸位素餐,后妃独揽大权,兄弟阴谋造反,子民试图刺驾——天下还有什么人比皇帝更难?”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有的,陛下。吃不饱的饥民、做不完活的劳役、交不起税款的农夫……”

于是他再次被逐出宗室。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低声吟诵,却再没有人应和,桃花园里一片静默,连那只狐狸也醉醺醺地倚在一颗桃树上。

李十二拎起那把夜则见光昼不见形的宵练古剑,霍然起身。

他穿着月白色的儒服,挺拔的腰背如风中苍劲的青竹,他缓步前行,步态透着杀伐之气。

他在席筵正中央站住,仰头看着西方黯淡的金星,良久,拔剑。

“噌——”名剑“宵练”铮然长吟,不再是先前玩笑间的试探,而是带着杀意的轰鸣。

那是何等壮阔的舞啊!何其悲,何其烈,那是李十二在醉中对着苍生伸出的手的无力。

一个萧索孤独的身影舞剑,却好像在和千百柄刀剑交击,那声音如同裂帛,又如凤凰涅槃前最后一声悲啼。那苍凉的悲啼里,狐狸听到了哔剥声,那是李十二的长剑挑起了一盏烛火,火焰在半空中燃烧作响。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四百州。【注:唐时共三百六十州,这里四舍五入一下……嗯,十位数的。】

似乎是剑气太刺人,又似乎是酒还没有醒,狐妖揉揉眼,摇晃着将空空如也的酒坛捧了起来,正对着月光,他伸手,奇妙地,一朵云落在他的手上,他将那朵云搓揉了几下,和入月光放进酒坛里,竟然化作一汪清澈的酒泉,他看着席间舞剑的李十二,将酒坛猛地一掷,势如白虹贯日,向李十二飞去。

“十二弟侠如荆次非,今有酒以云月相兑,能同太子丹饮否?”

【注:荆轲字次非。渡,鲛夹船,次非不奏,断其头而风波静除。】

李十二大笑:“敢劳大驾!”

他稳稳接过酒坛,将半坛云月一口饮尽,旋即随手扔在一旁,酒坛开裂的声音如同玉碎。

此时被李十二剑气卷碎的落花才落下来,飘散的碎瓣纷落如雪。

这场寂寞的大雪里,有人趁醉高吟: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注:出自李白《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