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郎心如铁唤难回,日久尘生锦绣堆。

莫道长门无寂寞,此心忍死不成灰。

已经有些年老的天子看着不知是谁放在自己案前的《楼东赋》,那已被时间冲淡,变得有些陌生的簪花小字,终于让他想起了如今移居上阳宫的女子。

那个和贵妃完全不一样的女子,身上从来没有凡俗间的烟火气,除了喜欢用梅花在额心着印,不曾描抹一点妆容,就像是一枝梅花斜曳在雪里,颜色浅淡素净,只有扑鼻的暗香迎面而来。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李隆基甚至有些自愧形秽,那个女孩不似寻常的妃子,总是一味邀宠。他命人从岭南寻来珍品梅花,她会担心驿站的压力加以劝阻;他想为她修建梅宫,她会劝谏他不要劳民伤财;他想要芙蓉帐暖,她会催他前去早朝;甚至连宫中奢靡的风气,也被她带的节俭了起来;她是真心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圣明的君主……

这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也是后来他疏远了江采萍的原因,直到他遇见杨玉环,这个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的女子的时候,他才感到真正的快乐。

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对于一个国家的危险,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再也无法割舍自己的欲望。

只是看着这一篇《楼东赋》,他才又想起两人曾经恩爱的时候。

贵妃已经回家省亲去了,今天就去上阳宫吧。他想。

梅树已经斫去,在冰雪里再也不会有暗香偷偷袭来,李隆基看着光秃秃的上阳宫外苑,心中忽然感到愧疚。

杨玉环派人到上阳宫伐梅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没有他的口谕,那些宫人又怎敢砍伐他亲手种下的梅树呢?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竟不敢想象江采萍那时的神情。

远远地,他看到上阳宫的阁楼上有一个影子,江采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眺望着西方,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寂寞的庭院里那一池始终不动的凉水,或者池边始终不断花开花落的那株白梅,冬去春来,却始终没有人走到这池水、这株白梅前驻足。

李隆基知道她在看向哪里,上阳宫的西侧,就是华清池,往日的这个时候,他正与贵妃在那里赏花斗草。

他不禁有些愧疚,那个背影已经很瘦弱了,比她刚离开的时候还要单薄,仿佛风一吹就会飘然而去似的。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跑过去抱住她,又有点迈不动步子,怕玷污了眼前的美好。就在他刚要走到上阳宫的时候,忽然有宫人报道:“陛下,贵妃娘娘回来了。”

李隆基沉默了下,说道:“随朕回宫。”

第二天,江采萍收到了心怀愧疚的天子送来的一斛珍珠,个个都有拇指大小,光彩夺目,珍贵异常。

她沉默了一会,忽地屏退侍女,开口道:“你让人送来的?”

只见只有她一个人的宫殿里忽地多出了一只狐狸的影子,出现在角落里枯死的梅株旁,影子发出轻佻的笑声,道:“哎呀~不要什么事都怀疑在下啊?最近可一直有事在忙来着,江姑娘又不愿意接受在下的报~恩~还总是疑神疑鬼的,这好吗?这不好哟~”

“你在忙什么?”江采萍问,旋即有些后悔。

“忙着看杨姑娘颠倒众生。”

果然这只狐狸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江采萍转过身,不去看他。

狐狸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又说道:“在下也不图你什么呀~从梦里醒来不好吗?你也看到了吧,什么才是真正的你?一旦你找回了自己,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呢?”

江采萍疲惫地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影子的劝诱,她默默地洗了手,拿起案头的笔墨在绢上题了一首诗,放在玉斛里,连同珍珠一起交给使者送了回去。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太真用戏谑的语调读着江采萍题在绢上的诗,说道:“明明是想极了李三郎,却偏偏一点也不领情,这算是以退为进吗?”

江采萍不答,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与消失,也很清楚对付他的手段就是无视他的存在,于是她自顾自地烹茶,不言也不语。

“真的不告诉在下为什么吗?这是在下最后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了呢。”太真轻声道。

江采萍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离别是如此的突然,让她感到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松口气。

虽然这个男人一直别有所图,企图让她接受内心世界的“自己”,但却从未做出逾礼的举动,相反,他还帮她解决了几批杨玉环派来的刺客,尽管自己落到如今境遇也是拜他所赐,可江采萍却无法对他升起恨意。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要的是真正纯洁的爱情。其他的,无论是施舍来的还是抢夺来的,我都不要。”

她说这话时浅淡地笑着,只是眼眸闪动间,不经意掠过了窗外的雪,素雅洁白,像极了梅花还在的时候。

太真叹了口气,说:“哪里有纯洁的爱情……便是相如文君,到后来也是貌合神离罢了……唉,你的愿望,当真是在下无法实现的啊……”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永远蛊惑不了这个女子了。井中无水,怎么会有涟漪?没有叶子的枯梅怎么能被风吹动叶影婆娑?

她和她灵魂里沉睡的神灵真的太像了,也正是因为相似的纯洁秉性,让神性与人性无法同步。

因为她从不需要同情与施舍,相反,她乐于怜悯与弃让。给她一丛梅花,她真的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她的爱在时间与空间中被锤炼的坚不可摧,也应该由这岁月长河将之磨灭,如果可以的话。

太真看着那个女子的模样,只有那素净的白色一如当初。似乎和他一样,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鬼使神差地,他说道:“‘蚀世’将至,这个天下,很快就会乱起来了,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带你走。”

江采萍不知道他说的“蚀世”是什么,但听懂了后半句,她摇摇头,轻声说:“如果这是我的结局……”

“那么我接受。”